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白鹿村最令人不齒的女人田小娥此刻正被吊在杆頂，懸在半空的她看見下面烏泱泱的村民都在仰頭望向她，像極了在等待著看一場耍猴戲。她褲子被拽掉的一瞬間，現場爆發出一陣鬨笑，她不敢抬頭，看不見那些笑著的臉，只有村婦們那粗獷的笑聲衝撞著她的耳膜。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被郭舉人遊街羞辱的那一刻。
但是，她想不明白，自己與這些女人素日並無冤仇，為何這一刻，她們會笑的那麼開心呢？聽著那些歡聲笑語，她懸在半空的身體一點一點變冷，心也跟著一點一點死掉了。那時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白鹿原上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自己會和鹿鄉約、白孝文發生後來那些事。
小娥的頭髮黑油油，小娥的臉蛋賽白綢。小娥的舌頭臘汁肉。我把小娥瞅一眼，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
白鹿村的老光棍狗蛋又在門外賣力的吆喝著。小娥的美是毋庸置疑的，連老實的莊稼漢鹿三在第一次見到田小娥時，都被她的美貌驚呆了，不停地質問黑娃：“哪裡來的？搭眼一看就知道不是窮家小戶女子，怎麼會跟你走？”
這樣一個美到讓幾乎所有男人都覬覦的女子，一生有過4個男人，最終卻獨自慘死在破窯。直至窯裡散發出惡臭，人們才發現這個被村裡男女老少嫌棄的禍害被人殺死了。沒有人掉一滴眼淚，也沒有人去報官。眾人稍作商議，便決定從窯上挖土，讓黃土從上而下奔瀉下來，掩埋了整個窯洞，既簡單又徹底。如此一來，這個被村民視作眼中釘的女人和破窯，就永遠的消失了。
後來，小娥的公公鹿三變得瘋瘋癲癲，村民們懷疑他是被小娥的鬼魂附了體，於是，他們挖開窯洞，掏出了小娥已經發綠的骨殖，架火焚燒後裝進瓷缸，封死封嚴，埋在窯裡，窯上建造一座祛鬼鎮邪的六稜磚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
活著的時候，受盡了生活的苦，被人戳脊梁骨，死了還要被鎮壓，被詛咒，田小娥的悲慘命運，令人唏噓。一個人的命運是他所處的時代和個人選擇綜合作用的結果，那麼，是什麼導致了田小娥命途多舛呢？
01.男權社會下的婚姻秩序是小娥悲劇命運的開端
說到小娥的個人悲劇，就不得不提當時那個時代。那個年月，白鹿原上的女人們依舊嚴格的遵守著“三從四德”，誰也不敢越矩半步。媳婦們都是用糧食騾馬換來的，白嘉軒的第五房女人——木匠衛老三家家的三姑娘就曾哭著說：“俺爸圖了你家的財禮不顧我的死活，逢崖遇井我都得往下跳。”
所謂婚嫁，就是父母之命，只要父母說定了，前面是刀山是火海，都得往前走。田小娥也不例外，她的父親田秀才既迂腐又貪財，把女兒送去給60多歲的郭舉人當妾。妾室沒有地位，幹得都是做飯洗衣，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水的活，郭舉人和大房從不把小娥當人看，還發明瞭令人咂舌的泡棗養生之法。雖然活的狗都不如，但是作為封建禮制禁錮下的女人，她能做的反抗，也只是偷著把棗扔到尿盆裡，讓郭舉人吃尿泡的棗，以解心頭之恨。
女人嘛，聰不聰明不要緊，漂不漂亮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本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使是被父母賣給了人家，也要本本分分的過日子，萬萬不可壞了名節。像小娥這樣不堪虐待，去找相好的女人，在人們眼裡就成了潘金蓮，永世不得翻身。
小娥後來的遭遇也印證了這一點，就算死於非命，也沒有得到過一絲同情，“除了詛咒就是唾罵，整個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女人的好話。”小娥直死都不明白，為什麼村民如此憎恨她，所以她借鹿三的嘴質問村民：
“我到白鹿村惹了誰？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桑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村子裡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裡住。族長不準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麼著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認，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根蒿子棒棒兒，你咋麼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
