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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我身邊的朋友都在看一部國產電視劇，名叫《小歡喜》。電視劇裡有這樣一個情節，黃磊飾演的父親人到中年，突然被公司給解僱了。失去工作後，他發現，眼前的行業已經被年輕人佔領了。像他這種被半路丟棄的人，儘管有著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卻已經沒有了立足之地。
一次又一次的面試失敗後，他茫然地把車停在寫字樓下，結果，竟然被一位急忙趕路的年輕人當成了專車司機。
中年失業是狼狽的。在現實的壓力面前，中年人既不允許自己自暴自棄，也做不到像年輕人那樣放手一搏。
今天的講述者，水哥，也曾經陷入過這樣的境地，而且情況更兇險。那一年，他 41 歲。
-01-
生日快樂，你被解僱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 2012 年的 11 月的某一天，我的 41 歲生日。頂頭上司 Z 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明天，所有人員停止休假，公司會派人帶著律師和審計部門去北京店審計店鋪情況。你們把所有的清單都打印好，電子文件也準備好，等著律師來查；同時，上海的庫房和銷售人員會接管你們的庫房；庫房裡頭的貨物不能進，不能出。」
簡單介紹一下，我當時是做進口傢俱行業的，在一家法國傢俱品牌做中國區的銷售總監，常駐北京。我的頂頭上司 Z 則是品牌在中國區的代理人。
第二天，公司的人如約來了北京，把店裡的所有東西都查封了。那陣仗，就像 TVB 電視劇裡廉政公署查抄犯罪官員似的。
不僅如此，總公司的人還當場開除了我團隊裡的一些底層員工，比如助理、秘書之類的。至於我們幾個銷售骨幹，都要挨個接受公司的業務盤查；查到「沒問題」了，才能拿走離職違約金。
後來我才知道，早在幾個月前，Z 就已經準備對我下手了。大約八九月份，他們從北京招了一個人，讓他在上海接受培訓，準備用來替代我和我的團隊。
於是，就這樣，人到中年，我失業了。
-02-
兄弟一場，您至於嗎？
我為什麼會被解僱？這還得從我二十年前入行開始說起。
我是學計算機出身的，畢業後幹過廣告行業，也做過房地產銷售。2000 年，我進了一家意大利傢俱品牌，一路做到了品牌的中國區銷售總監。六年後，我從這家公司離職，本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再找下家。就在這個時候，我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了我的下一個老闆，Z。
我和 Z 第一次碰面是在北京。在那之前，我大致瞭解了一下他的背景。他大約五十來歲，九十年代初，去了法國留學，後來娶了一位純正的法國太太。回國後，他便開始為這家法國傢俱品牌做中國區代理，而他太太也在總公司擔任要職。
第一次見面時，我們聊得很愉快。Z 是一個十分溫文爾雅的人，言談間帶著一種法蘭西紳士的氣場。會面之後，他便回了上海。
第二天，Z 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來趟上海吧，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店，順便打場高爾夫」。
於是，我買了機票，去了上海。和 Z 碰面後，他並沒有帶我去看店，而是直接去了佘山的高爾夫球場，跟我打了場球。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場球其實是 Z 為我設計的一場面試。高爾夫這種運動很特殊，因為它不設裁判，所有的規則只能憑打球的人自我監督。Z 多年之後和我聊起那場球時，曾說，通過這場球，他發現我是一個很講規矩的人，值得信任。
就這樣，我加入了他的團隊，負責北京地區的銷售。沒過幾年，公司又在北京最大的進口傢俱集散地開了一家兩千平米的旗艦店，這家店同樣也由我的團隊負責。
那些年間，我和 Z 始終保持著愉快的工作關係。每年去巴黎參加全球訂貨會的時候，他和他太太都會帶著我到處「見世面」，把巴黎好吃好玩的地方都逛了個遍，對我推心置腹，像好兄弟一樣。
可是，2009 年以後，受到國內的大環境影響，進口傢俱的行情變得越來越差，而北京旗艦店也開始持續虧損。這個狀況一直持續到 2011 年也沒有見好轉，為此，Z 在總公司面臨著非常大的質疑和壓力。
大約從這個時期開始，我明顯感覺到，Z 對我的態度變得微妙起來，甚至對北京旗艦店的賬面情況發出了頻繁的質疑。但我並沒有意識到，在 2012 年 11 月 的那一天，他會對我下手，猝不及防。
-03-
