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史家陳寅恪,晚年為何寫《柳如是別傳》,幹嘛專為一妓女立傳?

王國維為何頤和園自沉,與陳寅恪何以會寫《柳如是別傳》,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文史學界兩大謎團。

大史家陳寅恪,晚年為何寫《柳如是別傳》,幹嘛專為一妓女立傳?

陳寅恪,1890—1969,字鶴壽,江西修水人

尤其是陳寅恪的這段晚年公案,更牽動人心,也更讓人猜疑。現代中國的頭號史學家,垂老之年,竟然焚膏繼晷專為一無關中國歷史大痛癢的妓女立傳,怎麼說都是一件反常之事。要知道,陳寅恪這人,是余英時所說的“學術史中心人物”,從他“出道”到生命終結,一直都是當時那個時代最受矚目的學者,主角光環基本伴隨著民國始終(1949)。

正如當時的學界大佬傅斯年推誠至予的月旦評,“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陳氏是可以推倒一世的學林豪傑。他的同時代的學者同行,對他寄望最殷,幾乎都毫不懷疑,以這個人的才華和學識,完全可以超越錢大昕、趙翼等人的境地,“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再創輝煌,寫出經天緯地足以流芳百世的著作來。結果,一代大師,貢獻出來的壓卷之作,竟然是一部妓女之傳,基本是讓當時所有人錯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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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別傳》,1953年屬草、1963年竣稿,為陳寅恪封刀之作

何以會如此詭異,中國學者在這件事情上耗費了巨大的心力,也寫出了連篇累牘的研究文字,試圖去破解這兩個歷史迷思。但至今,也始終莫衷一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遂成為永遠的“懸案”。


我們現在所能揣測的是,為柳如是作傳,不僅世人不能理解,可能也是超出陳寅恪本人正常的的寫作計劃的。

早年,陳寅恪的治學用心,按他給《學衡雜誌》投書時的記述,是要用西方科學之方法,開展中文和藏文的比較研習,並對佛教經典的誤讀作出勘正。為此他到處留學,也遍學諸多外語,就是為此作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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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國外諸大學,不要學位,專意讀書之時

回國以後,因為資料的缺乏,他逐漸放棄這一學術方向,加上家國危亡的刺激、文化淪滅的隱憂,遂有了寫一部中國通史的抱負。可以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作,都是這一理想的操練。書名稱之為“稿”,固然是謙虛,可也確實只是他小打小鬧的準備。後人視為精金美玉,其實陳本人並不特別重視。

陳寅恪意圖寫通史的想法,也為當時人所關注,大家翹首以盼,比如錢穆先生在大學講述中國史,就自謙只是為陳作“前驅”而已。結果呢,晚年目盲體衰狀況,最後的時光,他花費所有心力,投入全部熱情,膏火自煎十餘年,貢獻給學界的,卻是一部80萬字有關明代名妓柳如是的傳記,彼時的人們是大跌眼鏡嘖有煩言的。比如施蟄存、錢鍾書、顧頡剛諸先生公開表示不理解,還是錢穆先生,在海外輾轉得讀此書,在給學生的私信中,表示極大的失望,以為浪擲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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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

那問題來了,一代大師坐困愁盲,岌岌可危,按道理本該為民族傳續文化香火,“學術託命”,為什麼要自廢武功,拿生命去盛讚一個名妓?難道真的是如項鴻祚所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事情真的如此清楚和簡單,也就不成其為歷史之謎;陳寅恪何以是陳寅恪,也就變得非常可疑了。

所以,從基本邏輯出發,後來餘潛山的推定,大體上當最接近真相,即這一定是一部寄託遣懷之作、憂世傷生之書、別有懷抱之著,字裡行間遍佈“啞語”和“密碼”。只是餘先生論當代史,個人情緒過重,私貨捎帶過多,有些不免過度闡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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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及其夫人、得意弟子

我斗膽先揣測其中兩三點成因,更多感想,留待日後有機會時再就教於朋友們。


一,“不降志,不辱身”,孤懷遺恨的自我剖白

知識分子說話、表達意見,可能不是那麼直白的。《莊子》裡,就說人言說的方式,有所謂“三言”,即“寓言”、“重言”,還有“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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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一家

這一點,我們也看到大量歷史成例:當過去的封建時代,有不容人正經說話之時,那些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士人,就能通過特殊而嫻熟的話語,如九渠十八澗般,重巒疊嶂婉折地表達自己的心曲與孤憤。《柳如是別傳》這是這種筆法的再現。所謂“復重言者,貴以微誠,披露肝膽”,充滿了“三言”式的隱語。