其實，她沒有惹具體的某個人，她惹的是整個男權社會。小娥的所作所為挑戰了男權社會的秩序，她錯就錯在沒有安安穩穩當一個小妾，錯就錯在沒有順從的接受郭舉人的虐待，一個已經嫁人的女人，竟然敢去反抗，竟然要去追求自己的愛情，豈不是反了天了。
02.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是小娥悲劇命運的主因
命運是什麼？《哪吒之魔童降世》裡，畫著煙燻妝的哪吒本應是靈珠轉世，本應是肩負斬妖除魔大任的英雄，卻因奸人作祟，成為了魔丸的轉世，從小被當成怪物看待，受盡冷眼。嚐盡人生冷暖才發現，命運不公是常態，每個人的起跑線都不同，有的人生於官宦之家，有的人生於商賈之家，可也有的人一出生就飽受疾病困苦，這就是每個人的命運之始。既然如此，我們能為自己做什麼？
面對命運，有的人認了。“生活你全是淚，沒死就得活受罪，越是折騰越倒黴，越有追求越悲催，垂死掙扎你累不累，不如癱在床上睡。”
有一群被稱為“三和大神”的人，他們長期遊蕩在深圳龍華三和人力資源市場，他們做一天，玩三天，喝便宜的“大水”，抽5角一根的散煙，吃4元一碗的面，不懼蚊蟲，席地而睡，穿10塊錢一件的衣服，賣身份證，賣微信號，賣支付寶，直到再也沒什麼可賣的。不上班，不攢錢，不想未來。藏在頹廢背後的，是一種認命的順從，是一種懶得與命爭的態度。
同樣是命運不公，哪吒最後選擇自己來掌握，自己去改變，發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說了才算”的怒吼。田小娥也是不認命的，她反抗，她謀劃，最終卻依然沒有改變命運，落得個慘死的下場。改變命運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那多半都是徒勞的。
田小娥一直想找機會逃出郭舉人的魔掌。終於，她等來了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黑娃，於是，她主動出擊，先是故意省去了端飯用的條盤，觸到了黑娃的手指。後又佯裝摔倒，讓黑娃半扶半抱的把她挪到炕上，繼而支使黑娃給她揉腰，引逗的黑娃燥熱難耐，發生了親密關係。小娥的目的是明確的，那就是借黑娃逃離郭家，所以她慫恿黑娃：“我看咱倆偷空跑了吧，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
但是，東窗事發，黑娃跑了。小娥被送回了孃家，成了臭大街的女人，還好黑娃記掛著他的娥兒姐，想方設法找了回來，兩人回到白鹿原上，因為壞名聲而不被族人接納，只能住到村外的破窯。窯裡又髒又破，小娥卻說：“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願。”那時候的小娥，肯定以為自己的命運因為黑娃而改變了。可是，這個男人卻不只是想過安穩卑微的小日子，他有自己的野心，在他那顆年輕的、叛逆的心裡，有些東西比小娥更重要。
燒糧臺，鬧農協，事敗了，他決定拋下小娥逃走。“你走了我咋辦？你走哪兒我跟到哪兒，你不帶我我就跳井，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賢回來拿我出氣”， 任憑小娥如何哭泣、央求，黑娃還是獨自逃跑了，留下小娥一個人來面對爛攤子。孃家肯定是回不去了，而在這白鹿原，小娥是妖精，是偷漢子的女人。黑娃是小娥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唯一的依靠，黑娃走了，她也垮了。
六神無主的時候，她找到了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鹿子霖：“大呀，你再不搭手幫扶一把，我就沒路走了。我一個女人家住在村外爛窯裡，缺吃少穿莫要說起，黑間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嚇死。”哪知，鹿子霖是個不靠譜的長輩，只哄著她睡覺。說大話，下保證，於是小娥真就把他當成了指望，
