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尹村的王克勤----郭永社


生長在尹村的王克勤----郭永社


一個輝煌的耕讀之家

清朝康熙年間,以滿、漢兩大民族為主的大清帝國局勢還不太穩固,儘管滿族高居統治地位,但人們臣服於滿族的心裡還未完全建立,漢民的暴動還餘波未息。

在經過鋤鰲拜的鬥爭後,年僅16歲的康熙才完全掌握了國家政權。為了儘快和漢民和睦相處,康熙在國內實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政策:恢復科舉制度、褒獎民間善舉、弘揚貞潔烈婦、舉孝廉、倡道義等。這些親民的做法除在官府推行之外,還通過另外的渠道進行舉薦。整個社會逐漸上升了一股正氣、清氣。大清正在以一種新的姿態呈現在人們面前。

有一年夏天,陝西的關中地區流傳了一種說法:康熙他媽到長安周圍轉悠來了。這個說法一般老百姓聽了也不在意,只是在心裡面想:皇上他媽皇宮裡呆膩了,跑出來散心呢!其實,康熙他媽走出皇宮,是尋找民間的正能量,為皇上舉賢,皇太后是為她兒著想呢!

麥子將要成熟了,農家的日子漸漸的忙活起來。集上開始有了賣草帽、叉把、掃帚、鐮刀等農具。家庭條件好的已經磨好了面,準備在夏收裡大幹一場。家裡短糧的望著稍稍發黃的麥子已經是恨不能撲到麥地裡大嚼一場。其實,當麥粒兒硬了的時候,已經有揭不開鍋的人家用刀片兒薻麥穗兒吃。這是度命的時候,也是人們最期盼的日子。

夏收是緊張的。烈日下的農人們揮動鐮刀,把一年中最多的汗水在這時候拋灑,地裡白天夜晚都有人忙碌。一天午後,有人看見三個女人在一片地裡拾麥,那是一片已經收割並且已經拉運完畢的地塊,地裡逸下來的麥穗主人已揀過兩遍,在確認已經沒有了麥穗,主人已經放棄不管而把精力投入到別的地裡,這三個人就在這塊地裡拾麥。周圍的人都在忙自己活兒,誰也沒有注意這三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塊地裡。直到一個小女娃給地裡的大人送飯,在一個偏僻的低窪地看見一輛轎子和三個向這邊瞭望的人,並把這說給大人,大人才往這邊看了一眼,可不久,轎子和人都不見了蹤影。從此,一個消息在關中傳開了:康熙他媽真的到這兒拾麥了。並把一個歇後語留在了關中,一直傳到現在,那就是:康熙娃他媽拾麥——那是散心呢。不過後來聽說,康熙他媽拾麥是假,真正的目的是在民間查訪,為兒子舉薦大賢之人。

周至縣的最東部,有一個靠近渭河的大村子叫尹村。那是一個古老的村子,村人的民風淳樸。這個村子在周至縣是個有影響的村子,原因是它不僅處在周至縣的最東部,更重要的是它村子裡有個姓王的大戶人家,這大戶人家除了家大業大外,還是一個9輩沒有分家另過的大家族。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由於種種原因,“樹大分枝”的家庭觀念由來已久,因而,一個家族後裔遍地的現象到處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姓氏就成了人們唯一的家族標誌。一個家族如果長久的沒有分家,一定是它的內部有著特殊的凝聚力和親和力,家族的人依附在它的周圍,會感到安全、富足,家族的子弟們會受到良好的教育和薰陶。在明代,就存在著一個20多輩的大家族而引起皇帝的重視。歷史的經驗告訴人們:家族越大,分工越多,管理越合理,結構越穩固。這樣的家族都有一個核心,那就是基於良好的家訓,這個家訓是一個家族的紐帶,是家族走向長遠、走向興旺的精神家園。

