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孤兒:年過半百,我想找到自己的父母

再次說起自己身世,李欣還是紅了眼眶。我問“你怕嗎?”,被盯了幾秒後,她回,“怕”。

55歲的李欣,是少數被上海人家抱養的“上海孤兒”,大半生衣食無憂。去年剛加入尋親隊伍,獲知自己被親生父母遺棄於寶山縣羅店鎮。兒子結婚了,她最近忙著裝修老房子,等待入住。忙裡偷閒,她還是決定和我談談身世。

我遇到的大多數尋親者稱,很多人沒有李欣的幸運。上世紀50年代末,江南地區大量棄兒湧向上海、南京、無錫等地,他們在襁褓中時,即被父母遺棄。福利院人滿為患,無可奈何之下,大量孩子被送往河南、安徽、山東,更遠的內蒙古、遼寧,甚至黑龍江。

他們本就充滿或然性的人生,也隨之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轉向。那是另一種誰也無法預料的或然性。像那個年代的真人秀《變形記》,一種單向度的“求生之旅”,只不過再也沒有變回來。

尋親,成了一部分孤兒的選擇。養兒育女,生離死別,年過半百甚至年過花甲的孤兒們,或多或少,嘗過了現實生活本身的殘酷性。肩上的擔子,一頭挑起的,是養父母和子女;另一頭,則為生身父母和未能展開的人生所惑。

他們選擇小心翼翼地平衡著。

“小王,今天我去嘉定了,發了幾個小區的宣傳海報,在上海尋親真的不容易!心裡真不是滋味。”半個多月前,李欣又參與了一輪尋親活動,依然一無所獲。

“我恨啊,我尋根”

李欣語氣中有一種倔強和不屑。

上海孤儿:年过半百,我想找到自己的父母

李欣

“我始終處在這樣一個矛盾中,到底要不要找親生父母,到底我是私生子還是正常孩子,(那個年代如果有了私生子,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為什麼會是我?”“為什麼要把我拋棄?”去年十月,知道自己的遺棄地寶山羅店,被邀請到嘉定電視臺的尋親節目起,她就決定找下去。

一露臉,就被養父母家的親人發現了。養母的表妹隔著屏幕窺探到尋親的她,立即給她撥了電話。“你還尋什麼親!你媽媽(養母)對你不好嗎?”“媽媽真的,真的是太愛太愛你了。我們旁人看著都是溺愛了,就有點沒規矩了。”“小欣,你父母特別喜歡你,特別滿意你。”語氣從略帶責備到稍加安慰。李欣心裡犯嘀咕,“我就要找,關你什麼事”。

同事看到後也撥電話,“小李,你上電視了,你知道嘛!”那種驚奇與嬉笑,李欣回,“你再好好看看,我找媽媽的。”說完這些,同事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個情況,隨後就是“我們支持你,要堅持哦。”

“說實話,都這麼大了,還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父母是誰,我真的,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她一進門剛坐下來就說了這些,帶著哭腔,旋即壓了下去。她託自己的舅舅幫忙查證過,說自己是民政局抱來的,非婚生子女。

李欣不止一次問過養母,父母到底姓甚名誰,自己到底來自哪裡,是不是私生子。“就是沒在肚子裡呆一下啊”,問一次,養母傷心一次。中風五年,養母臥病在床,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想起來了,就主動對她說,“你是嘉定人哎!”“你是上海女孩子。”“我也不知道你父母為什麼把你丟了。”“你是福利院抱來的。”

“不恨嗎?”

“我恨啊,我尋根。”

李欣身邊不乏同為棄兒的夥伴。有時候,觀察好了她還會主動問尋,“你是不是抱養的?”得到肯定的答覆,好似就得到了某種認同。她最好的小姐妹阮易(化名)也是抱養來的。“可她不找。”李欣從來都是“勸找”的。

阮易知道自己父母姓張,自己排行老七。養父母故去,當年陪抱的老人已96歲高齡,“一下想起來,她跑到親生父母位於嘉定的院子外,定定地看,最後說‘不問了,不問了,就這樣吧’”。這位自身條件非常好的小閨蜜,甚至準備在嘉定置辦一個別墅,定金交了,又撤回。

“如果我父母在的話,也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敏感、孤絕

生命行至12歲,開始裂變。

當時,李欣和小夥伴在靜安區北站街道的家裡躲貓貓。她藏進母親的壁櫥,在裡面翻好吃的巧克力,意外翻出了一封信。信上是叫了12年的媽媽雋秀的字跡,表述的,卻是自己被領養的意思。

