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在萨特和鲁迅书中,被遗弃的动物最终命运反转?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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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在萨特和鲁迅书中,被遗弃的动物最终命运反转?| 此刻夜读

(刊发于文学报2013年6月6日)

把装在篮子里的猫丢掉却又不得不将它们从河边带回来,这样的事发生在萨特的长篇小说——《自由的道路》三部曲的第一部《理智之年》中。

在小说的第七章,萨特设计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情节让这个叫达尼尔的男人和读者“见面”,即,他以一种惯有的慢条斯理的叙述风格讲述了达尼尔将他饲养的三只猫带到塞纳河边并试图将它们淹死的经过。一路上,达尼尔提着那只沉甸甸的装着三只猫的篮子的感觉是非常奇特和诡异的:

达尼尔加快步子,钻进了一条通向塞纳河的肮脏的小街。街道两边,摆满了大酒桶的客栈。这时,篮子里不停地‘嗷嗷’叫起来,而达尼尔几乎是在跑了——他提的是一只漏了水的桶,水正在一滴滴地流掉,每一声猫叫,都是一滴水。

——将一只装着三只可怜的猫的篮子比喻成一只漏水的桶有着一种惊人的直觉在里面,通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猫的哀鸣和水滴的感觉互通。从常理来讲,猫的叫声总是一声声的,有间隔的,这和水滴的性质是相似的。在猫的叫声就像水滴那样从柳条篮里一滴滴地流掉的感觉中,达尼尔陷入一种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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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之年》在萨特创作中占有突出地位。它表明了“二战”之后萨特对自由的崭新理解,形象地表现了“他人就是地狱”的存在主义观点,与西方叙事文学传统及其现代发展构成了互文关系。

实际上,从达尼尔一开始把这些猫塞进柳条篮里,他就陷入了虚空,他要处理和对付的事物呈现出不可捉摸的诡异面孔,在“猫”与“非猫”的感觉中来回摆动。

在这些猫被关进带有盖子和两个扣锁的柳条篮里之前,它们是以“非猫”的身份出现的,所谓“非猫”,从小说的描写看来其实就是人和猫相处的一种关系错乱。不错,在小说中达尼尔就是将这些猫当作人来相处的,我们先来看看达尼尔是如何挑逗他的母猫“玛尔维纳”的吧:

……达尼尔不像喜欢另外两只猫那样喜欢它,因为它总是虚情假意,而且一副奴性。当它发现主人在看它,便从老远就开始‘呼呼’响了,做成一副媚态:用头在门上蹭来蹭去。达尼尔用手指摸了一下它肥大的脖子,它马上就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达尼尔就搔着它黑色皮毛里的小乳头。‘喵!呜!——喵呜!’他嘴里唱也似地哼着。那猫更得意地做着媚态,不停地翻滚着身子。

很显然,母猫玛尔维纳是以一种女性的角色出现在达尼尔的生活中的,给他的焦躁而沉闷的生活带来了乐趣,尽管达尼尔“不像喜欢另外两只猫那样喜欢它”。那么另外的两只猫呢?它们是否真的就被达尼尔所宠爱呢?非也。从小野猫“包比”的身上,达尼尔找到的是受虐狂般的快感,但这快感中也夹杂着焦虑。而对于第三只猫“西皮翁”,达尼尔似乎较为冷淡,这似乎和“西皮翁”的脾气较为温和有关,就像某个家庭中性格温和、十分听话却并不出色的某个成员:

达尼尔的手表指着十点二十五分。他推开厨房的门,吹了一声口哨。西皮翁第一个出现,它白褐色,生着几根小胡须。它使劲盯着达尼尔,野性地打了个哈欠,把腰弓了起来,达尼尔轻轻蹲下来,开始抚摸它的鼻子。那猫微闭着眼睛,用爪子一下下轻搔着他的袖子。

——就像一个并非虚拟的家庭,达尼尔和他的猫们都找到了各自的家庭角色。

而猫毕竟是猫,在达尼尔不留神将自己的脸刮破的一个燥热的上午,他突然产生了要将这些猫处理掉的念头:“他看到大柳竹篮子,在房间正中打开着盖子。他转过眼去:这是今天要用的。”

这是一个让达尼尔重新找回房间里的主人翁意识的上午,对于自己房间的重新打量使得达尼尔做出了这样一个突然的决定。人的优越感或许正在于小说中达尼尔所认为的“他喜欢他的房间,因为它非谁莫属,也不会把他丢开”,的确,作为生活的一种镜像,在小说中我们似乎也从未看见过与“把猫装进篮子里丢掉”相反的情形,换句话说就是:人不可能被他养的猫装进篮子里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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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是著名的爱猫之人,写作时也要抱着宠物猫“虚无”