王家在尹村不知居住了多長時間了,反正在不知是官府還是康熙他媽舉薦的時候已是9輩沒有分家。這時候,王家在村裡有200餘畝土地,大小人口30多人,房子共有40多間,住宅面積達5畝有餘,各種雜役20多人。家中不但有糧倉,還有染坊、酒坊、油坊等。王家9輩人沒有分家的事實被層層上報,一直上報到朝廷,各級官員不斷地考察核實,終於有一天,周至縣令陪著一個朝裡的公公把一個御批的“九世同居”的聖旨頒給了王家。聖旨到尹村後,王家大小三拜九叩接旨,把各路公差以最高的規格接待了一番。為了弘揚皇上的恩惠,王家翻修了門前的照壁,把一個大大的“聖”字永久的鑲嵌的照壁正中。並請石匠把“九世同居”刻成石碑,立在尹村的村口。從此,這個家族在周至是名門望族,是周至地方上向外推舉的典型,是一面光鮮的旗幟。

善人的出生

1919年,是中國歷史上不平凡的一年,這一年不僅爆發了舉世聞名“五四”愛國運動,而且爆發了全國工人大罷工。這時候的王家已經少了“九世同居”的榮耀了,但家業卻發展得更大了,不但在尹村保持著先祖的家業,而且在30裡之外姚村置田200多畝,王家老少圍繞這兩個地方打理自己的家業。這時候王家總掌櫃是一個叫王允功的人擔任著,這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他不但精通各種農活,而且飽讀詩書、處事豁達。關於他的德行,有一個事例可以說明:說是有一年鄰村有個小夥,家裡很窮,他媽長期有病不能料理家事,這幾天他媽病的發緊,白天黑夜都不斷的呻吟。這小夥借遍了親朋好友都沒借來一文錢,情急之下,見王家祖墳裡的柏樹長得粗大壯實,心想不如偷棵樹賣了救娘命,待日後日子好了再去還。可就在偷樹的當兒,“叮噹”的響聲驚動了王家的夥計,於是,夥計把這賊拉到王允功面前,王允功不叫夥計打罵,先問為啥偷樹?待賊把緣由一講,王允功叫夥計騎上騾子去鄰村問明情況,功夫不大,夥計回來說情況屬實,王允功就叫管家拿來20個響元遞給偷樹賊,說聲:“給你娘看病去吧。”賊“哇”的一聲大哭,連連磕頭。要知道,那時候的20響元是一個家庭的光景呢!

王允功弟兄四個:王允功、王允信,還有兩個兄弟正在上學。王允功有兩個兒子:老大叫王克明,老二叫王克亮。這兩個娃娃在本家的王家祠堂開始上學,王家祠堂就在王允功家的大門前,王允功每天路過祠堂的時候聽娃娃在裡面讀書心裡就格外舒暢,一整天渾身都充滿勁兒。好幾次,王允功偷偷地從窗子往裡看,見娃娃都在認真聽先生講課,娃娃滿臉的稚氣和那認真的勁兒給王允功心底灑下了堅實的希望:這兩個小傢伙是人才,將來可能成大器呢!

這年春天,當柳樹的稍兒有些泛黃的時候,王家的二當家王允信有了和別人不一樣舉動,他家過門一年多的媳婦開始縫小衣裳、小褥子了。這媳婦人樣俊俏,身材在王家女人裡是最高的。妻子縫小衣裳的時候,王允信心裡還納悶:家裡沒有這樣小的碎娃,這衣裳是給誰縫的?問妻子,妻子起先不說,問急了,妻子才瞅了王允信一眼,輕輕地拍拍自己的肚子說:“還能給誰,給你娃縫!”王允信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要當娃他爸了!心裡一陣喜悅,男人的擔當感立即油然而生,“我要撐起這個家,給妻子和娃一個溫暖的窩。”從此以後,他少了些輕狂,多了一些穩重和責任。

從3月14日開始,允信媳婦的肚子就已經陣痛,看著媳婦挺著個大肚子痛苦的樣子,允信不敢耽擱,趕緊去找拾娃婆,並把嫂子叫過來操心媳婦。這時候的王家,無論男女老少都被興奮和擔心籠罩著。“人生人嚇死人。”“王家又有後了!”這兩種情緒交集在一起,使王家人比任何時候都緊張。