養父1979年去世,養母1992年離開。直到去年,她認識了找到父母的尋親人,並藉此找到福利院一直幫助孤兒的李偉(化名),查到自己是1965年3月25日被遺棄於寶山縣羅店鎮,經寶山育兒院送往上海福利院後,起名“雷華”。

“裡三層、外三層,包了好多衣服,戴了一個帽子,非常有特點。”李偉告訴李欣,收容資料中記載,衣服都是破的,“那就不是私生的?”李偉安慰他,估計家裡孩子多了,看打扮樣子,家裡可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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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欣的收容資料

12歲,李欣變得敏感、自卑。大院裡,沒有人朝她說三道四,但是還是不能停止懷疑。現在看來,則變成,“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她想不明白,親生父母為什麼春天把她扔在街頭,“倒春寒那麼嚴重,好像是早上扔的”。

媽媽(養母)身患子宮肌瘤,開刀後即不能生育,又不願領養親戚子女,進了福利院院大門。1965年6月25日的上海福利院,搖籃裡七七八八,不知多少個嬰兒。“就你一個人對著我笑。我走到這裡,眼睛盯到這裡;跑到那裡,眼睛盯到那裡。”這是養母的回憶。李欣知道,媽媽喜歡男孩子,但抱養了她之後,再也沒有抱一個。

剛進李家門時,養母急得打電話給弄堂裡的鄰居,“我抱了一個孩子,你快過來,我怕死了”。沒有帶過孩子,養母手腳錯亂,直接請了個保姆,一帶就到十幾歲。不哭,不鬧,養母把一切母親能給的愛,都給了她。單單對抱養一事諱莫如深。

十幾歲時,李欣得了猩紅熱,命垂一線,養母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晚半天就死掉了”。都十幾歲了,過個馬路,養父還牽著李欣的小手。她覺得不好意思,埋怨道“儂不要攙著我嘛”。養父則踉踉蹌蹌地回,“那不行,車子撞了怎麼辦”。

直到現在,李欣依然無法接受。“他們就是我的父母,怎麼可能就不是呢?”“不可能的呀。”青春期的煩惱與憂愁,媽媽照單全收;戀愛和婚姻,從來都依賴媽媽;命裡的劫數與災難,家人頂著。“最後怎麼就變成了養的”。

上世紀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供應嚴重不足,大量棄兒湧入上海、南京、無錫等地。無可奈何之下,這些棄兒被一批一批往外送,沿著鐵路幹線蜿蜒北上,絕大部分被送往河南、山東、河北等共16個“北向省份”。被稱作“上海孤兒”是一種泛指,更準確的,是棄兒。據上海地方誌記載, 1963年以後,棄嬰收容量明顯減少,年收容量一般保持在300~400人上下。李欣屬於後者。

“長大是無憂無慮”,有了兒子到年過半百,她便徹底與自己和解。但是免不了自苦。她和30歲的兒子叨叨,兒子制止她,“媽媽你又在編故事,怎麼可能丟掉自己的孩子,是要被抓起來的”。李欣明白了,“(兒子)他不懂”,他永遠不可能懂。

命運復調數萬次

像李欣一樣的人,有數萬個。背後則是冠之棄兒和家人們的人間悲喜。

據上海民政志,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社會棄嬰收容量猛增。上海市兒童福利院1958年共收容嬰幼兒1770人入院,其中棄嬰佔98%。1959年收嬰量猛增到3525人,較上年度增加一倍。1960年1~3月,共有棄嬰5277人收容入院,平均每月收容1759人,最多的一天收容109人。1960年一年中,先後共有8796名嬰幼兒收養入院。

上海孤儿:年过半百,我想找到自己的父母

上海育兒園

遼寧鞍山的李秀娟正是其中之一。她1954年3月24日(陰曆二月十三日)出生,1958年9月25日清晨被遺棄於上海浦西南碼頭湯罐弄口,當天下午被移送至上海市公安局蓬萊分局六科,再轉至上海福利院。1958年10月,隨上海福利院棄兒送至鞍山,18日被養父母收養。

李秀娟樂於尋親。“送到福利院時,身穿織布無領藍花上衣,在衣服前身有紅色線繡著名字‘小新’。衣服上有花朵。我自己下巴有一條刀印,右耳根有疤痕。被送出來時不大會走路,沒有頭髮。母親當時在我身上留了一個紙條,上面有出生日期‘陰曆2月13’。”“長大後我的頭髮是自然捲。”大小可能有用的信息,都被她寫了出來。

