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釣者(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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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 者--陶詩秀

上篇

用巨大紅松原木造的棧橋長達一英里,高三米左右,橋身用粗大的鐵鏈銜接。從礁石岸基延伸出去,細細一線,插入灰藍色的遼闊海面,雲霧飄蕩、海鳥紛飛。

北面阿拉斯加海域的寒流順潮南下,這兒的夏季終日冷霧絮繞,氣溫常在攝氏十五度左右。來釣魚的人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著圍巾,以抵禦溼氣和刺骨的海風。

在橋上,每個垂釣者差不多都有自己固定的地盤,中間隔著一段距離,為的是不干擾別人,也不讓別人干擾到自己。水下的魚兒是非常敏感的,稍有動靜就不肯上鉤。再則,釣魚是一件安靜和個人化的消遣,有些垂釣者就是喜歡孤獨地在海天之間發愣,釣魚倒反而在其次。

他習慣在清晨六、七點到達海邊,天色正好放亮。停好車,一手掮了置放魚竿的袋子,一手拖著裝有泡沫冷凍箱和摺疊椅的小架子車,磕磕絆絆地走過久未修葺的棧橋,來到橋頂端的西北角。

按漁友們不成文的約定,那兒有他一個固定位置。左面是個古巴裔的胖老頭,滿頭白髮,穿件二戰時的軍用夾克;愛喝酒、愛嘮叨,一天到晚吹牛,說他以前在哈瓦那跟海明威是鄰居,兩人還曾一起釣過魚。右面是個看不出年紀的東方女子,總是戴一副很大的墨鏡。很少與人交談,背身面海而坐,一副遺世獨立的高冷姿態。他除了偶爾點個頭,從未與她開口交談。

在這個地區,東方人不是少數,中國人、越南人、韓國人、泰國人、菲律賓人。不知怎的,他下意識地認定她是中國人,沒有道理的,僅憑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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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安好魚餌,把指頭含在嘴裡再拿出來,估摸風向、風速,目測潮水的流量,從而著手調整鉛墜和浮標。把兩支釣竿分別甩出去,一支是沉底釣、一支是半浮釣,不同的水域有不同的魚兒。既然在橋上大家劃分了領地,為什麼不動動腦筋,增加生產力呢?像右邊的女人,兩支釣竿都是浮釣,魚兒精明著哪,不會排了隊來咬餌的。他很想過去幫她調整一下,但每次都被她防禦的眼神逼了回來。

他有八年多的釣齡,轉戰過美國東西兩岸,在新英格蘭釣大比目魚、在奧勒岡釣鱸魚,也在科羅拉多河流域釣過鱒魚,可算是釣界老手了。雖然他沒有可供大肆吹噓的戰績,如釣起過創紀錄的大魚,但也自以為對近海竿釣無所不曉。那個女人的釣法,在他看來,不但是笨,而且是浪費資源。

古巴胖老頭對他促狹地一笑:哦,她是棧橋上出了名的美人魚。也許你老兄可以試試,把她釣回家去。

胖老頭的花花腸子路人皆知,每當長得標緻些的女遊客走上棧橋來遊玩觀漁,老頭子都會涎著臉跟人家搭訕,死乞白賴要人買他的魚,還說可以送貨上門。人家走後,還要品頭論足半天:這個胸脯不錯、那個屁股夠圓。他不想跟老頭沆瀣一氣,在背後說女人的閒話,只好尷尬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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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說來,在棧橋上大家維持著一種疏離但友好的關係。誰真尿急了,要去停車場後面上個洗手間,還得拜託就近的漁友照看一下釣竿。

雖然碰了幾次軟釘子,他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這個東方女子,人很安靜,但從未摘下過墨鏡。臉容看起來還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揚在風中的頭髮卻有幾絲花白了。

垂釣者中有男有女、各種族裔,但是很少有東方女人整日價地泡在棧橋上釣魚的。從中國移民來的女人更是勤勉,像她這個年紀,不是在大學裡苦讀,就是在職場上拚殺,最起碼也是在家撫養孩子、料理家務。這個終日端坐不動,凝望著遠方海洋的女子,實在是個異類。

在一個春天颳風的日子,他早上起來,感覺有點頭疼感冒。望著窗外的天色,躊躇著要不要去棧橋。有經驗垂釣者都知道:在起風天,由於洋流的關係,要嘛是一無所獲,要嘛是滿載而歸。

結果還是去了,在長長的棧橋底下,一排排白浪湧起,撲擊著木質橋墩,海鳥貼著水面飛行。橋上垂釣者只有平常的四分之一。走到盡頭,只見那女人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那裡。他淡淡地打了個招呼,照往常那樣做好準備工作,裝上餌食,甩出釣竿。不料正好一陣強風颳來,他甩出去的釣竿跟旁邊女子的釣線纏在一起。