陣痛持續了一個晚上,3月15日下午,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在王家的宅院裡響了起來,站在房門外的王允信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頓時覺得鼻子酸酸的,悄悄地滾了兩滴淚珠:“終於平安了!”過了一會兒,拾娃婆走出房門,王允信趕緊上前,拾娃婆說:“娃子娃。”王允信心裡一陣狂喜,就想進去看媳婦和娃,拾娃婆攔住說:“去把紅紙拿來。”王允信嘿嘿一笑,火燒火急地跑了出去。

拾娃婆把一個用紅紙剪得小腳印貼在窗子上。這一刻是在警告人們王家生了一個男丁,任何一個外人在一個月之內都不能進坐月婆的門,以免娃受到驚嚇或是帶來什麼病菌。

童 年

按照輩分排,王允信的這個兒子應是王家門中克字輩的老三,王允功的兩個兒子分別是老大和老二。可這個老三卻在王允信的這一支排行老大。這娃生下來就九斤重,比一般的娃大,是名副其實的“胎裡飽”。娃胖乎乎的,剛生下來就張著嘴尋奶吃,一副嬌憨的模樣。果然,這娃是個大飯量。娃幾天就是一個樣子,越長越可愛,也越長越大。王允信一家在娃的生長變化中體感著生命的蓬勃,也張揚著生活的熱望。

娃滿月的時候,王家自然按照周至東路的風俗大大的慶賀了一番,同時,把給娃起的名字向親朋好友公佈:王克勤!

“三翻六坐九爬爬。”小克勤每一樣變化都不落人後,相反,他總比一般孩子要早些,這主要歸功於他的好身體和好飯量。剛過9個月,他已經在搖車裡很不安分了,時常放不到搖車裡去,弄得人後馬勺都得長眼睛呢!到了10個月,這小傢伙都試著站立,大人一面嘴裡“能兒、能兒”的叫著,一面測試著娃能站多長時間。過了11個月,娃已經能在大人攙扶下學著走路了,允信他媽一手拿把廚刀,一手拿了根長長的麥草,把麥草放到娃的屁股後,用廚刀剁麥草,嘴裡說著古老的歌謠:“剁、剁、剁尾巴,剁了尾巴,我娃走掐。”

一天傍晚,王允信勞作回家,看媳婦正逗娃“能兒”,就站在離娃有2米的地方,嘴裡叫道:“勤勤,到大這兒來。”只見娃眼裡看著允信,睜大眼睛,看看他媽又看看大大,忽然踉蹌著向允信跑去,中間竟沒有停步,一直跑到允信張開的雙臂。允信一下子把娃抱起,高興地大喊:“我娃會走路咧!”一家人沉浸在巨大的興奮之中!

