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一個留守父親的不斷送別

2016年春節,我含淚寫下這篇文字。昨晚11點半,爸爸因突發心臟病去世。謹以此文沉痛哀悼

一個留守父親的不斷送別

2016年2月9日,大年初二。

下午,我收拾行李,準備從隔蒲潭鎮張家坡的鄉下老家去雲夢縣城。回家時帶的牛肉、羊腿,給父母帶回的衣服都已“減負”,自己的衣物原值不變。本以為,回北京的行李會輕一些。不料,伯母送來了土雞蛋和鹹菜,母親讓我帶上她揉好的鹹蘿蔔,父親讓我帶上十幾斤他自己種植的綠豆……土雞蛋是無法帶到北京了,但是,我的行李卻不可避免地變得更重,巨大的旅行箱有了與體積相稱的重量。

母親在院子裡和我們一家四口作別。我、妻子和兒子一人拉著一個旅行箱,女兒提著兩個白色的手袋。我們徐徐而行,旅行箱在水泥地面發出呼呼的響聲。父親佝僂著身子,一手夾著香菸,跟在後面。走過巷子,經過村後約60米的水泥路,向北轉彎,跨過村子中間的小橋。我轉過頭,看到父親舉起右臂,揮動了幾下。

父親送別了我們。這二十幾年裡,在他生活了大半生的村子裡,他先後送別了我和弟弟,以及兩個妹妹。去年夏天,他又送別了兩個考上大學的孫子,欣慰地看著他們踏上通往城市的道路。然後,他和母親在家,在思念和回憶中品味孤獨。

湖北省雲夢縣是全國人口密度最大的縣,而隔蒲潭鎮又是雲夢人口密度最大的鎮。我所在的張家坡壪,人均僅有六七分地。

我的父親張金明生於1949年,他的求學生涯,因為“文革”而終止。後來,他到村小學任教,並當過副校長。父親是縣裡、公社聞名的筆桿子,經常被政府抽調去寫材料。

本來,他至少有兩次絕好的機會跳出農門,成為拿“月月紅”的公家人。但是,因為我爺爺的短視和其他原因,這兩次好機會都被錯過了。1978年高考恢復以後,父親直接報考了華中師範大學的研究生。但是,他沒有易中天和秦暉那樣的好運,遇到劉道玉這樣的校長和趙儷生這樣的導師——因為外語成績太差,父親沒有被錄取。

從此以後,父親就斷絕了自己跳出農門的念頭,到武漢大東門做了一名被城市人和當地菜農歧視的菜販子,養活我們一家。

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分田到戶解決了農民的溫飽問題。在近500人的張家坡,年末有幾百塊結餘的人家大概很少。父母在地裡辛苦勞作,農閒時去武漢做菜販,也只能做到勉強度日,歲末盤點,基本沒有存款。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父母將家裡承包的土地轉出一大半給村裡人耕種,自己長年累月在武漢賣菜,我則留在老家照顧弟弟和兩個妹妹。

父親最早送別的是小我兩歲,1972年出生的弟弟張英。那還是1994年。弟弟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跳出農門了。這時的父親格外高興,因為弟弟可能實現了他的兩個夢想:當作家和跳出農門。父親很清楚,弟弟這次求學之後,再也不會回到農村,被迫過著和自己一樣卑微的生活。

在四個子女中,父親最喜歡弟弟。1991年,攢下一些血汗錢的父親,決定在村裡蓋樓房。此前,弟弟勸他在武漢購買一套二手房,但是,父親對未來沒有把握,沒有聽。經過幾個月的施工,樓房在1991年冬天到來之前竣工。當時,張家坡僅有三四棟樓房,而我家的新房最為耀眼。村裡人口頭的恭維,以及羨慕的眼光,讓父親很是得意了一陣。

但是,他最大的心願,還是讓子女跳出農門,脫離自己經歷的生活。我和妻子1993年結婚,1995年女兒出生,1997年兒子出生並被罰款。在他和村裡人看來,這已經註定了當一個農村人的宿命。當弟弟有機會通過個人努力進入城市,他倍感欣慰,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弟弟沒有讓他失望。他先後在上海、北京的多家媒體工作,後來進入《南方週末》工作了十幾年,併成為有限的幾名高級記者之一。2015年春節,弟弟攜帶妻女,開著自己的小車回到張家坡。父親看到,四個子女之中,他最疼愛的小兒子“衣錦還鄉”。春節幾天,他的情緒格外地好,興奮一直在臉上盪漾。

紀念:一個留守父親的不斷送別

前兩年春節,父親和全家人在縣城居所的小區附近遛彎兒

繼弟弟之後,父親又送別了他最小的女兒,我的小妹劉亦航。

和我一樣,1976年出生的小妹上完初中以後,就沒有繼續上高中。但是,她的英語極好,通過自學,考入湖北大學的外貿英語專業,並取得了大學文憑。畢業後,她在武漢找到了工作,在父母身邊待了一陣,然後隻身去了廣州。

