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是怎样成为新文化运动战士的

新文化运动前,刘半农还是上海滩上的一位小文士。他投身新文化运动并为世人所知,其间过程很多人并不了解。

刘半农是怎样成为新文化运动战士的

一、上海滩的小文士

今年是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纪念。许多专家对新文化运动的意义和影响作了深入的研究和探讨,但大都偏于运动的后期活动的总结,而对前期则相对有所不足。刘半农在新文化运动之前并无太大的影响,而在新文化运动中却成了一位令人瞩目的人物。鲁迅甚至给了他非常高的评价,称他“很打了几次大仗”,是一位“战士”,还称他是一位“骁将”。

刘半农从上海黄浦滩边的一个小文士,一下子就走进了北京大学的讲堂。这个变化,是谁“导演”出来的呢?人们总是在想,在当时有名望的人群当中,只有北大校长蔡元培有这个能力,因为他能慧眼识珠,不在乎什么学历,什么出身,只要有才就行。刘半农就是由蔡元培这样请来的。

人们实在不能理解,蔡元培是前清的进士,而刘半农根本就没有入过科场,说不上有师生关系;蔡元培是浙江绍兴人,而刘半农是江苏江阴人,也攀不上同乡关系;蔡元培大刘半农24岁,更没有同学之说。此外,能引起蔡元培一点目光的,也许是刘半农译过许多的外国文学的作品。可是,这些外国文学的书,在当时,只不过是供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那么,刘半农到底是怎样走进新文化运动的行列呢?让我们把几件破碎的历史画面试着连缀起来。

要讲刘半农的奋斗史,必须从头讲起。刘半农出生在长江南岸的一个小城市江阴。家庭生活本就不富裕,高中还没有毕业,就被迫离开学校,为家庭的吃穿用度而奔波。他只有当小学教师的本钱,一点点的收入,勉强能维持一家的温饱。他想,若是到上海去,那是个大地方,也许能多挣点钱。他就和弟弟说了,刘天华听了,高兴得真是要跳起来了。他早就想去那个地方,那儿有一个演新剧的团体,叫开明剧社,他们有从外国新买来的洋鼓洋号,好玩极了。从小就喜欢音乐的刘天华,说起它的时候,显得那么高兴。

1912年的春天,刘氏兄弟身背着一个行李卷儿,走进了热闹的大世界上海,找到了一个仅可栖身的小出租屋住下。第二天一大早,迫不及待的刘天华就要出门。刘天华好像很熟悉上海的街道,一下子就找到了开明剧社的地点。并且每天都去,一连好几天,天天都不停,他把各种乐器都看了个够。这可把每天都困在家里等候消息的刘半农急得了不得了。第四天晚上,刘天华回来的时候,兴冲冲地说:“好消息!明天你也和我一起去玩吧!”

“玩儿?开玩笑!你不吃饭了?”刘半农生气了。

“明天你也和我一起去。我给你也找到了一点活干!”

开明剧社的演员们正忙着排练新剧,可是,导演却在犯嘀咕,下一次要演出的剧本就捏在手里,英文的,还没找到翻译的人。刘天华知道了,心想:这可是个好机会!连忙凑上前去,要过来说:“我来”,接过剧本以后才说:“我来给你找一个人,一定能弄下来!”

晚上,刘半农摊开剧本一看:题目大约是《好事多磨》,内容上也有些难度。凭自己高中的时候学过那点英文基础,肯定是有些困难。不过,为了吃饭,为了不用天天往外跑,也为了不用出门去求人,就在家里,弄上了一两个月也值得。很快就把剧本交了上去。

谋生成功了。开明剧社使刘半农有了安身之处,衣食无虞。但是未来的生活又在哪里?

刘半农是怎样成为新文化运动战士的

刘半农先生(左)与北京大学教师合影

二、伯乐徐傅霖

《好事多磨》剧本交出之后,刘半农不时到剧社来看看,跟剧组的朋友混得都很熟,特别是导演。有一天,导演把他叫到一个人的面前,说了一句:“就是他,给他化上装吧。”那人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刘半农?”

“是。”

“你懂英文?”