一到兩歲的時候,大人還跟在娃的屁股後邊跑,三歲以上大人離娃的距離越來越遠,到最後,只是遠遠的用眼睛瞄著,由娃隨著自己的性子耍。有時,兩位小哥哥帶著小克勤玩。

克勤這時候的成長主要是兩位哥哥的引領。不上課的時候,哥哥們就來找小克勤。這時候的克勤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就像蓮藕節節,惹的人可愛,大人們誰見了都想用手在娃身上摸摸,夏天的時候,總想抱抱娃,粘粘娃嫩嫩的身體。這小哥倆帶著克勤在院子的樹下玩,三個孩子一起蹦杏核,嘴裡念著:“一蹦蹦、二壇壇、三打囉、進四勺、五勺兒、六圪塔、七抬頭、馬蓮花、餓佬二、抓雞娃、抓不上、不要你。”耍的不知道東南西北,常常大人連喊幾次才吃飯。有一種遊戲叫抓檀兒,這遊戲是撿來七顆小石子,把小石子在手掌間拋上接住,玩法也很多。這本來多是女孩子玩的,這哥三也玩,嘴裡說著:“蹲蹲、親親、桃核、紮根。”再長大點,他們就玩滾鐵環、打陀螺,在自家的大場裡玩,一天到晚的瘋跑,冬天裡,把臉蛋跑的紅彤彤的。再大些,他們在村南的小河裡逮小魚、捉螃蟹、撈河蝦,每到夏天,家裡的大人老替他們擔心,有幾次,孩子們為此還捱了打。但他們也有大人鼓勵的時候,比如每年初夏,他們就來到屋子旁邊的樹林,觀察地面有沒有小洞,如果有,他們那幾天裡就忙開了。折根小木棍挖小洞,裡面一個褐色的、醜陋的傢伙露了出來,腳腿還在緩慢的動著。他們把它挖出來,把這個叫“肉蛋”的東西扔進籃子。其實,這“肉蛋”就是“知了”,它在地下生活了好幾年,剛剛從地下爬出來還沒有來得及上樹,這時候的“知了”肚子裡是乾淨的,也是最肥美的,用油炸了,是孩子們最愛吃的補品。有一年秋天的午後,克勤他們在村子外玩,遠遠地就見一個人躺在樹下,走近一看,是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大約五十多歲。男人大概餓的不行,用手揀樹下摔得稀爛的柿子,也不管髒不髒就往嘴裡塞,吃一點挪一點位置,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那人見三個娃來了,像一下子沒一點力氣,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拿眼睛看他們。娃娃們問:“你是餓的嗎?”那人點點頭。到底還是王克明大些,他讓兩個娃在這兒,自己飛跑回去,一會兒拿來一個大饃,遞給那人。大概那人很久沒吃過麥面饃,狼吞虎嚥的吃起來。停了一會,那人的眼睛明亮了,氣色也緩和起來,慢慢的坐起,歇了一會走了。後來大人知道這件事,娃娃們滿以為要受到懲罰,但沒有。

轉眼間耍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他們長大了。在克勤七歲那年,兩個哥哥要離開師塾到外面去讀書了,克勤也已經有了兩個弟弟,而克勤自己也要上學了,他要跟人稱“南街二先生”的王忠進老先生學習書本上的知識,新的一頁要開始了!

上 學

克勤在哥哥上過學的私塾裡讀書,教室裡沒有了哥哥的身影,克勤並沒有感到孤獨。相反,教室裡有很多小夥伴,他在這裡很快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首先,他的身材比同齡的孩子高出半頭,這使得他說話有了些分量。他的家境比別的孩子好多了,有的時候就要他把家裡的東西拿出來給大家使用。比如:課餘的時候,孩子們在他家捉迷藏,在屋裡跑來跑去,有孩子跑著跑著肚裡飢了要回家,克勤拿些吃的給他吃,吃完了繼續捉迷藏。他的性格這時候漸漸的顯露出來,漸漸的他有了統領孩子們的慾望,潛在的領導才能在小小的克勤身上漸漸地顯露出來。下課的時候,學生們玩“躉雞”(兩個人各提起一條腿,用另一條腿在地上跳,把提起的腿膝蓋朝外,互相抵鬥,誰的腿先著地算誰輸),沒人能躉得過克勤,有時他一個人和兩個人躉,依然能佔到上風。但有時同學們一擁而上圍攻克勤一個人,克勤終於敗下陣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但正因為克勤有這些優勢,他漸漸地成了“孩子王”,孩子們都願意聽他的。但說到底克勤還是個孩子,在和同學們玩耍的時候有時還沒輕沒重的。有一年夏天,老師有點事離開私塾,就給孩子們佈置了作業就出去了,臨走囑咐孩子們好好寫作業。可當老師出去一會兒,克勤估計老師走遠了,就悄悄地叫上兩個耍得好的同學溜出私塾,三人在私塾的院子裡玩起“壘澡山”。“壘澡山”就是現在的搭人梯,因為這“山”既能壘起來又能消失的無影無蹤,就跟肥皂泡搭起的山一樣,所以叫“搭澡山”。三個人玩著玩著,聲音就大起來,功夫不大,吵鬧聲就把私塾裡的學生都吸引出來,又有幾個人加入“搭澡山”的行列,澡山也越搭越高。克勤由於個子高身體胖力氣大,他只有當最下邊的梯座。他蹲下來,等在肩膀上上去四、五個人,他才使出吃奶得勁兒慢慢地站起來,其他上面的同學手抓住牆都一個一個依次直起身子,等最上邊的一個同學也直起身子,澡山就算搭成了,然後又依次蹲下來再從最上面一個一個往下跳。每當一次澡山搭成,周圍的同學就是一片歡呼。搭了幾次之後,克勤累得滿頭大汗,他忽然想休息一下,就心生一計,等搭成之後,突然大喊:“先生來了!”身子向後一撤,上面的“澡山”一下子倒了下來,把最上邊的同學摔得趴在地上起不來直哭。老師回來查明情況,抽了克勤一頓板子。自此之後,克勤和同學們玩“壘澡山”都是在冬天裡玩,因為冬天穿得厚摔不疼——這是私塾老師教給他的方法。也是小克勤開始為別人著想的良好啟蒙。

