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樹娥賣力地替李偉擦洗身體時，她的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用很大的聲音說，你就是王樹娥對吧？沈明博你應該沒忘記吧？
王樹娥愣了一下，這個名字她快二十年沒聽到了。她以為他們再也不會聯繫，誰知他卻又找上門來。
王樹娥沒有回答女人的問題，而是反問，你是誰？
女人說，這你就不用管了，他現在痴呆了，需要你的照顧。
王樹娥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可是女人說，據我所知，你們還沒離婚。沒離婚，他就是你老公，你就有義務照顧他。我打電話只是通知你，反正我也知道你住哪兒，明天我就把他給你送過去。
這都什麼事兒啊？王樹娥欲哭無淚。床上有個癱瘓的就罷了，又來一個痴呆的，還讓不讓她活了？
王樹娥掛掉電話，一臉的愁容。李偉說，發生什麼事了？
王樹娥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她和沈明博的關係，李偉是很清楚的，但那都是過去的事。如今過去的人和事，要影響他們現在的生活了。
見王樹娥沉默，李偉嘆了口氣，都怪我，拖累你了。
王樹娥最聽不得李偉這樣的話。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她想了想，把女人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李偉。
李偉平靜地說，她說得對，你和沈明博並沒有離婚，你們還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你確實有義務照顧他。只是，照顧我你已經很辛苦了，再加上他，我真擔心你吃不消。
王樹娥點點頭，是呀，年輕的時候恨他恨得要命，老了老了，卻還要伺候他。我這命啊，也太苦了。
說著她抓住李偉的手，還好認識了你，也算過了十多年舒心的日子。就衝這，這輩子也值了。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把手握得更緊了。
2
第二天中午，王樹娥正喂李偉吃飯，突然響起啪啪的敲門聲。
王樹娥還沒把門全打開，沈明博就被推了進來。她想問一問女人到底是誰，但根本沒有機會。
女人把一個行李包扔進屋就轉身走了，彷彿走得慢了就會被沈明博纏住似的。王樹娥只聽到她的高跟鞋踩在樓梯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看到桌上的飯菜，沈明博嘴角流出了口水，一臉痴笑著走過去，端起碗就開始吃。
王樹娥搖搖頭，繼續去喂李偉。等一會兒，她只能煮碗麵吃了。
沈明博吃完，打了個飽嗝，衝著王樹娥就喊，小娥。
王樹娥有一瞬間的恍惚，當年他們剛結婚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叫她。想不到如今他傻了，卻還記得她的名字。
王樹娥收拾碗筷，沈明博在屋裡走來走去。經過李偉床前，他說，大哥哥，你生病了嗎？
看到他這個樣子，王樹娥對他所有的恨都提不起來。
嫁給沈明博的時候，王樹娥二十歲。她是村子裡最好看的姑娘，為了娶她，沈明博家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債。
起初也是有過好日子的。沈明博稀罕她，一到晚上就在她身上耕耘。幹活回來，不是給她買個髮卡，就是在路邊給她摘一捧野花。他最喜歡叫她小娥。小娥，你真漂亮。小娥，過來讓我看看……
那些時光因為美好而顯得短暫。沈明博耕耘了三年多，王樹娥的肚子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村子裡比他們晚結婚的，孩子已經會滿地跑了。
那個年代，一個女人生不出孩子，無疑是件很丟臉的事情。村裡人的議論，就讓人受不了。
開始沈明博還解釋，說他們不著急要孩子。但漸漸地，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對她的身體不再沉迷，反正再使勁也是浪費。他處處看她不順眼，一天到晚挑毛病，兩個人爭吵不斷。