“是。”

从舞台下来之后,那人拿来两篇文章,对他说:“你看看,能不能翻译一下?”“能!”刘半农看也没看,就插在了兜里面。第二天,刘半农来到剧社送稿,要找昨天给他画花脸的人,导演说:“啊,徐卓呆先生!”“谁?谁是徐卓呆?”刘半农愣了一下。“那是个大人物,有名的翻译家!”过了几天,刘半农收到了寄来的一份《时事新报》,上面有一篇翻译的文章《西笑译丛四则》,正是自己的手笔。刘半农高兴地了不得。他写信给徐卓呆先生,又收到了几篇文章;他去拜访了徐先生,又带回来几篇文稿。不断的来往,不断的翻译,不断的刊出。刘半农的人生道路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不再去寄人篱下,依靠别人打发过日子,他可以用自己手中的笔,为自己勾画未来的蓝图。

1914年,由于徐先生的介绍,刘半农进了正在缺人的中华书局,担任了翻译员,每天为上司提供国外有关的文化信息。由此,刘半农有机会接触大量的外国的文学作品。他认为好的,有价值的,有新鲜内容的,就随时翻译下来,放在手边,插进抽屉里,随时备用。日积月累,倒也有了不少。

1914年初,由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中华小说界》创刊了,还是做编辑的徐卓呆先生,首先想到了刘半农,问他:“可有些作品要发表?”刘半农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子文稿,“有!有!有!”。就这样,刘半农三个字就出现在《中华小说界》的作者名单里。有意思的是,《中华小说界》是月刊,一共办了三年,出了三十六期,而刘半农的小说竟然出现了三十三篇。更为有趣的是,当时中华书局办有八大杂志,刘半农的名字在其中的五种杂志上曾经露过面。刘半农几年来翻译的小说印成单行本出版的有五种,其中有四种都被收入到中华书局创办的大型小说库《小说汇刊》之中。另外一种《英使觐见乾隆记》也被列为《海外清史丛刊》之一,而后出版。发表了这么多的小说,出版了这么多的书,刘半农的名声越来越大,传播也越来越广。上海出版的许多小说杂志,都向刘半农发出了特别邀请,《小说海》《小说大观》《小说画报》《小说时报》《小说名画大观》《礼拜六》等小说杂志上,都能找到刘半农的名字。最后把刘半农拥上高坛的是《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作为主编的刘半农,麾下集中了当时上海有名的翻译界的杰出人才,如陈蝶仙、包天笑、周瘦鹃、严独鹤、程小青、常觉、天侔等。全书收集了柯南·道尔的四十四篇作品,在当时来看是数量最多的一套书,所以言全集,名固不虚也。此书出版之后,传播之广、影响之大,在当时无与比肩。至于远播后世,几乎每年都要再版一次,版次最后达到二十多次。一书风行天下,万人捧读不辍,给中华书局带来的滚滚财源且不说,刘半农的名声也可以说洋溢在上海的知识人的层面上了。

从1912年春天到1915年年末,刘半农在上海打拼了四年。四年的打拼,有辛酸,有艰苦,有成就,有欢乐。四年的时光,把刘半农造就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士。这首先是刘半农的个人的努力,拼搏,奋斗,坚持,追求,向上。从客观环境的不利,到通向坦途,以致获得成功。但是,千万不能忘记的是,在他背后有一个人,时时指点他,处处提携他。这个人就是徐傅霖。徐傅霖名筑岩,号卓呆,别号半梅。是留日学生。他在日本留学时,学的是体育。可是归国以后所从事的却是文学和戏剧。他从日文翻译过来许多文学作品,在民初很有些影响。他知道刘半农懂英文,就主动提供一些英国的文章给刘半农,供他练习翻译之用。他知道刘半农的翻译水平还可以,就把它放在自己担任编辑的《时事新报》上发表,介绍刘半农进中华书局当翻译员,并把这些小说在自己当编辑的《中华小说界》上发表。刘半农每前进一步,每提高一步,都有徐卓呆的帮助在内。我们常常说的伯乐,就有这样的密切的关系和说不尽的作用。