儘管如此,但孩子頑皮的天性有時候佔到了上風。在私塾,先生常常讓孩子們背書,背不過的就打板子,能背過的就不挨板子。可是,背不過書的老是那麼幾個有點“笨”的學生,這些學生最害怕的就是背書了,老師打板子的時候常常手縮在袖筒裡不出來,等老師大發雷霆的時候才無奈的伸出了手,有的手還沒伸出來眼淚先掉了下來,但板子還是要挨的。克勤在班上背書還是可以的,但看到挨板子的夥伴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裡就很不忍見。有一天老師又叫背書,克勤忽然問老師:“老師,常見你打背不過書的學生,不打能背過書的學生,如果有學生能背過一半而另一半背不過,該怎樣打?”這位老師教了一輩子書,還從來沒有學生問過這樣的問題,他看了克勤一眼,回答:“背一半打一半。”娃娃們沒見過這一半板子怎樣打,都有些好奇。輪到克勤背書的時候,克勤背到一半的時候停下了,說:“下面的我背不過了。”老師把克勤叫到前面來,讓克勤把手伸出來,克勤睜大眼睛看老師怎麼打,沒想到老師掄起板子,用板子的小面“叭”就是一聲,克勤不由自主地“媽呀”的大叫起來。原來這響聲雖沒有平時打板子的響聲大,但由於小面是把板子立起來的,受力面積少,所以一打就是一道紅磷,克勤嚐到了一半板子的苦頭,從此他再也不敢“犯上”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克勤也一天天長大了。轉眼間他已經12歲了,他要結婚了。

結 婚

過去是不提倡晚婚的,相反,大戶人家因為物質的富足而結婚很早,晚婚只有窮人娶不上媳婦才無奈的推遲。因為結婚早,很多大戶人家的兒子因為年齡小生活上還不能自理,所以娶的妻子往往也比自己的丈夫大,有大兩、三歲的,甚至有大十多歲的。克勤娶的妻子比克勤大三歲,姓任,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允信給娃挑媳婦是十分嚴格的:三代內無遺傳性疾病,人要長得好看順眼,女紅要能拿得出手,性格要好,尊老愛幼等。結婚的時候克勤就像看別人的熱鬧,沒想到自己卻成了這場熱鬧的主角,大人們都圍繞自己轉。克勤只好收斂了頑皮,裝的一本正經,十分聽話的順從大人的指揮。多年之後,他什麼也不記得,只記得人很多。

結了婚的克勤依然在私塾裡讀書,他和同學們玩耍。結婚時間不長,就在他身上發生了一件尹村人傳笑很久的事情:說的是有一天下午放學後,克勤和一幫小夥伴滿村子跑著捉迷藏,跑著跑著,小夥伴們怎麼也找不著克勤,天漸漸黑了,小夥伴們也不找了,各自都已回家,大家滿以為克勤也已經回家。等到吃過了晚飯,大家卻聽到克勤媳婦卻滿村子裡喊克勤。二毛、三蛋等小夥伴把克勤媳婦領到他們捉迷藏的地方去找,都在“克勤”“克勤”地喊,可是喊了一會兒還是沒見人。克勤媳婦急的要哭,二毛說:“克勤該不會到哪兒睡著了!”二毛說這話是因為他們捉迷藏有過這樣的事兒,藏得很隱秘,怕人找著不出來,時間久了卻睡著了。還是二毛有經驗,他領著大家一個麥草脊一個麥草脊的找,找到一個麥草脊的時候,聽到裡面有輕輕的鼾聲,順著鼾聲聽,大聲的喊克勤,聽見裡面模模糊糊的答應,克勤媳婦不顧一切的向麥草脊裡掏,終於把克勤掏了出來。克勤出來後還黏黏糊糊睡不靈醒,媳婦把克勤一抱,向家走去。原來為了捉迷藏,克勤幾天前就瞅好這個地方,把麥草扯了個洞,自己鑽進去後把洞口一封,夥伴們當然找不著,時間長了克勤卻睡著了。克勤是找著了,可是“媳婦抱克勤”的故事卻成了人們飯後茶餘的笑談。