後來他交了一群狐朋狗友，迷上了喝酒和打牌。他酒量不怎麼樣，卻總是想喝，一喝多就脾氣暴躁，王樹娥說他幾句，他就拳打腳踢，第二天酒醒了又來道歉。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離婚是沒有想過的，肯定會被人笑話，再說了，她不能生孩子，離了又有誰要？
所以王樹娥只能默默忍受。她恨沈明博，又拿他沒辦法。有時沈明博打完她就睡著了，她不止一次有拿起刀砍向他的衝動。當然了，最後總是沒有勇氣付諸實踐。
3
有一天，王樹娥在家織毛衣，沈明博急匆匆地跑回來，翻箱倒櫃拿了家裡所有的錢，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要走。
王樹娥問他怎麼回事他也不理，只說以後他爸媽就拜託她照顧了。她還沒反應過來，沈明博已經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王樹娥才知道，沈明博跟幾個朋友吃飯的時候，和鄰桌的人產生了衝突，沈明博掄起凳子就砸人家頭上，那人當場就倒下了。
沈明博以為自己殺了人，嚇壞了，連夜跑了。誰知那人只是昏倒了，並沒有死，沒過多久就醒來了。
那人氣沖沖地來討要公道，卻不見沈明博的影子，王樹娥也拿不出錢。那人沒辦法，只得胡亂拿了幾樣東西走了。
沈明博走了，王樹娥的日子還要過下去。沈明博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上頭還有幾個姐姐，都已經結婚生子。照顧他爸媽的擔子，就落到了王樹娥身上。
王樹娥生不出孩子的時候，老兩口沒少冷嘲熱諷。如今他們的兒子走了，他們不得不依靠王樹娥，對她的態度倒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王樹娥白天在地裡幹活，晚上幫人做點兒手工，日子雖然清苦，倒還算自在。
幾年後沈明博的父母先後去世，王樹娥就到城裡做起了保姆。期間她認識了李偉，他人極好，卻因為窮一直沒娶上媳婦。
後來王樹娥就跟李偉過到了一起，他對她很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讓她感受到久違的幸福。他之所以癱瘓，就是為了救她被車撞到。他不想拖累她，她卻發誓會不離不棄。
4
李偉癱瘓後，王樹娥就沒法再出去做保姆，她接了點兒手工活兒在家裡做，又申請了低保，日子勉強過得下去。
可是沈明博來了，吃飯的嘴就多了一張，這讓王樹娥犯了難。好在她很快就發現，沈明博雖然腦子不清醒，手腳倒是很麻利，做起手工來竟然比她還快。
沈明博跟李偉相處得也還行，他就像個孩子，時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十分搞笑。王樹娥發現，自從有了沈明博，李偉心情都比從前好了。
有一天王樹娥在衛生間洗衣服，出來才發現沈明博不見了，而李偉睡得正香。
王樹娥挺擔心的。她也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感受。現在的沈明博，跟當初打她的那個完全不一樣。他看起來天真無辜，又有點兒可憐。
從前她恨他，無數次詛咒過他。她甚至想過，他要是敢回來，拼了命也要打他一頓出氣。可是他現在的狀態，她根本就下不去手。那些沉重的恨彷彿都輕飄飄落到了一團棉花上面，她的心再也堅硬不起來。
王樹娥怕沈明博走丟，怕他出去被車撞到，被人欺負，所以她火急火燎地出去找他。
是的，她在擔心他。
沒走多遠，王樹娥就在路邊的花壇邊上發現了沈明博的身影。他拽著一枝月季，用力把花摘下來。他的腳邊，已經放了好幾朵。
看到王樹娥，沈明博拿著月季跑了過來，一把塞到她手上，說，生日……快樂……
他的眼神裡有期待，就像一個孩子期待得到老師或者父母的表揚。
王樹娥看了看手裡的花，又看了看沈明博，才想起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她忘了，李偉忘了，反倒是傻了的沈明博還記得。
王樹娥的鼻子有點兒酸，她哽咽著說，謝謝。
她拉著沈明博要回家，他卻縮了一下手。王樹娥這才發現，他的手被月季的刺扎到了。
晚上王樹娥多做了兩個菜，算是給自己慶祝生日。
看到那盤煎湯圓，沈明博愣了一下，隨即就夾了好幾個到王樹娥碗裡。一邊夾還一邊說，小娥，喜歡。
