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閒讀:“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大概四、五年前,有一位好友問我:“我想學點唐詩,如果我只想學一首唐詩,我該學哪一首呢?”我立即想到了這首詩,這首詩體量足夠大,內容足夠豐富,包含唐詩元素足夠全面,文學價值足夠高,當年被近代大詩人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的頂峰”(《宮體詩的自贖》),只是作者不算有名,一生僅留下了兩首詩,但他的這首詩卻被古人稱為“孤篇蓋全唐”。

唐詩閒讀:“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同風格的畫作《春江花月夜》)

是的,這首詩就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我們先看原詩: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張若虛(約660-720)字、號均不詳,揚州人。官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齊名,號“吳中四士”。《全唐詩》存其詩二首。關於這首詩還有一個傳說:故事始於唐中宗神龍二年,詩人張若虛上元節明月橋邊邂逅名門閨秀辛夷,一見鍾情,未及傾訴衷腸,卻被鬼卒錯拘而亡。張若虛成為閻羅殿上的“釘子戶”,不肯投胎,堅決要見辛夷一面。得道成仙的曹娥幫他遂了心願,27歲的張若虛死而復生,與66歲的老婦辛夷在明月橋下相見,吟出千古絕唱《春江花月夜》。

這首詩僅看題目就讓人浮想聯翩。春、江、花、月、夜五個名詞連用,五種事物集中體現了最動人的人間景象,僅看這個標題,就覺得這是一首不同凡響的好詩。

首句破題,開篇即借題生髮,勾勒出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江潮連海,月共潮生,海當然是虛指,遼闊的水面似海,而一望無際的大海邊際,月亮似乎從那裡升起,“生”一字給了動感,明月和潮水相連處生出了活沷沷的月亮,月光閃耀千萬裡,哪裡的春江不在明月的照耀之下!江水曲曲彎彎繞過花草叢生的春天原野,月光把花樹染上了一層皎潔的白色,像雪一樣。詩人肯定是丹青妙手,因為簡單的幾句,就畫出、畫足了“春江花月夜”的視覺影像,月光盪滌之下,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全部消彌,幻化成潔淨如銀的單一色彩,如雪一樣潔白,又像霜一樣不覺飛動,“流霜不覺飛”,“白沙看不見”,但天際那一輪皎潔的明月卻就在那裡,這是一個神話般的境界,格外優美,亦格外幽靜。詩人的目光漸漸由大到小,由遠及近,慢慢集中在了天際那一輪孤月上了。

唐詩閒讀:“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同風格的畫作《春江花月夜》)

立身天地之間,詩人進入了一個完全純淨的世界,由此,他展開了聯想,在這個江畔,是誰第一個看到了月亮?而江邊天際的月亮,又是從哪一年開始初次照到了地上的人?可人生代代無窮,天邊的月亮卻是每一年都相似的。月亮啊,你每一年都這樣照著,到底在等待何人,那個人不見來,只見長江的水不斷東流。這幾句的提問是“天問”式的,簡單的句子卻在探索人生的哲理和宇宙的奧秘。但探問之餘,得出來的結論也只是“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短暫的,但是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無期的,代代無窮的人,與年年相似的人相對,由此,詩人心裡生出了溫暖與欣慰,雖然自己終將老去,好在人生代代連綿,這是哀而不傷的調子,雖有感嘆與傷感,但卻不顯頹廢與絕望。