表面上,《柳如是別傳》只是寫名妓柳如是的風華,實際是講述了在明亡燼餘理想傾覆的幽光中,一批不屈士女的抗爭史。“亡家亡國亡天下”,“不降志,不辱身”的紅妝柳如是等人,不惜毀家紓難,寧折不彎,為光復文化之故園、政統之中國、道統之華夏,奮不顧身,齎志而沒,無怨無悔。在陳先生看來,柳如是實際是這種理想的符號人物,是故不惜出死忘命,懇懇重言。從一點看,柳如是就是陳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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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遺民鄭思肖著名的《心史》

“夫子殆將病也”。陳寅恪晚年,以故國之思,“留兮中州”,避地嶺南,天真的以為置身事外,價值中立,可以全身免禍,結果小看了非理性瘋狂,為所吞噬。在家國與文化雙重性的殘闕毀禁的目擊心傷中,於內披尋錢柳之篇什、伸張學者之尊嚴,對外借機表述自身氣節與價值守望,就成為他的思考必然,和敞開心靈的唯一途徑。陳先生說過,寫此書,也是藉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此點而言,《柳如是別傳》又是他不得已借言的“心史”之作。

我們今天看《柳如是別傳》,細心一點,看裡面對柳氏的謳歌,對錢氏的理解,對志士潛德的表彰,對野蠻群生的譴責,對鄭成功海外建朝的祝福,並不難發覺,裡面無一不是在暗寓這些悲懷遺恨,以此“痛哭古人,留贈來者”。作為一代史家,他是在“世變”中煎熬寫“世變”,越到後來,越沉痛地將身世感與歷史感揉成一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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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盲人史家以口授的形式,完成《柳如是別傳》.旁為助手黃萱女士

在陳先生的詩集中,他曾有詩曰“欲將心事寄閒言”。陳寅恪所以寫柳如是,我以為這是他最重心的著落點。


二,“著書唯剩頌紅妝”,為受侮辱的女性作關懷代言

我們還可以知道的是,早在1954年,陳先生就開始動筆寫柳如是了。而那時,國家百廢俱興,他自己備受禮遇,實無“憤”可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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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恭壽 所畫柳如是照

是以,是《柳如是別傳》,當然不僅只是晚年陳先生髮洩憤懣情懷之作。潛山餘先生解讀時,固然精彩迭出,但是非得一味地往政治上靠攏,既不客觀,也不符合事實。我以為,從時間點和陳先生一貫為人推斷,他起初寫柳如是,可能真只是遣興而已,是真的有“頌紅妝”、表彰歷史上一些傑出女性的意圖。

為女人尤其是一個妓女寫長傳,是中國史家從來沒有想過,甚至是鄙夷的。陳先生有此意,並非無聊,而是他平權理念的表達。書中,他自述說,柳如是“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很明白要為她洗冤辨誣。這是一個傑出史家的責任感和道義感的催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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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之際,一代文化大師錢謙益

我們知道,陳先生一生,立身端謹,對女性始終有著一以貫之的貴乎常人的尊重。不僅如此,這一點,我們看《吳宓日記》的記錄,還有陳先生及其學生的一些回憶文章,即可明白,男女平等主義,也是陳先生自始至終守持的一個理念。《柳如是別傳》可稱是這種非一般的史家關懷的“代言”。

因為道理也很明顯,如果單單只是寄託氣節,表白孤恨,陳寅恪完全可以選擇史上其他更為驚心動魄的仁人志士做文章,比如瞿式耜、史可法、劉宗周、夏允彝等等,這些“孤臣孽子”故事似乎更能引發共鳴。因為論志向之堅定、行事之多劫、境遇之慘烈,這些人都遠比柳如是更加具有可述性。因此,從此推斷,“不降志,不辱身”的情懷陳述,絕對只是其中一方面,是重心但非全部。

大史家陳寅恪,晚年為何寫《柳如是別傳》,幹嘛專為一妓女立傳?