這是釣魚活動中最難堪的事情,他趕緊道歉,一面手忙腳亂地把兩支釣竿提了上來,把絞在一起的釣線分開。

女人並沒有發脾氣,只是一臉冷淡地看著。他好容易把兩股線分開,交回給女人,女人立即把釣竿重新放入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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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點恍惚,在分解釣線時,一瞥之下,他發現女人的魚鉤上是沒有魚餌的。他以為是在絞纏中脫落的,還想從自己的魚餌盒中取來魚餌給她安上。但……也許是他眼花了。

那天的手氣真是不錯,魚一條接一條地上鉤。不到九點,他釣上了三條大魚,還有一大堆不大不小的魚,冷凍箱都裝不下了。他想了想,拿了兩條三、四磅重的鱸魚,對那個女人說:不好意思,今天打擾了你,這兩條魚就給你吧!

女人朝他看看,沒說要,也沒拒絕。他尷尬地把兩條還在掙扎扭動著的魚,放在女人的漁桶裡,收拾好自己的漁具,拖著架子車準備離開。

剛轉身,聽到撲通一聲,回頭看去,女人正把另一條魚舉起來,扔下海去。

他不由得心中氣惱:這個女人真是不識好歹!就算看不上我的魚,你要扔,也等人走了之後再扔。何必這樣給人下不了臺呢?

再想想,算了。送出去的東西,她要怎麼處置,是她的事情。我盡了自己的禮數和本分,接下來就不是我的事了。這個女人也許有心理問題,至少是不近人情,下次離她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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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接下來有一陣子沒見到這個女人,他也漸漸忘了這回事。期間他回國一趟,國內的人來人往使他非常不適應。朋友們帶他去一個私人魚塘釣魚,那是人工挖出的水塘,渾濁的塘水淺淺的,放養著一些雜魚。他一看就沒了興趣,釣竿都沒拿出來就回旅館了。朋友聚會時,他在酒桌上也若有所失,老想著在空曠的海天之間輕風拂面,自由揮竿的一瞬間。

回來第二天,因時差關係,早上四點多就醒了,五點多鐘來到橋上。天色還暗,加上濃霧瀰漫,走近棧橋底端,赫然發現那個東方女人已經在那兒了。

他還在怔仲,不想女人竟然先開口跟他打招呼:早。

他連忙回應:早啊!你來得比我更早。

女人把下巴一抬,指向停車場,說:我就住在那兒,走過來不到十分鐘。

他記起在停車場後面有一片低矮破敗的住宅區,因為太靠近海邊,溼氣很重,都是低收入的藍領階層居住區域,女人可能就住那裡。於是說:好啊,住得近好啊!來釣魚很方便喔。

女人不知為什麼苦笑一聲,說:從住處到棧橋頂端這兒,是我被容許走得最遠的地方。

他詫異問道:為什麼?

女人不響,沉默了幾秒鐘,女人突然撩起右邊的褲腳說:看。

在晨霧中看去,女人的腳踝上戴有一個手錶樣的東西,比手錶大些,長方形。他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再一想,可不是電子監視器?一種用於監視假釋犯人的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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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使他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只會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

那女人站起身來,款款地走到他身邊,低聲但是很清晰地說:因為……我是個殺人犯。

他不由得背上起了一陣寒顫,在薄明晦暗之中,在晨霧未消的海邊,一個自稱為殺人犯的女子亦步亦趨地向你靠近。雖然她似乎空著手,但誰知道,也許下一刻她就會從袖管裡或什麼地方,抽出一把殺魚的尖刀。薄薄的刀刃,頂端有點翹起,趁你不備之際,一猛子插進你的腰眼。

這並不是他神經過敏,在報紙上常常看到瘋子無緣無故殺人的報導。他雖然是個身高六尺二、體重一百九十磅的男人,但人說瘋子發作起來力大無窮,而且出手奇快,令人防不勝防。他左右環顧了一下,最近的垂釣者也在六、七百尺之外。三面環海,唯一的生路是朝岸邊拔腿逃跑。

他差一點就要這樣做了,最後一絲男人的尊嚴阻止了他。他抬起頭來,努力鎮定自己,放鬆緊攥的拳頭,用平和的語氣說道:哦,不會吧!你看起來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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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像冰一樣冷的瞳仁突然融化,現出一抹悲苦的神色。兩人相對無言,過了幾秒鐘,女人扭頭走回自己的位置。

他的思緒極為混亂,手抖得裝不上魚餌。釣線甩出去之後,幾次纏住自己另一支釣竿。他曉得這樣是沒辦法釣魚的,乾脆打道回府吧!又心有不甘,興興頭頭來釣個魚,就被那女人一句話給嚇跑了?下次還來不來嘛?他跟她又無冤無仇,不會沒來由地用刀捅他的!