江月有恨年年空等,流水無情奔騰遠逝,這種景象自然會讓江畔的詩人把視角從大自然景色轉向人生的悲歡離合。

白雲與扁舟都是飄忽不定的,而青楓浦常常是分別的景象,這人世間卻不只是一家的離別,也絕不是一家的悲傷,當然,也不止是一家的相思。想思而不見,當然是悲傷的,但詩人並沒有寫流淚的人,而是把月亮擬人化,月光似乎也在同情思婦的相思不見的遭遇,在樓上徘徊不忍離去。月亮要留下來,替思婦解愁,因而月亮在不斷的徘徊之中把月光撒在了妝鏡臺上,玉戶簾上,搗衣砧上。但月光的徘徊讓思婦更加觸景生情,更加思念遠方的在同一片月光照亮下的人,於是,思婦想把這惱人的月色趕走,可是月色,“卷不去”“拂還來”。一片離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個時候月亮一定照著遠方的人,雖然可以同望一個月亮,但卻無法互通音訊,因此願意追逐月光去照看遠方的人,可是望天際,鴻雁遠飛,卻也飛不出月的光影,飛有何用?望江面,魚兒在深水裡躍動,只不過是激起點點的水紋,躍又如何?魚雁常為古人互通音信的工具,天下水面相連,因此魚兒可以互連消息,天際無邊無垠,但大雁卻可以飛越萬里。而此刻,魚雁都無用了,這愁這苦,可不是又加一重?

詩人把這種悲傷的情緒寫盡之後,把視角轉向了自身,開始寫遊子思歸之情,昨天晚上我夢到花落幽潭,花兒既落,當然是春色將盡,春已將歸,而人卻還遠隔天涯,怎不讓人嘆息,江水一點點的流去春天,流走的不僅僅是自然界的春天,當然也流去了遊子的青春,流走了幸福與一切美好的憧憬,流動的江水是動態的,但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是像江潭落月一樣靜靜地等待,由此一動一靜,落寞之情更甚。月亮“沉沉”地隱入了海霧之中,而碣石與瀟湘之間天各一方的距離是“無限路”啊,太遙遠了。於是詩人思忖,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道有幾個人能乘月回到自己的家鄉,他那無著無落的離鄉之情,就如那殘月之光,灑滿在江邊的樹林之上。

唐詩閒讀:“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同風格的畫作《春江花月夜》)

古人寫月的句子太多,這天邊月亮,寄託過無數人的無數種複雜思想感情,王維《山居秋瞑》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是描景後的恬淡與清雅;李白的《月下獨酌》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蘇軾的《水調歌頭》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的闊大胸懷……今人也寫月亮詩,但遠沒有歌曲中的月亮知名,如周旋的《月圓花好》是對”團圓美滿“美好事物的盼望,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是盟誓一般的堅決,如張信哲的《白月光》,溢滿了“亮”與“冰涼”……不論古與今,都沒有把月亮詩的境界上升到張若虛這樣人生哲理詩的高度,在張若虛眼裡看到月亮之後,生髮出來的情緒與與蘇東坡的“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略略相通,他突破了愛情詩、思婦詩、遊子詩等傳統視野,給月亮詩注入了新的詩意,詩情、畫意、哲理融為一體,既感嘆大自然的奇瑰景色,又謳歌人世間美好的愛情,並且把思婦與遊子的感情擴大開來,上升到對人生哲理的探求,對宇宙奧秘的探索結合起來,全詩的意境是“深邃的美麗”。

張若虛的這首詩則全詩緊扣春、江、花、夜的背景,以月為主體,從月亮在一夜之間的經歷入手,從升起到高懸,到西斜,到落下,其間,在月亮的照耀之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楓樹、花林、飛霜、白雲、扁舟、高樓、妝境臺、搗衣砧、大雁、魚龍、思婦、遊子各種詩歌元素構成了完成的詩歌形象,像一幅畫,既充滿人生哲理,又飽含生活意趣。

《春江花月夜》,全詩九段三十六句,四句一韻,總共九次轉韻。結構嚴謹、字句雕琢,氣韻闊大綿長而又純美細膩,至於這首詩是否真的在各個方面都“孤篇蓋全唐”,大家是有爭論的,比如,論大氣磅礴他壓不住李白,論沉鬱蒼桑他壓不住杜甫,論幽微瑰怪,他壓不過李賀,論纏綿晦澀,他壓不過李商隱……詩是多元化的,真真是“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文無第一”,因此,我們沒有必要糾結於他的排名,只欣賞它的美就好了。

(【唐詩閒讀】之7,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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