一套沙發引發的鬧劇
剛失業那會兒，我太太正懷著孕，四個月了。我能感受到她的擔憂，但好在，她從沒和我多提，也沒問過我下一步的打算。她很貼心，我很感激。
我還記得，我丈母孃偷偷問過她，說我總待在家裡，不出去上班，不是個事兒。我太太還替我圓場，說我在「想大事兒」，不上班也無所謂。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陣子，我灰心喪氣，腦子裡哪裡有什麼「大事兒」。但灰心歸灰心，我也沒埋怨什麼，畢竟，業績不好我自己知道，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了。
但是很快，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Z 想做的，似乎並不只是開除掉一個業績不好的員工，而是要為自己在中國市場上的虧空尋找一個「替罪羊」。所以這一年多以來，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查我的賬，試圖從我的賬面裡找出個漏洞，讓我名正言順地背鍋。
沒想到，他最終還真找到了一個漏洞。一個可笑的漏洞。
是這樣的，我跟我太太是 2008 年結的婚。結婚之前，Z 說，他想送我一套品牌的沙發作為禮物。那沙發還真不錯，意大利產的，皮布結合，棕紅色調，看上去古典又現代。他還讓我直接去向公司的訂貨部下訂單，算在他的賬上。
不過，那沙發不便宜，售價十幾萬，光是成本價也得算三四萬。我不太好意思白要他這麼貴重的東西，就提出我自己掏錢，相當於讓公司直接以成本價賣給我。但是，當我提出這個打算之後，Z 並沒有回覆我，於是，一來二去，到底是「送」還是「買」，這說法就模糊了。
但與此同時，公司的訂貨部已經開始走流程了，來來回回之間，寫了不少郵件，確認各種信息。沒過多久，沙發到貨了，我也就順理成章地搬回了家，但到底是「送」還是「買」，依然沒說清楚，我也沒放在心上。
結果到了 2012 年底，走離職程序的時候，這顆定時炸彈跳了出來。Z 這個沙發的事兒有點不明不白，我得處理一下，否則，公司不會把離職違約金賠給我。
於是，我給他寫了封郵件，提出直接從離職違約金里扣除沙發的成本價。畢竟，我的薪水不低，又在這家公司工作了這麼多年，離職違約金加起來，買個沙發還是綽綽有餘的。可到頭來，事情還真沒那麼簡單。
-4-
EMS 陰影
2013 年年初，我受朋友的邀請，去廣州的一家公司臨時幫了幾個月的忙。在此期間，我還在等待前公司賠付離職違約金的結果。
但我沒想到，那個「沙發」帶來的麻煩還遠沒有結束——他們居然報了警，指控我「職務侵佔」。
得知這個消息是 2013 年 5 月的事，當時，我兒子剛滿月。接到經偵大隊的通知後，我立即打印了六年前訂沙發時留下的所有往來郵件作為證據，累起來厚厚一疊，足足一釐米。
第二天，我到了經偵大隊後，大隊長親自審的我。那是我第一次被警察審，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永生難忘。最難忘的是那位老警察的眼神，像塊堅冰一樣，一下子就扎到了心裡，彷彿瞬間被他給看透了，無所遁形。
我冷靜了下來，拿出打印好的證據給警察看。對方一頁一頁翻完後，把那疊紙放了下來，對旁邊的小警察說了句，「帶他去錄口供吧」。
我心中一喜，感覺自己看到了一線希望。正樂著，那老警察突然問了我一句，「我家最近要買個床墊，你說，買什麼樣的好？」
我隨口便告訴他，「看您的預算，但不論怎樣，一定要買獨立袋裝的床墊，而且得是自然材料的……」
一大通行話說完後，我突然意識到，這老警察問我這問題，八成是想試探我，看我是不是真的是這個行業裡的人而已。
錄完口供，我便回家等結果去了，而這便是煎熬的開端——一旦獲罪，這可比失業可怕多了，畢竟，我的孩子才剛滿月，我對家庭還有責任。
更可怕的是，我還打聽到，公司那邊的態度似乎勢在必得，非得想辦法翻出證據讓我獲罪不可。天哪，幾萬塊的事兒，至於嗎？
那一陣子，我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覺，頭髮都掉了不少。我甚至對 EMS 快遞有了陰影，生怕有人上門給我送公安的文件。
於是，我成天惴惴不安地待在家裡，腦子裡假設著各種可怕的結果，幻想自己會被判幾年，幻想自己會見不到家人，幻想自己會錯過孩子的成長……
直到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早上，那位辦案的警察給我發了條微信，說，「結束了，你沒事兒了」。
我又驚又喜，不敢相信，還特意問他，有沒有什麼法律文書證明我確實沒事了，於是，他便發了一張圖片給我，圖上是一份《不予立案通知書》。我這才放心下來，這噩夢總算結束了。
-05-
您真的非要置我於死地嗎？
