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看懂中國經濟,不能只看GDP數字

近年來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去年中國GDP同比增長6.6%,是1990年來最低。在內有結構改革陣痛釋放,外有中美貿易摩擦和全球經濟下行壓力的情況下,有說法認為,2019年可能是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增長前景最悲觀的一年。

而最新數據顯示,按可比價格計算,一季度我國經濟同比增長6.4%,高於市場6.3%的普遍預期。4月19日,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中國經濟一季度運行“總體平穩、好於預期,開局良好”,並且第一次提出,中國經濟的下行壓力“既有周期性因素,更多是結構性的、體制性的”。

如何看待中國經濟數據?應該以什麼姿態迎接中國經濟的下一個征程?在復旦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張軍看來,2008年是中國經濟相對世界發達國家而言實力反轉的分水嶺,但GDP數據看上去無法捕捉中國經濟的真實形態。他認為,2008年以後在監管寬容中逐漸擴張起來的移動互聯網經濟,才是誘發中國整個經濟結構發生根本性改變的驅動力。未來改革的重心,是要去呵護它們快速成長。

界面新聞:如何看待2008年金融危機對中國經濟的具體影響?

張軍:我最近在中國人民大學的一次演講中說,2008年是過去40年裡中國經濟實力真正反轉的分水嶺。儘管之前維持了30年的高速增長,但相對於美國和歐洲等少數發達經濟體,中國經濟實力還沒有真正得到全面展現。最近10年,中國經濟實力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提升,全社會福利水平與之前30年也不可同日而語。

最直觀的變化是中國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有錢了。過去10年,中國史無前例地出現了以億級計算的中產階級消費群體。根據估計,這個數字在2-3億人之間。

不管測算口徑怎樣,中國已擁有居世界榜首的中產階級人口,每年購買了全球70%的奢侈品,也迅速成為世界上汽車銷售最大的國家。

為什麼2008年會成為中國經濟實力反轉的分水嶺?不僅因為全球金融危機讓美國和歐洲等發達國家的經濟受到重創而出現持續的蕭條,更重要的是中國適時地改變了經濟增長戰略,把經濟發展的重心從持續的出口擴張戰略中轉移出來了。

儘管2008年推出的大規模內需刺激政策至今仍飽受爭議,但沒有它,今天的中國經濟將是另一番圖景。釋放國內被抑制的巨大需求不僅讓中國經濟抵禦了外部衝擊,更重要的是,這一需求力量如此強大,可以說將中國的收入增長、經濟潛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界面新聞:包括布魯金斯學會在內一些國外機構認為,中國的實際經濟規模被高估了10-12%左右。如何看待中國當下的GDP增速?

張軍:我們現在增速是六點幾,以後過個五年、十年可能就只有五點幾了,但全球增長率現在只有2%,過去我們增長8%的時候,全球增長率大概是4%。所以,中國超出全球經濟增長的幅度,其實相對增速沒有太大的改變。

諷刺的是,經濟學家對質疑中國的GDP數字比弄明白它的真實變化表現出更大的興趣,GDP 數據或許只是中國真實經濟實力的一個極不完美的代理量。

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統計部門都在修訂GDP統計的方法,增加很多新興的部門,希望能夠至少部分地對經濟的變化多一些捕捉的辦法。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全球共同面臨的問題,不僅是中國。但中國更加典型,因為經濟結構變化得更加迅速。

其實,用GDP來衡量經濟增長率有很大的侷限性,特別是過去十年,全球技術、互聯網的發展已經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

在經濟結構比較穩定的時候,年復一年去度量、測算同樣的東西,相對還比較可靠,因為企業還是這些企業,工人還是這些工人,生產的還是這些東西,但如果經濟經歷了大規模的結構性改變,靠統計就很難捕捉到其真實變化。比如,現在製造業就業下降非常快,但是服務業創造、提供了大量的就業崗位。現在一些發達國家也出現三低現象,低經濟增長率,低生產率,以及低失業率,就是因為一些結構性變化導致的。