那一瞬間，王樹娥又忍不住想起了剛結婚時。那時她和沈明博都愛吃煎湯圓，但並不是經常能吃到。每次吃，他都會先給她夾。
如今時過境遷，她對所有糯米做的東西失去了興趣。做這個，不過是因為李偉喜歡。
王樹娥沒說話，默默地把那幾個煎湯圓都吃了。
5
跟沈明博相處的時間越長，王樹娥越迷糊。有時她覺得他一點兒也不傻，他知道所有她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他記得從前的很多事情，無意中會說起來；她幹活兒的時間長了他會讓她歇歇……
可有時他又一問三不知，只會對著她嘿嘿地笑。
說實話，王樹娥還挺喜歡這樣的沈明博。反正，她差不多完全忘了對他的恨。
每次出門買菜，王樹娥都會帶著沈明博一起。沒辦法，她怕他在家裡闖禍。
這天李偉想喝魚湯，王樹娥就買了鯽魚和豆腐。過馬路的時候，王樹娥走了神，沒注意綠燈已經變成了紅燈。一輛車開過來，沈明博突然拉了她一把，脫口而出兩個字，小心！
王樹娥發現，沈明博的動作和話語跟正常人完全沒有區別。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承認，他的痴呆是裝出來的。
沈明博讓王樹娥不要生氣，說他會慢慢解釋。
回去的路上，沈明博說了許多。
當年跑了以後，他到了南方，先是在廠裡的流水線上，後來又去了工地，跟了一個有錢的老闆。因為能說會道，腦子又活泛，很得老闆的賞識。再後來他自己出來單幹，掙了一些錢。
有了錢，他身邊一直不缺女人。但他明白，她們都是衝他的錢來的。見得多了，他越發懷念真情，總是想起和王樹娥度過的美好時光。慶幸的是，他們依然是夫妻，他想要和她攜手度過餘生。
他輾轉找到了她的電話和地址，卻沒有勇氣聯繫她。他知道她恨她，也知道自己沒臉見她。
想了很久，他才終於想到了辦法，那就是裝傻。他找了個女人來演戲，把他硬塞給了王樹娥。她向來心地善良，他猜，看到這樣的他她肯定恨不起來。
事實證明，他猜對了。
6
沈明博為欺騙王樹娥鄭重地道了歉。 他說，他也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希望她可以原諒。
他還說，他一直在找機會說出真相，只是始終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這次無意中露餡，也算是上天的安排吧。
王樹娥一時半會不知道該怎麼接受現實。沈明博不光沒傻，還很有錢，並且，想回到她的身邊。
見王樹娥一直沉默，沈明博說，李偉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不會不管他。放心，只要你肯接受我的迴歸，我會和你一起照顧他。
王樹娥沒有馬上答覆，她說要想想。沈明博也沒有催。只是面對突然正常起來的沈明博，她和李偉都有點兒不習慣。
這些年給城裡人做保姆，王樹娥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農婦了。她和沈明博的婚姻關係既然還存在，那麼他的錢她也有一半。如果離婚，她完全可以要求分他的財產。
但是王樹娥不想這麼做。她知道沈明博賺那些錢並不容易，她不願意佔便宜。她照顧他父母不假，可她們家也收了他不菲的彩禮。當年他固然混蛋，可世上並沒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他曾經也對她好過，他們也有過甜蜜的過往。
而如今，沈明博想要好好跟她過日子，她不想拒絕。他們的開始很美好，那麼，就讓這美好繼續下去吧！
得知王樹娥願意跟他一起過，沈明博高興得咧開了嘴。
當然，他還有些小心思，並沒有告訴王樹娥。
裝傻，其實也有考驗王樹娥的意圖在裡面。如果她趁機報復他，對他不好，他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可王樹娥對他的照顧非常細緻，他更堅定了要回到她身邊的決心。
他甚至想過，就算王樹娥不同意，要離婚分他的財產，他也認了。那些錢，就當對她的補償吧。畢竟，他父母晚年的日子，都是依靠她度過的。
慶幸的是，結局和他希望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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