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介紹了一群博士是如何玩轉遙遠的巴拿馬雨林，這次“荒野故事”的主人公估計大家會更熟悉——
東北虎。文章的作者從小痴迷於《動物世界》節目中的野性自然，尤其喜歡威風凜凜的老虎。長大後，他選了動物學專業，並在機緣巧合下，參與了東北虎保護項目——終於親身體會到與虎為鄰的真實滋味兒。接下來就讓我們跟著他一起去了解老虎吧！
去西伯利亞“朝聖”
我們中國人說的東北虎，國際上叫“西伯利亞虎”，在全球9個虎亞種中體型最大。它們現存大約500只，僅有少數分佈在中國東北，90%以上生活在俄羅斯遠東地區。我第一次接觸東北虎保護工作，就是在西伯利亞的雪林中。
2013年1月，我跟隨一位前輩前往西伯利亞東南部。沒有飛機、沒有美食、沒有星級酒店，我們擠在皮卡汽車裡，沿著滿是冰雪的山路晃盪了近20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錫克霍特-阿林保護區。
生活在西伯利亞的東北虎
這裡是全球最早開展野生虎保護的地方之一，也是全球老虎保護工作者尊崇的聖地。我們來此“朝聖”，就是為學習先進的保護方法。目前這裡的西伯利亞虎保護項目，是在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英文簡稱WCS）組織下進行的。項目專家們十分慷慨，將數十年的工作經驗傾囊相授：從傳統的動物足跡、獵物毛髮識別，到先進的紅外相機監測、無線電跟蹤，以及整套的系統理念。
雪地探案，是誰殺死了梅花鹿？
一天，專家帶我們去野外調查一處疑似東北虎的捕食現場。望著一地亂糟糟的動物毛髮和斑駁血跡，我有些疑惑——東北虎啥時候學會給獵物薅毛了？而且連根骨頭都沒留下，如此吃幹抹淨不像老虎的作風。這該不會是盜獵現場吧？
一地凌亂的動物毛髮和斑駁血跡
距毛髮不遠，我們又發現一條清晰的拖痕，旁邊伴隨著成串的老虎足跡。“也可能是盜獵者在這裡先將動物殺死去毛，再把屍體拖走。那老虎足跡，說不定是後來東北虎循蹤查探留下的……”我心中還在暗自抬槓。
“案發現場”旁有條清晰的拖痕，伴隨著一串老虎足跡，每個都比成年人的拳頭稍大一圈。
沿著拖痕，往前走了大約15分鐘，一堆梅花鹿的殘骸映入眼簾——這才徹底打破我的執念（當初我也不想想盜獵者的足跡哪去了，盜獵又何必要去毛）。剛才確實是捕獵現場，東北虎把獵物拖到這兒來享用了。
目測這頭梅花鹿有一百多斤重，巨大的鹿角，宣示著它曾是個高大強壯的“美男子”，如今卻被吃得只剩頭和四肢。它雖走得慘烈，但能成為森林之王身體的一部分，也不失為一種昇華。這樣想想，心中得到些許寬慰。然而望著殘骸，我又隱隱感到不安，老虎會不會正在身邊的樹叢裡窺視我們？
我們沿著雪地中的拖痕，找到被東北虎吃得只剩頭和四肢的梅花鹿屍骸。
保護它好多年，卻從未見過
項目主任是個美國人，1992年來到俄羅斯，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把青春全都奉獻給了東北虎。他告訴我們：俄羅斯對西伯利亞虎的研究與保護始於20世紀30年代，那時野生虎只有20～30頭，經過近80年努力，2005年增長到430～500頭。
然而在中國，對野生虎的保護在1988年《野生動物保護法》頒佈後，才開始慢慢推進。1974年調查時，中國的野生東北虎有150頭。由於長期砍伐森林和捕獵，九十年代初下降到14頭。後來又逐步回升到今天的27頭左右。
回國後，我們來到國內野生東北虎數量最多的吉林省琿春市，包括用紅外相機監測和冬季雪地調查，研究野生虎及其獵物數量；還要調查人虎衝突現狀，解決好老虎棲息地附近農民的生計。
位於黑龍江的老爺嶺東北虎自然保護區，緊鄰琿春東北虎自然保護區，兩地連城一片，老虎也是同一個種群，相互之間可以自由接觸、繁殖。2017年，兩個保護區一同被劃入新建的東北虎豹國家公園。
我的日常工作，便是進山調查老虎蹤跡、清除盜獵者的獵套，以及去老鄉家裡走訪。冬天時，我偶爾也會帶志願者一起去拆除獵套。其中不止一個人問我：“你保護東北虎好幾年，在野外遇見過嗎？”對此我總愛抖個機靈：“見著老虎的人都沒回來。”不過轉念一想，鑽林子三年多了，自己還真沒見過活的野生虎呢！
2017年元旦，我組織全國各地的二十多名志願者，來到琿春為虎清套、與虎“同行”，左側被落葉填滿的一溜雪坑，就是東北虎的足跡。
作者正在清除盜獵者安裝的獵套
偷雞摸狗的慣犯自己出現了
終於，直面老虎的機會來了。
2016年8月的一個晚上，我從野外回來，剛到住處，琿春市林業局的朋友就來找我：依力南溝有村民舉報老虎進村！我立刻抄上相機，和他們驅車前往。快到村口時，發現有森林公安守著道口，提醒我們“猛獸出沒，閒人免進”。得知我們來意後，警察讓開道路，還特意朝天開了兩槍，試圖警告老虎不要靠近。我們只得苦笑——槍聲把老虎嚇跑了，我上哪兒找它去？