我曾兩次去武漢考察,在某種意義上講,武漢經濟十年發生的變化,就是中國整個經濟結構變化的一個縮影。武漢有90多所高校,僅次於北京,比上海多一倍還多,在校大學生超過100萬。而且,相對於上海,它的商務成本很低,交通地理各方面又有相對優勢,比較適合去那裡創業 。

所以,武漢的新科技產業,移動互聯網經濟以及跟大數據、人工智能相結合的一些製造業,發展得都很好。鬥魚等直播平臺,以及一些網絡教育公司,都落戶在那裡。

過去武漢傳統經濟比例較高,轉型也比較困難。而現在,它進入到了一個非常好的發展階段。用GDP去統計,它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改變,但如果去實地看一下,就知道它的經濟其實已經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

我剛才說了,同樣的事情也出現在美國、日本等發達經濟體。美國曾經有位主流經濟學家告訴我,美國經濟現在好像看不懂,GDP增長率回不到2008年以前的水平,但就業又非常好,他們稱這是充分就業的不復蘇。日本也是,找工作極其容易,但GDP增長率很低。中國現在也是這樣,失業率並不高,調查失業率也就在5%以下,但是GDP的增長率比之前下降很多。

界面新聞:今年政府工作報告裡提出要堅持以市場化改革思路和方法破解發展難題。未來中國經濟的發展難點在哪?

張軍: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對整個經濟在過去十年所發生的變化看得還不是那麼清楚。確實有很多要改革的地方,比如國有企業改革、財稅改革等等,但是我們首先要知道,過去十年我們的經濟是由哪些部門、哪些內容來成就的?

現在我們的注意力還是在國企、一些大的企業和行業上,但實際上,我們經濟當中最有活力、發展最有前途的,是2008年以後在監管忽視中逐漸擴張起來的移動互聯網經濟。這才是誘發中國整個經濟結構發生根本性改變的驅動力。

所以,未來改革的重心,是要去呵護這些最有活力的、最有創新能力的經濟活動或經濟主體,讓它快速成長。

我們現在大量的金融資源,仍就被配置到了對未來的經濟成長並不是起那麼大作用的一些行業上,而那些新興的、最具創新能力的行業,則大量面臨金融支持不足的問題。

我們彙集金融資源的渠道,還主要是國家主導的商業銀行系統,商業銀行再怎麼改,它還是銀行,它還不是市場配置金融資源的一種機制。市場配置金融資源的機制還是要靠一些市場融資平臺,比如,多層次資本市場。我相信未來這是中國經濟最重要的一塊。資本市場發展不起來,中國經濟就沒有辦法維持一個良好的發展勢頭。

界面新聞:除了提供好的融資渠道,政府還應該怎樣去呵護、壯大這些新興行業或企業?

張軍:企業總是要從小開始慢慢長大,它們需要一個非常好的環境。首先創業要變得容易,很多門檻,包括融資成本,都要降下去。

另一方面,還需要整個社會提高對創業失敗的容忍度,就是允許試錯。在80年代甚至到90年代,我們這方面其實做得還是不錯的。現在,政府為了鼓勵創業,也出臺了一些有助於提高整個社會對失敗的容忍度的一些政策,比如如果初創企業某些方面跟現有的政策有一定的偏離,只要沒有造成嚴重問題的,可以既往不咎。這些都有助於營造一個更良好的、鼓勵更多創業的環境。

如果我們所有的事情都能搞清楚,那就不可能有創業了,之所以有創業這種氛圍,就意味著有些事情我們現在看不懂,甚至看不見,因此不要急於現在把所有事情都要弄明白,都寫到政策法規當中。比如,2008年時,我們可能對高鐵沒什麼好感,但去年20億人次出行靠高鐵,覆蓋3萬公里的里程,而2008年只有北京到天津這一段。十年前我們還不知道微信是什麼東西,現在呢?

中國很需要越來越多的人能夠自主創業,能夠在技術研發上有比較大的作為,這需要我們提供一種制度環境,能夠強有力地保護他們的精神,以及他們的個人財富,所以,基本制度的改進和加強,對中國來講一直還在路上,我們沒有終點。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