三、陈独秀的赏识

在高点上,一下子就落下来,有时也可能落到深深的低谷之中。

刘半农就面临着这种情况:1915年,中华书局因为门面操持过大,内部空虚,一时财政周转不灵。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只好在员工身上打主意,大家出钱,合力抗债,分担困难,共渡难关。刘半农的微薄工资,只能养家糊口,实在无力帮忙,只好从容退出。

当年怎样扛着行李卷儿从家门走出,四年以后,还是照样,扛着行李卷儿,走回了家门。少了一个人,弟弟天华,跟着开明社到外地演出去了。多了一个人,刘半农结婚了。家庭生活的担子是更加重了。一家人的生活,都得他来筹划。他总是用两个肩膀硬扛着也不行。他得出门去找工作,去挣钱。这一天,他拿着三篇小说去了上海。听说最近有一份新创刊的《中华新报》,他就进了门去。几位年轻的编辑王新命(无为)、成舍我、向恺然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位新名人。简单的寒暄过后,连忙把自己新写的小说拿出来,请刘半农看一看,帮助修改一下,找个地方发表。刘半农倒是痛快地答应下来。拿回家去后,读了几遍,改了一些不顺当的地方。三天后,再访《中华新报》。刚刚坐下,进来了一个客人,大家都上前去,忙着握手,寒暄起来。接着就是“陈先生长”“陈先生短”的说个不停。被晾在一边的刘半农有些纳闷,“这又是哪位大人物,这么有震撼性?”王新命转身向半农走过来,介绍说:“陈老师,独秀先生!”刘半农一听,“呀!”的一声,怪不得大家这么热情,原来这就是心中景仰已久的大人物,《敬告青年》的作者,现在就在眼前。连忙上去介绍说:“刘半农!”“刘半农!”陈独秀也想起来了:“你翻译过几本英国方面的书?”

“是!”

“你手里有关于外国方面的文章吗?”

“现在没有。手里有几篇英国的诗!”

“好好好!你就拿给我看看吧!”

就这样说定了。回到家里的刘半农兴奋极了,左翻右翻,扯出来好几篇,顺手写出了《灵霞馆笔记》几个字。

刘半农手里拿着地址,总算敲开了陈府的门。站在门旁的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那个人,待说出“半农”两个字,那人也说出“曼殊”两个字,这才像久别的老朋友一样,哈哈地笑了起来。坐在客厅里谈诗,谈《哀希腊》,谈《马赛曲》,谈《缝衣曲》,半农越谈越兴奋,好句子总是不断地从口中流了出来。苏曼殊则有点心不在焉,没等半农说到最后,就有点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半农!在这个时候,你还谈什么诗!”刘半农有些茫然。正好这个时候陈独秀回来了,才冲开了刚才的那个僵持的尴尬局面。

陈独秀翻了翻半农带来的诗,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好!”天南地北的扯了一会儿,话题转向了《青年》杂志。“缺钱,缺人,缺地方,最主要的是,缺文章。”望着曼殊离开的背影,陈独秀颇有感慨地说:“曼殊是不行了!——他无心于此。他还在弄他的那些小说。”刘半农也在思考着,陈独秀慢慢地说:“你,有时间吗?”刘半农似乎了解了陈独秀,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也慢慢地说:“可以呀!”陈独秀站起身来,在客厅里缓缓地踱步,回过头来,对刘半农说:“你,能和我,站在一个起点吗?”半农没有用理性来回答,只说了一句:“可以呀!”陈独秀对刘半农的赏识,开启了刘半农的进步之路。

