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談藝錄》偶感

讀《談藝錄》偶感

□ 張治

《談藝錄》初版即分成九十一則,“附說”二十四節,各有標題,但沒有序號。作者錢鍾書大概心裡還是有數的,他一直重視形式,好記錄一些數字,故而想必此書分章節的時候也有個想法。其實前面六則,後面四則,從內容看可以視為引論和結論部分。中間是八十一則,暗含九九之數。《圍城》裡面也正好是分成九章,過去已經有人說這個數並不是隨便來的。比如說希羅多德歷史就是繆斯九書的概念,普羅提諾的《九章集》,錢鍾書譯作“六書九章”,都是如此。《談藝錄》在中間八十一則所主要圍繞的詩人,也主要可提出九位:李賀、梅堯臣、王安石、陸游、楊萬里、元好問、王士禎、錢載和袁枚。但有幾則似乎是超出了這個範圍,有的我能看出邏輯,有的我覺得還不好進一步明確論證。所以《談藝錄》是否就以此九家為樞紐,還有他們各自扮演的角色如何,這一點我想還是不要說得太絕對了。

其中關於王安石的部分,應該是從第十六則到二十三則。第十六則,讀起來好像不是在說王安石,前面一大段寫的是韓愈的接受史,主要意思是韓愈在北宋受到特別大的推崇。歐陽修尊之為文宗,石介列之於道統。理學家們不喜歡的蘇門師弟,也都敬愛他。只有禪僧契嵩寫了三十篇《非韓》,吹毛索瘢,但是影響不大。從此直到明代,也基本都是肯定態度。那麼有沒有對韓愈是“概奪而不與”者,持完全否定意見的呢?“有之,則自王荊公始矣”,就這樣算是把王安石引出來了。除了早年偶爾還稱讚韓愈,王安石後來持論都是責備求全之說。下面舉出了很多的例證,中間有一節補訂文字,涉及的是“小王安石”即王令對韓愈的摹仿。然後錢鍾書開始為韓愈申辯,他說契嵩、寫《舊唐書》的劉煦,都批評過《毛穎傳》,這都是煞風景,不值得討論。因為遊戲文字、好辯論、好嘲笑人戲耍,這都是韓愈個人的人性,錢鍾書說“豪俠之氣”“真率之相”,和拘謹、頭巾氣的儒生不一樣。惟有大事上才會毫不讓步。王安石對韓愈各種貶詞,分析下來,其實是意氣之爭。而這種爭意氣的態度,好辯的天性,也就使得王安石有王安石的精彩。因此退之、荊公,也是一樣的風格。他引前人的說法,謂韓愈、王安石都好孟子,都是君子必辯的性格。於是判斷說:

彼此好勝,必如南山秋氣,相高不下;使孟子而生於中古,或使當荊公之世,無涑水、旴江輩之非難孟子,恐《七篇》亦將如韓集之遭攻擊耳。

要不是司馬光(涑水,著有《疑孟》一文)、李覯(《旴江集》有三篇《常語》反孟子學說)先批上了,王安石肯定非批孟子不可。他外號是“拗相公”,故作別調,乃是“槓精”本色使然。這一則後面沒太大意思,說此後鄙薄韓愈的人多姓王,這隻能說是湊巧,或者說錢鍾書真是讀書多,能排列事件這麼整齊。