“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個親人一個靠守了。”鹿子霖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誇下海口，讓小娥放心。又因著這份依賴，把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利用她去報復白嘉軒。後來兩人翻臉了，盛怒之下，鹿子霖說了真話：“給你個笑臉你就忘了自個姓啥為老幾了？給你根麥草你就當柺棍拄哩！跟我說話弄事看向著！我跟你不再一杆秤桿兒上排著！”這話說的明白，說的清醒，意思也再透徹不過：別看我平時嘴上喊著“親蛋蛋”，其實你在我這什麼都不是，你田小娥不過是我拿來尋開心的一件玩物，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在鹿子霖的教唆下，第四個男人出現在田小娥的生命裡。平日裡行事謹慎、恪守族規的白孝文萬萬沒想到，田小娥只是勾了勾手指，自己的魂就跟著走了。賀家坊演大戲的那晚，戲臺上演著《走南陽》，劉秀調戲村姑，戲臺下，小娥把孝文拉進了磚瓦窯。
一番溫存後，小娥那光亮的胸脯和大腿就印進了孝文的腦子裡，再也揮不去了。他不由得感嘆：“相比之下，自己那個老婆簡直就是一堆粗糙無味的豆腐渣了。甭看都是女人，可女人跟女人大不一樣。”
捱過刺刷抽打後，孝文就把臉擱下了，整日裡跟小娥在破窯廝混，終於把家裡的地和門房敗的精光。飢餓迫使他走下火炕，走出破窯，沒有半點留戀。一路上，討到飯就只顧填自己的肚子，繼而懊悔，然後又馬上寬宥了自己，全然不顧小娥的死活。
與驅趕飢餓相比，與小娥的情意也就不那麼重要了。孝文去了縣保安大隊，懷孕的小娥在窯裡苦等，沒有等到孝文帶回飯，卻等到了公公鹿三。這個從一開始就想趕走她的公公，用梭鏢刃乾淨利落的結束了她的生命。
小娥一次次把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又一次次得落空。在那個特定的社會環境下，我們不能苛求她化身獨立女性，勇敢的去尋求自身價值，但是，放在當今社會來看，從她的遭遇裡，我們能看到，一個女人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是一種多麼不明智的選擇。男人或許能幫你，或許能愛你，但是自己的命，要靠自己去爭，放到誰手裡，都不牢靠。
03.缺愛的原生家庭，致使小娥總是錯把一時興起當成情深義重
田小娥的出身並不差，父親是個優秀才，家裡有田地，有長工。只是這秀才唸書念成了書呆子，滿嘴的仁義道德，卻全然不顧女兒的幸福。把女兒賣給郭舉人做妾的時候不曾有過半刻猶豫，女兒被休回家後，又只想著趕緊把丟臉喪德的女兒打發出門，“像用鍁剷除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
黑娃心裡惦念著小娥，不辭辛勞找到了田秀才家，當了一段時間的短工後，提出要娶小娥，田秀才立馬答應了，只不過定了一條戒律：“再不許女兒上門；待日後確實生兒育女過好了日子，到那時再說。”全然是一副“你日後是死是活與我無關”的樣子。
在這樣的原生家庭裡成長起來的小娥，從未被溫柔的對待過。甭管誰施捨一點愛，小娥都能當成寶。恨不能把命都給了人家。她跟黑娃說：“我能跟你相好這幾回，死了也值當了。”鹿子霖害她捱了刺刷，心裡正恨著呢。可看著鹿子霖為她虔誠的洗刷傷口時，她又感激得想哭。錯把別人的一時興起當成了情深義重，一門心思就撲了上去，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這樣的義無反顧，不是圖財不是圖地位，只圖別人給予的一點愛。
04.骨子裡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造就了她的自輕自賤
田小娥是一個矛盾體，她一方面反抗父母安排的包辦婚姻，暗暗的對抗郭舉人的欺壓；另一方面，又從骨子裡認同封建禮制，認可男權社會的秩序，所以，她渴望進祠堂，渴望被族人認可。
可是，她從來沒被當成人看待，在郭舉人家時，她被當成小母狗一樣養著。到了白鹿原，她又被當成臭名昭著的狐狸精，不准她進祠堂，甚至不允許她在村裡住。她走到哪裡，不是唾罵，就是戳脊梁骨。這樣的遭遇，造成了她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慢慢地，連她自己也看輕自己了，把自己歸為窯姐一類，不再把自己當正經人。為了救黑娃，她獻出了自己，為了報復白嘉軒，她又獻出了自己。真真把自己活的輕賤了。
作為女性，每次讀《白鹿原》，我都會為田小娥的遭遇而嘆息，在她的命運悲劇裡，男權社會的壓迫是底色，原生家庭的荒誕是推手，錯把希望寄於他人和自愧自卑是逃不過宿命的主因。
在時代的洪流中，個體是被動的，但同時又是主動的，縱使改變不了世界，也要好好為自己來搏一搏。作為新時代女性，在田小娥的遭遇裡，我們體會到幸運，也品到了教訓。幸運的是生活在當代，沒有了壓迫。教訓則是任何時候都要把自己的命運攥在自己手裡，不要寄希望於男人，也不要心存僥倖，時代給了女人馳騁的天地，我們女人就要好好亮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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