報案的是村民楊大爺。他把我倆迎進屋裡，指著窗外院子說：“吃完晚飯，我們正坐在炕上嘮嗑，忽然聽到院兒裡的狗全在大叫。往窗外一看，來了只老虎，倆眼睛燈泡似的，正賊溜溜地盯著我那條大狗！我趕緊點著倆二踢腳（爆竹）從窗口扔出去，才把它嚇退到旁邊苞米地裡。怕它一會兒還回來，所以趕緊給你們打電話。”
聽到這兒，我們趕緊回到車上，院裡院外兜了一圈，又拿望遠鏡往玉米地裡搜尋許久，無奈晚上光線昏暗，啥也沒找到。就這樣，我和野生虎又一次錯過了。
楊大爺家及附近林地的衛星地圖
我們回來繼續瞭解情況。“這傢伙，來我家吃狗吃上癮了！”楊大爺說，“上個月有天夜裡，我穿著拖鞋到門口小溝邊洗腳，突然發現溝對面苞米地裡有雙眼睛盯著我，哎媽，賊亮！我都懵了……在山裡生活久了總還有點兒經驗，我覺著它沒有要撲我的意思，就拎著拖鞋慢慢往後退，回屋了。現在想想，當時要撒腿就跑，人就沒了。”
楊大爺帶我們到當年遇見老虎的小溪旁，講述自己洗腳遇老虎的驚魂之夜。
自從楊大爺發現這隻老虎，它三天兩頭就來村裡晃悠，已經有好幾只狗和羊被它吃了。其中楊大爺家是它的最愛，已經有三條狗下肚了。吃飽了，它就趴在路邊玉米地裡休息，汽車來了也不迴避，搞得村裡人心惶惶。那段時間，村民下地幹活都需要武警帶槍保護……
通常野生虎都是主動避開人的，這隻老虎的行為很反常。林業局決定：得儘快給它拍張全身照。因為老虎身上的條紋就像人的指紋，每隻都是獨一無二的，可用作個體鑑別的依據。我們的數據庫裡存有常在當地活動的老虎照片，對比後就能確定它的身份，然後再考慮下一步行動。
邀請老虎一起吃雞？不了不了
拍老虎的任務，由林業局的另一位朋友李冬偉負責。為抓拍這隻“偷狗賊”，他和同事先找來兩臺紅外相機，安裝在楊大爺家門口的小樹林中。但等了將近半天也不見它來，看來“空手套老虎”行不通。他們立馬又去買來兩隻活雞，把雞綁在紅外相機前引誘老虎。
我曾問冬偉誘拍的詳細經過，他邊說邊給我比劃：“那天我和同事開車去，同事在車上等我。我特地仔細觀察了附近林子，確定老虎不在才下了車。結果我綁好雞，剛往回走三步，老虎唰地從我身後竄出來，一陣風似的，叼上雞又竄回樹林裡了。”
“你當時不怕嗎？”我都替他捏把汗。冬偉搖搖頭：“當時是不怕，因為太快了，我壓根沒來得及害怕，後來才越想越害怕……”
下面是我自己腦補的老虎內心OS：
好在相機最終拍到了這隻虎。通過比對資料，我們發現2015年曾拍到過它，當時是幼崽，跟著母親。此時它應該不滿兩歲，還是“青少年”。照理說，兩歲前小虎都會跟隨媽媽學捕食本領，看來這隻小虎是落單了。總之，它的捕食本領還沒練精，才會三天兩頭跑來村裡偷吃。
林業局的工作人員利用活羊和紅外相機，在楊大爺家門口的小樹林裡拍到了那隻“偷狗賊”，原來頭一年它就被抓拍到過，當時的小虎崽，長成了不滿兩歲的“少年”。
此後半個多月，小虎又進村造訪了好幾趟。但陰差陽錯，我始終沒跟它見上一面。我心存遺憾事小，當地居民的安全和這隻小虎的命運事大。不論如何保護野生虎，人的安全始終是第一位。假如小虎真傷了人，可能被抓起來關進籠子，還會激化人虎矛盾，大大降低居民對野生虎保護的支持度，我在這裡堅守數年可就白乾了！
要為老虎做的事還很多
還好少年總要長大，秋天後，小虎就沒有再來探望楊大爺，後來得知它出國去了俄羅斯。
2017年3月，我帶著一群北京的動物愛好者再次來到楊大爺家。大夥坐在炕上，啃著剛煮好的苞米，聽他聊遭遇老虎的經歷。有人問：“這地方這麼危險，您為什麼不搬走呢？”
楊大爺從容一笑：“我在這兒活大半輩子了，老虎也不是去年第一次見，都習慣了。去年那頭是個小崽子，雖說禍害了些狗啊、羊的，但國家會補償我們的。它挺好，沒碰人。其實只要人不傷老虎，它們一般不會主動傷人。我們山裡人，把老虎看作山神，要敬它三分。”
在
東北虎棲息地，沼澤山雀蹭吃老虎的“剩飯”。然而不是每個人都像楊大爺這麼豁達。儘管沒怎麼傷人，但當地最主要、也最棘手的人虎衝突問題是老虎吃牛。2014到2016年，琿春每年因老虎捕食，損失超過120頭黃牛。雖然政府會100%地照價補償村民，但仍有一些腐爛嚴重或找不到屍體的牲畜難以理賠，當地居民也常將死因不明的牲畜都歸咎於老虎。近年來老虎數量漸增，人虎關係更緊張了。
人與虎都依靠山林生存，也都要繁衍後代、拓展領地和資源。這個矛盾看似無解，但人能做的事比老虎更多，這也是人要去保護老虎的原因。
*文章選自《博物》2019年3月刊
撰文 | 楊緯和
攝影 | 楊緯和 周海翔 潑墨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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