所以,在小说接下来所叙述的达尼尔拎着沉重的篮子试图溺猫的文字中,我们嗅到的是人的骄横自大和欲望种种。在将这些猫塞进篮子里之后,达尼尔开始了他的诅咒和谩骂:“怎么这么重,这该死的畜生!”被关进柳条篮里的猫们重又恢复它们的本来身份:“他只要把这三个畜生关在一个柳条篮子里,于是它们就又变成了猫,简简单单的猫,小小的富于虚荣心的哺乳动物,眼光短浅而正害怕得要死的小动物——最低贱不过了。”

与一群猫同处一室,最终对达尼尔的生活构成了某种挑战。而猫的不可掌控不仅仅是因为猫同家中其他的宠物一样是一个活物,更由于房间的主人与猫的关系出现了错乱。因此,达尼尔把这些无法控制的猫关进笼子似的柳条篮里是为了找回“做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照我们看来似乎有些过火。这“过火”的努力去“做人”的感觉是极其荒谬的,当达尼尔把他的宠物们统统塞进篮子里后,“在楼道里,他感到自己年轻而果敢,体内一股味,一股生肉之味”。我们应该意识到的是,在猫们被禁闭之后,一种悄然发生的变化是:猫的主人发生了变形记,他暴露出来的残忍内心使得他更像一只野猫。在萨特小说《理智之年》的这个描写“丢猫”的漫长章节中,猫的影子在不停幻变,扑朔迷离。

而关在篮子里的猫也不总是安分的,它们一路上发出“嗷嗷”的叫声,那叫声就像“水滴”慢慢地流掉,在感觉猫的叫声像水滴一样流掉的感觉中,达尼尔肯定有一种担心。这种奇诡的感觉令“丢猫”的人一路上神情恍惚,试想一下,当一只桶里的水漏光的时候,桶也就空了,而猫的叫声如果全部地“漏”掉,那么猫们应该是奄奄一息的了。

所以,达尼尔也并非完全希望这些被他塞进篮子里的猫死掉的,包括他后来神情恍惚地拎着篮子来到塞纳河边,在一种忏悔的心情中宽恕了他的猫们和他自己。把猫塞进篮子里试图拴上绳子绑住石块沉到河水里而最终无功而返,在这样的故事里,小说作者需要的是一种共振,同小说所讲述的大故事的共振。

《理智之年》讲述的是哲学教员马跌为了女友玛尔赛拉堕胎四处奔走借钱,因为马跌的朋友经纪人达尼尔利用此事向马跌公开了他与玛尔赛拉私通的事,马跌被迫偷钱给女友堕胎,结果是玛尔赛拉愤怒地赶走了马跌,达尼尔顺理成章地与玛尔赛拉结婚。“堕胎”同“丢猫”有着一种相似,正如达尼尔在将自己脸上的一个脓疱刮破的闷热上午产生了要将家里的猫丢掉的想法那样,马跌一个人在夏日的大街上行走时突然意识到夏天来了,而“玛尔赛拉怀孕了,这个夏天不同寻常”。尚未诞生的“胎儿”被玛尔赛拉视作“像她一样不幸的东西,一个荒诞的多余的生命”,而在房间里肆无忌惮的猫们被达尼尔看作自己生活的挑衅者,乃至认为它们是多余的,已无在房间里和他共处的必要。

就像一个连环套,《理智之年》在围绕着马跌替女友“堕胎”借钱的大故事里套着达尼尔“丢猫”的小故事,两个故事相辅相成,都有着非常荒谬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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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萨特和女友波伏娃访问中国。10月1日他们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新中国成立6周年的庆典。

与萨特的长篇小说《理智之年》中这个冗长的描写“丢猫”的故事情节不同,我在鲁迅的“手记小说”《伤逝》中所读到“扔狗”的片段含蓄而简洁,而且“扔狗”的动机清晰明了,全然是因为“我们”“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根本不像萨特的“丢猫”那样费尽口舌:“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或许狗的驯良是猫所无法比拟的吧,只需“用包袱蒙着头”就可以了,而且也只是扔掉,“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在小说里,我们看到的凡此种种将家中的宠物扔掉的故事,大多有着相似的对于动物们“有益”的结局,就像达尼尔垂头丧气地带着他的猫们返回家中,被涓生扔弃的叭儿狗“阿随”也最终在“一个阴沉的上午”突然找回了家中,尽管它已是“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试图溺死的、丢弃的这些宠物,在小说的主人公们经历一番痛苦的心理历程后,重新被小说家们安排“回来”,其间让作为读者的我们感受了情节的波折和心理的跌宕,这对于大家都是有益的。而“回来”更像是一种贴心的安慰,抒情凄美的《伤逝》需要,荒谬无绪的《理智之年》更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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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作于1925年10月21日,1926年9月收入小说集《彷徨》(上左)。此后被改编为多种艺术形式,如电影(左下)及歌剧(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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