小妹在父母身邊時間較長,也是四個子女中被父親打得最少的。90年代初期的中國,廣東是最開放的地方。張家坡前面的歐陽壪,因為有臺商在東莞開鞋廠,村裡的年輕人大包小包回家過年,節後成群結隊出門,讓其他村子人很是羨慕。以就業前景而論,廣州無疑遠遠好於武漢。小妹孤身一人離家遠行,父親心中萬般不捨。但他深知,自己不能耽擱女兒的前途。就這樣,他送別了小妹。

小妹在廣州工作了幾年。每年春節,她基本都回家。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中,她最為父母疼愛。2000年我到北京不久,小妹也從廣州來到了北京。她曾經在汪峰、李亞鵬的策劃、宣傳團隊工作,並在一家娛樂刊物做過編輯。此時,我已經在《新京報》當記者。自己的四個子女中,出了三個記者,這讓父親感到很光榮,覺得在老家人面前很有面子。我回到老家,一些多年不見的親朋和熟人和我攀談,都大致知道我的情形。後來,我和弟弟都勸他在老家要低調些。

這些年,小妹回家的次數較多。每一次,她都會緊緊擁抱父親,用溫情撫慰他的寂寞。

90年代末,父親在老家送別了大妹。

1974年出生的大妹沒有上初中。那還是80年代。有一年春節過後,弟弟帶著父母給兩個妹妹上學的學費,從武漢回到了張家坡。這時,大妹因為成績不好,和小兩歲的小妹一起,都在讀小學四年級。弟弟對我說,父母只讓他帶回了小妹妹的學費,大妹妹以後就不讀書了。我不知詳情,信以為真。後來父母回家,發現大妹妹沒有上學,就問我。我這才知道,父母給了兩個妹妹上學的學費,少不更事的弟弟覺得大妹妹成績不好還費錢,不如不讀,就這樣,大妹妹失學了。

因為這樣的原因,父母和弟弟一直覺得虧欠了大妹。稍大一點之後,大妹來到了武漢,先後在幾家餐館做服務員。大妹比較節儉,除了女孩子必須的化妝品和衣物,她剩餘的工資都交給了父母。但是,在戀愛和結婚的問題上,大妹堅持己見。她愛上了一位安徽省肥東縣的農家男孩,並決定和他結婚。儘管對這樁婚事並不滿意,父母也沒有棒打鴛鴦。1998年春節,大妹在老家舉辦了婚禮。

幾輛婚車從武漢開到了張家坡,帶走了大妹。就這樣,父親送別了他的大女兒。有兩年春節,他和母親遠赴安徽,在大妹那裡過年。

紀念:一個留守父親的不斷送別

四個子女中,父親最後送別的是我們夫妻。

2000年,我的女兒5歲,兒子3歲。此時,51歲的父親和52歲的母親繼續做菜販已經很吃力了。他決定回到張家坡,幫我們照看兩個孩子,讓我們夫妻倆到北京。

這主意,其實是弟弟兩年前提出來的。當時父親考慮到,我們的孩子年紀太小,照看不便,因此把這一計劃延後。2000年春節過後,他才做決定。正月下旬,我和妻子收拾好行李,拖著箱子在兒子的哭聲中離開了張家坡。父親和母親把我們送到村子中間的橋上。當兒子哭喊著掙脫他的懷抱,追趕我們時,父親一把抱緊了他。

得益於從小到大的圖書閱讀,到北京之後,弟弟介紹我到野夫的成誠圖書公司做了一年的圖書編輯。2001年,我又到了辛繼平做總經理,苗洪做總編輯的正源圖書公司做了三年半的圖書編輯。2004年6月,我進入《新京報》,在那裡足足工作了11年。

從2000年至今的16年裡,幾乎每年春節我都會回家。進入《新京報》之後,五一和十一長假,我們一般都會回到雲夢,看望父母和子女。作為曾經的留守兒童,我深知孩子對於父母的思念,對親情的渴望。儘管父親一改他年輕時的火爆脾氣和棍棒教育,對我的兩個孩子很好。但是,對孩子而言,父母始終是無法取代的。因此,我們儘量多給孩子打電話,並儘可能多回家。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很看重他在張家坡建造的樓房。他曾經“威脅”我們說,這棟房子,張英和兩個妹妹都有份。意思是說,儘管我是長子,經濟狀況很差,但這棟房子不一定都會留給我。對此,妻子一度很生氣。2005年,我們在北京購買了自己的房子,並且在2006年接父母和兩個孩子到北京過春節。父親知道,他看重的樓房,我們以後也不會要了,再也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先後送別了四個子女,父親的身邊只剩下孫女和孫子。然而,他的送別並未終結。

2015年,父親和母親送別了孫女和孫子。自此以後,身邊再無一個子女,也沒有任何親人。

2000年我們夫妻來北京不久,女兒和兒子就先後進入村小學上學。到他們上到五六年級時,因為生源減少,雲夢縣搞起了學校大合併,他們就到離張家坡四里地的隔蒲潭鎮繼續上小學。此前,儘管父親在村裡覺得很風光。但是也有人說,我們都不是通過正規的高考考出去的,因此不怎麼樣。儘管耳背多年,這句話還是傳到父親的耳中,並對此耿耿於懷。兩個孩子學習成績不錯,這讓父親看到了希望。他對我岳父說,我一定要把孩子送入大學!