與李秀娟不同,呂政志,直到2017年2月6日晚間,才知道自己非父母親生。那時年剛過完,妻子去越南旅遊,他和老母親端坐家中,一同觀看郝巖、李幼斌主演的電視劇《繼父》。幾十年爛在肚子裡的秘密,老母親在那時選擇了拋出口。“沒有恨的概念,一出生就被拎出去了。”但是,送走老母親,他還是大哭一場。

養父看到又瘦又小,走路拌跟頭、大腦袋、小細腿還沒頭髮的李秀娟,氣得不願回家。養母打算送走孩子,沒趕上回上海的阿姨。1959年秋,她生了水痘差點送命。年底養母住院,養父犯錯關在單位,她又寄養在叔叔家。養母精神不好,出院後經常打罵她。此後,她的前半生,充滿了不安與難過。

“你是花20塊錢買來的。”養母曾這樣說。

李秀娟哭。六十年,她不知多少次翻看母親留下的藍花上衣。顏色褪去、字樣剝落,尋親的願望更是與日俱增。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但她始終不知道,生身父母到底是說著哪裡的方言。

呂政志則深愛著養他長大父母家庭。“如果沒有他們,哪有我現在啊。他們供我上學,養我成人、成家,(這些)跟他們一點兒都分不開。”1963年10月4日,6個月大的呂政志,被舅舅從上海寶山羅店鎮政府抱養至河南陝縣觀音堂。舅舅直言,就算父母不告訴他,舅舅自己也會告訴他。

養父是抗美援朝戰士,婚後無子。1963年抱了呂政志,“領子得子”,1967年他有了弟弟。1969年,全家隨父工作調動遷至昆明。1973年又搬到北京。2002年8月16日,父親走了。呂政志萬字長文,回憶了父親的點點滴滴。

沒有人陪伴的童年,所有人都知道李秀娟是私生子。被人看不起,被同學打罵,四年級都沒有撐下來。比她大六歲的鄰家哥哥幫她,卻被母親拉去公安局說騷擾。原本有女友的哥哥,黃掉了。十八歲,李秀娟和這個“只有同情,沒有愛情”的哥哥有了兒子。

再試一次

親情,是什麼?

樊祥達(柳達)的兩本書,《震驚全國的棄兒尋親大行動》、《棄兒》,被很多孤兒奉為聖典。書中棄兒尋親的故事,彷彿給了他們某種源源不斷的動力。結尾也是開放性的,主人公說著,“血脈難斷,親情難捨,我們一定會回家。”

上海孤儿:年过半百,我想找到自己的父母

《棄兒》樊祥達

送到每個地方的孩子,都有特定的來源。

康健是一位打了雞血的志願者。她看完《等著我》尋親真人秀之後,就決定為這些孤兒做點什麼。“江浙滬的環境和地理,我比較瞭解”,被拐的孩子可以上電視,“但是這些年過花甲的孤兒,再不找就來不及了”。

李秀娟2007年把自己的尋親資料給了“尋親大姐”呂順芳,10年沒有任何消息。2018年,她看到“寶貝回家”網站的尋親消息,旋即登記。通過志願者,她加入了上海本地誌願者的尋親群。幾近涼透的心,一下子又熱絡了幾許。

呂政志常安慰尋親者,要保持一個好的心態,“你不能揹負一個沉重的包袱,那樣太累太累了。”他甚至編了個順口溜—“平常心態,耐心等待;保重身體,機會還在。”找到也好,找不到也罷,什麼也改變不了。

“找到了,你回不去,也別想回,你自己現在有自己的生活。父母年齡也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無非多一個親戚。你找不到,還是需要過自己的日子。”

呂政志覺得,自己退了休,就能花更多時間幫他們尋親。“不管找得到找不到,最起碼有個事兒幹。”

也有積極的養父母。青島的一個養父孫成才(化名)則直接把忙不開的女兒拉到抱養地尋親。“18歲之後我就知道女兒的為人,她不會拋棄我的。我不要等到自己走了,女兒一個人孤獨。”

李秀娟做過四次大手術,最後一次是甲狀腺癌,醫生下的判決書最多五年。“大限”已過,她要尋親,還要推著輪椅上的老伴兒一起來。她著急,康健則更急,“我一定要為她找到家”。但康健知道,自己再怎麼折騰,也就在這三年了。

李欣也沒有理會別人的看法,“人老了,臉皮厚了”。她去嘉定電視臺的時候,從來無礙的牙齒突然疼起來。養母的墓在嘉定,她心裡不安,跑到墳前跪下訴苦,“媽媽,你要原諒我,你要原諒我。”

我問“你怕嗎?”,被盯了幾秒後,她回,“怕”。大概就是這“怕”,才讓那麼多孤兒堅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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