雖然這樣想,但釣魚的興趣和感覺全被破壞了,一個多小時只釣了三條小魚,給貓吃都不討好的小魚。他從魚鉤上摘下來,就直接扔回海里。

正在煩惱之際,那個女人又來到他身邊,幽幽地問道:我嚇到你了嗎?

他眼睛躲閃著,嘴裡卻說:沒、沒……

女人一笑,說:誰都會害怕,身邊有個殺人犯。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沉默著。女人慾言又止:其實殺人,比釣魚容易得多,不用苦苦等候,只要一剎那……

此時此刻,他已經百分之百確定這個女人不正常,跟瘋子是沒什麼可理論的。他默默地收拾起漁具,離開棧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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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他換了周邊好幾個地方去釣魚,雖然也有收穫,但總是感覺不一樣。明明水面上風平浪靜,隨著一尾魚兒出水,那怪女人的眼神卻常常一起浮了起來。雖然極力讓自己撇開這種胡思亂想,但以前那種寧靜和專注都找不回來了。

他覺得自己象是個流放犯,被莫名其妙地驅逐出本該安居樂業的地盤。有時又想,是否自己過於敏感了:棧橋是公共場所,每個人都有權利去遊覽、散步、觀海、釣魚。瘋子在哪兒都有,坐在世貿大樓裡,還有飛機撞進來呢!

他告訴自己,如果想要保持這唯一的人生樂趣,他必須要回到棧橋上去,面對那個女人,坦然地望進她的眼睛。不管她說什麼,都不為所動地釣自己的魚,讓自己的心在海闊天空中自由遨遊。

他在一個晴朗暖和的早上又一次地踏上棧橋,漁友們如往常一樣跟他打招呼,好像他昨天才來過。沒人注意到,他有好幾個月沒出現了。

老遠就看見古巴老頭一頭白髮在棧橋的頂端飄揚,但女人的那個位置空著。這樣更好,省去再次見面的尷尬。他端正好釣竿,第一記甩竿的感覺真是久違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在別的地方,甩不出這麼心曠神怡的一竿。

今天他的運氣特別好,不多時就釣上來三條紅石斑,外加一條十七、八磅重的三文魚,拖上岸來還是活蹦亂跳,一個人按都按不住。隔壁的古巴老頭也被驚動了,跑過來幫忙,兩人手忙腳亂地制服了那條不甘心被釣上來的魚。

完事後,老頭從懷裡掏出扁扁的酒壺塞給他:喝一口,慶祝一下。你小子運氣好,好久沒見這麼大的三文魚了。

他湊著酒壺抿了一口,一股熱流順了喉管而下,是很強烈的龍舌蘭酒。

老頭說:最近在橋上大家手氣都不怎樣,自從那件事之後,百事不順……

他一面殺魚,一面不經意地問道:哪件事?

老頭反問道:你不知道?那個亞細亞女人的事……

她怎麼啦?

老頭誇張地做了個縱身一躍的姿勢:跳橋了。

他大驚:為什麼?

誰知道?我看是這裡有問題。老頭用食指用力地點著自己的太陽穴:你說怪不怪?沒半點緣由的,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跳下去了。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不小心掉下去的,當場就有幾個水性好的人跟著跳下去救人。據說有人在水底下幾次抓住她胳膊,每次都被她掙脫,好像抱了必死的決心。你知道,雖然是夏天,這裡海水還是極冷,人沒幾分鐘就吃不消的。

沒救上來?

老頭不以為然地搖頭:人家也要性命的呀!都是有家庭跟小孩的。已經跳到這麼冷的水裡來救你,你不配合,那隻能莎喲娜啦了。

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問道:後來呢?

老頭攤了攤手:海岸護衛隊的直升飛機也來了,在海面上轉悠了兩個多小時。這麼冷的水溫,人下去二十分鐘就死定了,上帝也沒辦法。不過,聽說屍體一直沒找到。也許被魚吃掉了,也可能被水下暗流帶到深海里去了。

捕獲大魚的愉悅全都煙消雲散,想起以前女人說過的話:一剎那……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老頭又喝了一大口酒,擰上蓋子藏進懷裡,說:從這以後,大家的手氣都很差。整整兩個多月來,我沒釣上超過一磅半的魚,你說見鬼不見鬼!老頭一面說著,一面“呸呸”地往地下吐口水。

他喃喃地說:為什麼?為什麼……?

老頭已經轉身離開了,聽到他自言自語,又轉回身來說:人,其實和魚一樣,咬了餌就沒救了,翻來覆去拚命地掙扎,最後還是擺脫不了。我早就知道了,人腦袋裡也有餌,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你一旦咬了餌,那就完了。海明威是這樣,這個女人也是這樣……

他曉得老頭沒說錯,人和魚、慾望和機緣、生存和死亡,就在一念之間。

陶詩秀,女,機關退休職員,現居重慶。熱愛文學,近年在《北方文學》、《躬耕》、《唐山文學》等報刊雜誌發表文學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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