畢竟克勤結婚了,和沒結婚的夥伴就要區分開來。一天,克勤從家裡偷了些菸葉帶到私塾,下課的時候,用紙學著大人捲菸,等卷好一支,克勤把煙叼在嘴裡,用火鐮點燃,神裡神氣的抽了起來,跟前夥伴們高聲起鬨,克勤一會兒揹著手,一會兒走來走去,裝出一副大人樣。忽然,一隻大手把他抓住了,他扭頭一看,是爸爸。克勤也很機靈,把煙用手一翻,藏在了袖筒裡。那年月孩子們都穿馬褂,袖筒長,外面還續一節馬蹄蹄,所以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爸爸說:“出來一下。”說完就讓克勤前面走,自己在後面跟著。克勤不知道爸爸臨走的時候眼神和私塾先生對視了一下,那眼神雙方都明白是啥意思:爸爸的意思是我去教訓一下這小子,你給其他學生上課吧。先生的意思是小小年紀就學抽菸,該是管管的時候了。克勤被爸爸叫到屋裡,眼睛卻一刻沒離開兒子,他想看看兒子的怪怎樣耍。爸爸坐在椅子上,眼裡盯著兒子,一句話也不說。兒子站在爸爸面前,等爸爸說話。可是,等待他們的是沉默,沉默。克勤已明顯地感覺到袖筒裡的煙燒著他的皮膚,一會兒他覺得燒的面積大了,他知道是衣服著了,但他強忍者。爸爸從克勤臉上的細微變化中知道兒子被火炙烤,但從兒子故作平靜的神態中也看出兒子的堅毅。但他仍不做聲。

火繼續燒著。

任氏看見這陣勢忙從屋裡走出來,看看父子二人都不做聲,也不敢說話,在一旁順從地跪在地上。一縷青煙從克勤的袖筒上冒了出來,克勤臉漸漸紅了起來,淚珠兒順著漲紅的臉往下淌。允信終於說話了:“去吧。”就起身走了。任氏趕緊舀了一馬勺水,潑在克勤的袖筒上。克勤胳膊上燒了一個酒盅大小的一個疤,很長時間才好。從此之後,他一輩子再也沒有抽過煙。

有一年秋天,接連十幾天都下著淋雨,雨把什麼都下得溼漉漉的。有一天上課的時候,先生髮現有四、五個學生沒到校,氣的讓到校的學生寫字,自己站在講臺上靜靜地等待沒來的學生。學生們看著老師越來越抽得厲害的臉色,嚇得都不敢說話,私塾裡靜的沒一點聲音。過了一會兒,有遲到的學生來了,先生大聲說:“站到前面來!”遲到的學生一驚,膽怯的站到前面。等四、五個遲到的人都來了,先生才手拿著板子,叫幾個學生伸出手,一溜地打下去,打得娃們“呀”“咦”的亂叫。打了之後,才問娃們:“你為什麼遲到?”開始被問的學生說:“家裡沒幹柴做不了飯,所以遲到了。”等先生問下去,回答都是一樣的理由。老師估計是冤枉了學生,叫學生都下去坐下。

克勤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原因遲到,因為他家的麥草脊大得很,任何時候都不缺乾柴,他知道學生們講的是事實。下午放學後,他拿了揹簍,把自己的幹麥草背了一揹簍,向遲到的學生家走去。等到把四、五個同學家都送到,天已經黑了。家裡人問他去幹啥,他說了同學家沒幹柴做飯遲到的事,說是給他們家送乾柴去了,家裡的大人們都認為這樣做是對的,也感到克勤到底是長大了。從此,再也沒有同學因沒柴火做飯而遲到的事發生。而克勤也把學習用品帶得足足的,誰寫字沒紙了,他給。毛筆寫著寫著突然壞了,他把自己的給用,自己用備用的。