然而,我女兒上到初二時,一直領先的學習成績大幅下滑,再也沒有趕上來。好在我兒子比較爭氣,學習成績一直穩居前列。2012年,兒子考入縣一中,妻子覺得,兩個孩子在一起更容易照顧,於是花了四五萬元,讓女兒到縣一中借讀。我們出錢在鄰近一中的村子裡租了房子,女兒住在租住的房子裡,由我母親照料。兒子因為是實驗班,每週末才能到租住的房子一次。

和母親很少分開的父親,仍然住在張家坡。前一輛電動車壞了,小妹為父親買了一輛新的電動車。 從張家坡到雲夢縣城關的縣一中,大約有12公里路程。想孫女和孫子了,父親就會騎上電動車,到租住的房子,為母親和兩個孩子送去他種植的白菜、蘿蔔、土豆、茄子、豇豆、西瓜等等。有時吃不了,母親就把這些蔬菜拿到附近的早市出售。

父親很喜歡我的兩個孩子。由於年歲漸高,有時,他也會對孩子們講一些不曾對我說過的往事。村裡一個本家叔叔閒聊時曾說,大饑荒時期,自己剛分到一坨飯,父親就一把搶了過去,三口兩口就塞進了嘴裡。父親告訴兩個孩子,大饑荒時,自己只有十一二歲,有一次餓狠了,因為母親沒有東西給自己吃,父親拿著斧頭要砍自己的母親,追著母親繞著房子跑了兩三個圈,後來,母子倆抱頭痛哭。

聽到孩子向我轉述這一經歷時,我突然明白,為什麼父親總是喜歡喝酒吃肉吃魚,而不愛吃米飯和蔬菜。我也突然明白,為什麼他最高峰時,一天能夠抽五包香菸。甚至在吃飯時,一手舉著酒杯,一手夾著香菸。

兩個孩子上到高二時,弟弟賣掉了北京的房子,決定在縣城最好,房價最高的隆盛華府買一套三居室,讓父母居住。到2015年夏季,我的兩個孩子高考時,房子已經裝修得差不多了。

弟弟在縣城購房之前,父親曾經中風,他的語言能力受到很大影響,好在漸漸恢復了大半。2015年7月,我兒子考入北京郵電大學,女兒考入北京吉利學院。父親大喜過望,他的孫子終於通過高考,進入了在北京的一本重點大學。十一期間,應父親的堅決要求,我們在張家坡管客,招待前來祝賀道喜的親戚和鄉親,然後才在縣城擺酒席。孩子告訴我,爹爹(即爺爺)這幾天格外高興,在村裡走來走去時,連幾十年的駝背也挺直了幾分。

就這樣,在送別四個子女之後,父親又送別了孫女和孫子,目睹他們離開自己,進入城市和異鄉。陪伴他的,只有同樣年邁的母親。

紀念:一個留守父親的不斷送別

客觀地說,我們一家的遭遇,比梁鴻筆下大部分的梁莊人要好很多。

在張家坡,我自幼見慣了太多這樣的場景:為了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甚至一些蠅頭小利,兄弟之間刀斧相向,父子之間大打出手,鄉親之間勾心鬥角……直到80年代中期,我的一位本家叔叔和姑姑,因為對生活的絕望而服農藥自殺……90年代中期,小我一歲的女孩魯春蓉出嫁之後,因為對生活的極度絕望,扔下年幼的女嬰,服下農藥自殺而亡。直到90年代後期,打工的渠道漸漸增多,村子裡自殺的現象才得以減少。

太多的悲劇已經發生,並且仍在繼續;太多的苦難已經經歷,今天依然遺傳。

我曾經作為留守兒童,在老家照看弟妹;而我的女兒和兒子,也由於北京的戶籍政策,以及高考的限制,不得不和我們分開,再度在老家成為留守兒童。我們夫妻雖然和孩子在奮力15年之後團聚,但被迫犧牲的親情,卻永遠無法彌補。

迄今為止,戶籍的藩籬,仍然阻隔農民進入北上廣,他們也難以帶著孩子,在打工的大城市享受和當地市民完全同樣的待遇。父親一次一次的送別,無非是希望兒孫們不再重複自己和上輩人農奴的命運——而實際上,他的兒孫們在城市也並未得到公平。

父親看到的,只是兒孫命運相對的改變。正因如此,他甘心獨居老家。這樣的故事,既非獨有,也未終結,它仍然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週而復始,在千家萬戶的際遇中重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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