今人影視劇演繹中的錢柳形象

更何況,柳如是的身份,本身也是複雜。她既是風流名妓,也是愛國豪傑,更是節婦烈女。只是在此中,傳主因了女性的身份,更顯傳奇,更顯突兀,也更可以寄託意義了。陳寅恪長期留學西洋,平權主義思想甚重,柳如是作為男權世界中的女子,其才、其思、其志、其苦、其悲,陳先生身為男人身,當是自慚而感佩的。

我想,但凡讀過《柳如是別傳》一書者,都不難看出,書中確實浸淫著陳先生本人太多的深切同情和感知,乃至敬意。而差不多與寫作此書的同時,陳寅恪也寫出《論再生緣》,歌頌另一位清代女才子陳端生。所以,他自己說,“著書唯剩頌紅妝”,不為無因。


三,“一笑妝成伴白頭”,對妻子愛意與感激之情的含蓄表達

其實,我個人揣測,陳先生寫作此書,除了傳達男女平權的理想之外,還有一個緣由,就是藉機傳達對自己妻子唐篔女士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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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篔,1898—1969,廣西灌陽人,唐景崧孫女,曾執教於北京女高師,為許廣平老師

唐篔出身名門,滿腹才情,一生為了夫君流浪四海,朝不保夕,求一飽腹都難,患難與共無怨無悔,其才情、氣概、境遇等都和柳如是有著若干相似之處。陳先生寫柳如是,既然是有濃厚的“身世之感”,那麼傳達對自己夫人親愛、感激、敬佩的心意,也就順理成章了。

有心的讀者,翻閱《柳如是別傳》,想並不難暗查此點。甚至說,書中有太多的“閒筆”,不從此想,都令人費解。比如,《有美詩》寫錢謙益與柳如是的蜜月同居生活,什麼“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憐”等句,完全是可和他《戊辰中秋渤海舟中望月有懷》等詩參讀的;比如,他寫柳如是各種才情超卓、甚至動靜咸宜、無不美好之形象,以及錢謙益各種“誇妻”渲染,處處可見唐篔身影,與陳氏個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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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目盲後,留下的很多“手跡”,實為唐篔代筆

特別重要的一點,隨著近年來材料的不斷髮現,我們所知道的是,陳氏晚年,對於當初未聽妻子苦勸,沒有離開是非之地,是異常悔恨,自感糊塗的。這是他晚年極其糾纏的一個心結。他1958年抄示龍榆生的那些舊詩,什麼“西江藝苑今誰勝,不是男兒是婦人”都蘊含著這種深意。而《柳如是別傳》中,陳氏反覆強調河東君的英明決斷,錢牧齋的懦弱糊塗,難道還不夠昭然若揭麼!

從這一層看,寫柳如是之才情卓越、之人情通達、之眼光深遠、之英明決斷,又是在側寫他妻子唐篔女士。陳寅恪晚年,在寫作《柳如是別傳》其間,也曾寫了很多感人肺腑的詩歌,以示感激夫人唐篔之辛苦,並用“可封侯”三字來形容她的“壯舉”。後來,身不由已,虎落平陽,他還曾多次深情的囑託女兒們說,“媽媽是主心骨,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家,沒有她就沒有我們,所以我們要好好保護媽媽。”所謂“頌紅妝”,必有“頌妻”的深情包含其中。

大史家陳寅恪,晚年為何寫《柳如是別傳》,幹嘛專為一妓女立傳?

陳氏家族

我讀《柳如是別傳》,常無端感動而不能自已者,很大一部分原因,想也正在於此。


往事已矣,逝者如斯,如今探究《柳如是別傳》到底為何而寫,似乎早已不再特別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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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後人.左為其兩個女兒

只是,我們也需要有默契的是,我們現在閱讀《柳如是別傳》,還有談論此書的成書因緣,不只是無聊閒談而已。它最大的文化意味,某種程度上可說是為陳寅恪式的一脈文化香火守靈和致悼,更是對不堪的往事作出檢討和省思。

陳先生寫作《柳如是別傳》時,曾感慨,“今生所剩真無幾,後世相知或有緣”。他認為,他為柳如是寫傳,讚譽這樣一位女子,後世是能理解他的苦衷的。因為沒法直接說話,他的苦衷有很多的謎語,我們缺乏鑰匙解開,遂成歷史疑團。但是有一點,我們還是確信可以“相知”的:即他要告訴後世,他所經歷的,他所寫下的,絕非只是他個人的不幸,也是這個時代的悲殤。

大史家陳寅恪,晚年為何寫《柳如是別傳》,幹嘛專為一妓女立傳?

廣東中山大學校園中的陳寅恪坐像

歷史永遠是最健忘的病人,往復循環,不捨晝夜。記住過去的教訓,讓悲劇不再重演,我想,這應是史家陳寅恪的最大心願,也是他寫作《柳如是別傳》最苦心孤詣所在。也唯能如此,他的冤魂才有路可走,我們為後者方有家可歸。

午後,幾句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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