危機解除後，我立刻找了律師，開始和前公司打勞動仲裁官司。2013 年年底，我順利地拿到了離職違約金，家裡總算有了筆收入，日子寬鬆不少。
在這一年之間，我沒有再和 Z 見過面，雙方連微信都刪了。在圍繞離職賠償金的漫長交涉中，我終於想清楚，Z 是真的想要置我於死地。但我不知道的是，Z 居然還有下一步行動。
2014 年 2 月，剛過完春節，我突然接到了區法院打來的電話，說是有人告我「職務侵佔」。我震驚之餘，卻也無法理解——這事兒擺明了是一樁誣告，連刑事案件都無法立案，民事的案子怎麼可能會有結果呢？
既然如此，那我就反訴唄，反正證據在握。證據還是那疊打印的郵件，我半張紙都沒動過。
去法院領開庭通知書的時候，我特意去拜訪了那位幫我打勞動仲裁官司的律師，問他的意見。有意思的是，他替我出了一個「陰招兒」——按照原計劃，打完官司，我是要把沙發的錢賠給原公司的，但是律師提醒我，如今，那筆沙發的糾紛已經過了兩年的訴訟有效期了，我完全有理由不賠這筆錢。
聽了這主意，我還有點心虛，「這不太好吧，我當初可是答應了要給錢的」。
律師說，「你當初是答應了給人家錢，那人家當初答應告你了嗎？」
開庭的時候，我原本還是拿不定主意，但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在我呈上去的證據中，有一個令我不安的細節——所有的文件裡，我籤的都是自己的英文名，如果對方的律師注意到這個問題，我的證據鏈就斷了。
可是，當法官向對方的律師確認，是否認可證據中的這位「Scott」就是被告本人的時候，那位看上去沒什麼經驗的年輕律師竟然沒反駁。這下子，我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便底氣十足地提出，沙發的錢過了訴訟有效期，我不付了。
不久後，我收到了審理的結果：大獲全勝，連訴訟費都算到了對方頭上，我還白白得了一個沙發。直到今天，那套沙發都還在我家的客廳裡擺著呢。
-06-
被動創業
失業這一年多以來，我其實一直沒有停止思考，下一步究竟該怎樣做，才能讓家人繼續維持同一水準的生活。作為一個行內人，我知道，國內的進口傢俱行業已經在走下坡路了。在這個背景下，如果我想在行業裡重新謀求一份高管的工作，機會似乎並不大。
最終，我動了「創業」的念頭，而創業模式的靈感就來自我在上一家公司裡留意到的一個商機。
我不太記得是哪一年的事了，當時，我們在深圳接了一個來自華為的訂單，去給他們總廠裡的十幾棟別墅配傢俱。聽說，那些別墅是用來給他們的高層談業務用的。
當時，華為負責採購的人特意問過我，這些傢俱在國外買要多少錢，畢竟，他不能替公司花冤枉錢。但是，當時我對這個差價並沒有概念。後來，我去法國訂貨的時候留意了一下，發現竟然有三倍的差價。
很多年後，我回憶起這件事，意識到，這可能會是我創業的一個機會。
我所說的「機會」是指，如果我能創立一個網站，做進口傢俱的代購生意，既能以更低的定價贏得市場，獲得利潤，又能規避這個行業資金週轉率低的風險。
而當我提出這個模式的時候，行業裡的大多數朋友都不看好。最終，我費盡口舌，才說服一個老朋友做合夥人。
但比合作夥伴更棘手的問題是，我既沒有互聯網行業的經驗，也沒有足夠的資本來運作這件事。畢竟，作為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得給自己留後路。
於是，我只能走上自學的道路，從頭開始學習自己搭網站。雖說我是學計算機出身的，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當年學的東西早就過時了，如今，連互聯網領域最基本的一些名詞都沒有聽過。
但好在，一個代購網站並不是什麼複雜的東西，我一邊請教年輕人，一邊摸索著，最終還是靠自己完成了。
在這期間，我還和合夥人一起去了趟意大利，用最少的差旅成本搞定了貨源的問題。
2014 年 4 月，我們的網站上線了。
5 月，我在一個親戚的婚禮上接到了第一個客戶的電話。
6 月，我們做成了第一筆生意。生意還挺大的，七十萬。
做成第一單生意後，我總算鬆了口氣。至少，這證明我所構想的商業模式是可行的，我在行業裡積累了這麼多年的經驗和人脈沒有白費。
2016 年，我們獲得了天使輪的融資，業務正式走上了軌道。
我曾聽人說，97% 的公司都會在創業的三年內死掉。而如今，我已經熬過了失業後的第六個年頭，也熬過了自己的中年危機。
如今回想起來，如果當初沒有栽那一跟頭，也許直到今天，我都還在當一個高級打工仔。但話說回來，誰又不是被生活逼到這個境地的呢？
-本期配圖源自網絡
Staff
講述者 | 水哥
主播 | @寇愛哲
製作人 |梁珂
聲音設計 |孫澤雨
文字 |梁珂
運營 |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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