秋天来临了。刘半农的《灵霞馆笔记》在《新青年》上一期接一期的刊出。

秋天过去了。刘半农远赴北京,为的是再多挣一份口粮。那是一个铁路学校。要他教的是,他自己也有点外行的一门新课:应用文。

从中华书局退了下来,刘半农在家里闲居。身子是闲了,可脑子却不能闲。他回想着,这几年都干过什么事:东跑西颠,四处奔波。给报馆当校对,写稿;给剧社打杂,写剧本;写小说,到处投稿;翻译外国文学,越积越多。他想通了:他读,他翻译,他现在已经走向了研究。那篇《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跋》就是自己用尽了心思写成的一篇外国文学的论文。直到最近,他完成的《灵霞馆笔记》也是一组研究外国文学的系统的论著。除了文学,他的社会经历十分丰富了。他这几年读过的外国人研究中国的书约六十余种,(《乾隆英使觐见记·序》)他进剧场看过的戏剧也有五六十种,他收集的民歌,他看过的所谓下等的小说就更多了。他创作的新诗更多了:《游香山记事诗》《相隔一层纸》《学徒苦》等更贴近了下层人民的生活。他写的小说《歇浦陆沉记》,概括了上海自开埠以来60年间的变化。这些成果,都是在他这几年不断地积累,不断的研究和不断地思考之中完成的。

刘半农是怎样成为新文化运动战士的

1917年初,蔡元培把陈独秀接到了北京大学。“你给我一个条件:文科学长。我给你一个条件:一间屋子,办《新青年》”。

陈独秀和别人不同,白天设计着北京大学的文科:要开的院系门类、课程,要聘任的教授、教师。晚上要写稿,要编稿,要回答来信,要校对,明天还要跑印刷厂,还要发卖,还要征求订户。他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双手,要是再有一双手该多好。他想到了胡适,胡适爽快地答应了,可条件是,暑假毕业以后才能来。胡适的《文学革命论》已经发表过了。自己来的时候,是四缺:缺钱、缺地、缺人、缺稿。现在是,有了钱,也有了地。可是人呢,稿呢。《新青年》要一期一期的接着出版,总不能等着作者的文章到了,才能编辑出版。还有谁能和自己再呼应一次呢?陈独秀从身边找起。北大的人才倒是不少,可是属于新派的,却寥寥无几。只有一个钱玄同,倒是可为接近的人。他口头上已经答应了,写文章还是以后的事。

最近收到了一篇稿,使陈独秀眼前一亮,《我之文学改良观》,“呀!好文章!‘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读到文章的末尾一看:“刘半农”呀!又是老朋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正是在这个时候送上门来,何其难哉!想到了刘半农,那个聪明能干而又有朝气的小伙子,那个愿意和自己站在同一起跑线的小青年。他写的《灵霞馆笔记》就很好嘛!巧的是,他最近又邮来的这篇文章《我之文学改良观》。最缺的就是这样的文章,一定要把他收到自己身边来。陈独秀对刘半农的赏识,决定了刘半农今后的大发展。

调刘半农进北京,进《新青年》,既解决了人的问题,又解决了稿的问题,一举两得。可是,他住的问题,薪水的问题,也不好解决。总不能漂流在外头吧。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如果刘半农是北京大学的人,那就什么都好办了:白天是老师,给北京大学的学生上课,晚间是《新青年》的人,干《新青年》的事。一身二任,两全其美,什么都好说了。可是,刘半农连高中毕业文凭都没有,要他进北京大学,论资历,论学历,刘半农都没有份儿。再说,他来了,让他教什么呢?最后,陈独秀去找蔡元培商量,蔡元培笑了,“文科的事,你学长说了算,我还管得了那么多吗?”

刘半农来北京的事,好像问题不大。他来教什么课,又成了大问题。陈独秀苦苦地思索着,细心地梳理着脑缝里的事情细节。这一天,他忽然想起了刘半农曾经到过北京,曾经在一个什么学校,教过应用文。应用文?陈独秀一听,猛然一拍大腿,呵呵一笑说:“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正好!什么都不用愁了!——进北大的课堂,吃北大的皇粮!住北大的官房。我就起用刘半农!北京大学法学部预科教员,主讲科目:应用文。”陈独秀对刘半农的赏识,造就了刘半农此后的光辉业绩。

1917年的7月,刘半农拿着陈独秀的信,找到了箭杆儿胡同九号。陈独秀张开了两手,说了一句:“你可来了!”很快,刘半农就住进了北大第四号学斋。

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也就是在这里,开始了他们战斗的新生活。刘半农从上海滩的一个小文士,变成了文化战线上的一名战士,成了的一位“骁将”。

(作者:郭长海,系长春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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