第十七則開始,也還是延續“韓愈在北宋的接受史”這個話題。從北宋人對韓愈和一個和尚大顛的關係說起,這麼寫很容易變成筆記掌故,但錢鍾書試圖窮盡文獻進行羅列排比不同說法,最後我們發現,這是個很重要的話題。韓愈因進諫迎接佛骨這事情,被貶官到潮州,在那裡和一位僧人大顛反而常往來,傳世就是三封書信。韓愈在北宋這麼受歡迎,那他為什麼排佛教之外又和僧人往來呢,韓愈在《上宰相書》中自白道:“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於我心。”作為儒家道統的代表,號稱孟子繼承人的韓愈,怎麼和別教打交道呢?這就好像程頤和靈源的書信往來一樣了。各家在詩文裡提出了多種不同的看法,首先,書信是不是韓愈寫的,這涉及文學品鑑和文獻考據;蘇軾認為假,歐陽修認為真;陸游認為是狡黠的僧人偽造,朱熹卻寫了《韓文考異》判斷是退之之筆。再者,可能真是有交情,而且韓愈往來的佛門僧眾還不少,有名有姓的可以查到十四人以上,那韓愈是什麼立場和他們交往?比如劉克莊說,韓愈大多對之嬉笑嘲諷的。但是晁公武的弟弟晁公遡,他卻說韓歐諸公看起來力排浮屠,卻實際上對僧人很縱容。此外就連佛門內歷代著作對於韓愈也持不同意見。契嵩《鐔津文集》認為韓愈表面維持儒道正統,內心卻默重佛法等等;明代高僧蓮池大師卻認為韓愈和佛法不沾邊的,這一點,錢鍾書說“緇流之有識者”還是不至於“引退之以自張門面”的。這些話是成書於1947年的《談藝錄》初稿裡的,幾年之後,陳寅恪寫了一篇《論韓愈》,其中主要觀點,是韓愈思想受孟子影響,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但是他同時也受佛教禪宗的影響。文章寫於1951年,發表於1954年《歷史研究》第2期。陳寅恪的依據只有一個材料,就是他注意到韓愈幼年,十一二三歲,在廣東韶州住過(其兄韓會貶官至此),《西遊記》說“曹溪路險,鷲嶺雲深”,曹溪就是禪宗六祖惠能弘法處,就在韶州。但這個證據不足以證明韓愈受禪宗影響,尤其後來山東大學的黃雲眉就特別批評了陳寅恪。

陳寅恪文章善於從一個資料拋出來一大堆觀點,這是他的風格。錢鍾書是反過來做學問的,就是各種材料一大堆,諸家論點逐一引述評價,排座次,先後優劣高下,誰有什麼漏洞,哪句話又不如誰說的了。——經常把大家繞暈了。但是錢鍾書絕非亂擺資料,他後來給錢仲聯先生的《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寫書評,說集釋不光是要集的,各種材料很多,“現在聚集一起,貌合神離,七張八嘴,你有責任去調停他們的爭執,折中它們的分歧,綜括它們的智慧,或者駁斥它們的錯誤——終得像韓愈所謂‘分’個‘白黑’。錢先生(仲聯)往往只邀請了大家來出席,卻不肯主持他們的會議。”

在這一則接近尾聲的時候,錢鍾書說出了他的判斷,我覺得是隔著時空發生的非常毒辣的批評:

餘嘗推朱子之意,若以為壯歲識見未定,跡親僧道,乃人事之常,不足深責;至於暮年處困,乃心服大顛之“能外形骸”,方見韓公於吾儒之道,只是門面,實無所得。非謂退之即以釋氏之學,歸心立命也,故僅曰:“晚來沒頓身已處。”蓋深嘆其見賊即打,而見客即接,無取於佛,而亦未嘗有得於儒;尺地寸宅,乏真主宰。

在陳寅恪那裡,韓愈被標榜得如何偉大,什麼古文運動就是尊王攘夷了,什麼從禪宗吸收思想在《原道》裡推崇《禮記·大學》了,使得“抽象之心性與具體之政治社會組織可以融會無礙”了,這些看法在錢鍾書心裡都沒有,他看來韓愈就是個出色的文學家,信仰方面就不要談了。所以今天要是趕時髦,就該寫一本書,題目可作《製造韓退之》,就是把《談藝錄》提供的這些資料組織組織,應該可以充滿篇幅的。

這一則講這麼多,這時才又到了王安石那裡。錢鍾書說,王安石也經常擺出一副“闢佛”的姿態,詩文裡卻禪語不斷,還寫過《楞嚴疏解》,晚年還舍宅為寺,神宗元豐七年,王安石兩度上書,請求把自己的半山宅改為寺院,後來還捐了田產給寺院。就是報寧寺,明初拆了,現在南京城東還留了個遺址,就叫半山園。那這和韓愈本質上也沒有區別的。那王安石卻在《送潮州呂使君》提到韓愈時大加批評,算什麼道理呢。錢鍾書沒有說,但聯繫這兩則,我有個基本體會,就是前一則說韓愈、王安石都是頭號爭強好勝的人,後一則說他們闢佛,自己政治主張失敗了,然後和佛教關係卻密切起來。這難道不就是一種正常普通人的心理慰藉嗎?當然這要進一步談,需要很多論證。我覺得錢鍾書那裡應該有一個類似的答案,他聰明透頂,覺得不要多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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