克勤成了大家的後勤部長,沒有東西他供應,只要他家裡有。但學生們需要的東西並不多,無非是一些筆呀紙呀的東西。這一方面說明了克勤家庭的富有,更重要的是克勤樂於助人的本性的顯現。這種性格在以“善”為宗旨的家族面前,得以很好的培養,並發展成王家人的立世之本。

一次,克勤發現一個學生在私塾裡哭,問原因,不說。一會兒,另一個學生悄悄地對克勤說:“他是餓的。”下課之後,克勤趕緊從家裡拿了一個饃給那同學吃,那同學大概是餓極了,狼吞虎嚥的吃起來,惹得周圍的同學很是眼饞。克勤看著同學們的神態,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放饃。

克勤在家裡把饃用刀切成指頭大小的饃塊帶到私塾,下課的時候,他對同學們說:“誰想吃饃塊?”同學們一聽,“呼啦”一下子圍了過來,克勤一人發一個饃塊,同學們都迫不及待的把饃塊塞到嘴裡,吃得非常香甜。吃完一塊,都還要吃。克勤看大家要亂,心想:秩序亂了,誰吃誰沒吃就記不清楚了,必須有個人記賬。於是,對平時學習好又機靈的劉振普同學說:“你來當會記,記下各人吃的數。”於是,克勤當老闆,劉振普當會記的日子一直延續到他們離開私塾。2017年,當96歲的劉振普老人回憶當年當會記的日子,耳背的老人高興地哈哈大笑。作為放饃的回報,先生與克勤商量達成了以下協議:吃5塊饃,就要寫一篇大字。不夠5塊,累計計算。吃5塊卻不寫大字,對該同學停止放饃。此舉成了促進學生們好好學習的良好舉措,在尹村傳為美談。

走向姚村

克勤在不知不覺中已長成小夥子了,他已經離開私塾幫助家裡人料理事務了。克勤16歲的時候已長成1.8米的大漢了,他不光是個子高,而且身體也很壯實,這歸功於他的大飯量——自出生的時候到現在,他的飯量一直很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家庭條件允許他吃的很好:他一頓可以吃三斤肉的臊子(一種關中人常吃的肉食),或一頓吃完一條滷豬腿。他長得又高又大但臉卻很年輕,使生人見了他忍不住多看他兩眼。1935年初春,冬天的料峭還沒有過去,一對人馬從尹村的南門進村一直向著北街走去,到了北街,這夥人在王家門前站住腳步,一會兒,7、8個人下馬站在王家的私塾旁邊,警惕的環視著周圍。另有5、6個人從大門進去直奔屋內。王允功正坐在家裡烤火,見有人進屋,準備起身招呼,但一見來人都陰沉著臉,破舊的棉衣下露出黑乎乎的槍管,就又坐了下來看著來人。“我是張老八,特來向掌櫃的借些糧錢。”一個個子不高頭髮老長的人說道。“呵呵,知道知道,你看這屋裡,你看上啥拿啥,還問啥呢。”王允功說。這張老八是遠近聞名的土匪,在關中地區提起此人大人碎娃都知道,這人雖是土匪,但還有三分義氣,他行蹤不定,跟隨的人數時而多達數百人,時而只有十來個人。他來王家實際只是來探探虛實,對這個“九世同居”的大家族他歷來都是敬重的,對王家人的“善”他也有耳聞。他一輩子不知搶了多少戶人家,好多人家寧願被活活燒死也不願交出銀元和煙土,對待人品不好又有浮財的人,他從來不惜人家的生命,直到你交出財物。今天王允功如此大度倒使他微微吃了一驚,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他走到王允功跟前,王允功站起來,從桌子上拿起一盒煙說:“讓弟兄們抽去。”說著就把煙丟給張老八。張老八一看,把煙端詳了一會兒,問道:“你的兒在省裡?”那時人們都抽旱菸,農村哪裡來的紙菸?王允功正因為兒子在省裡,所以常備紙菸給重要的客人抽,他自己也抽的是旱菸。張老八這樣問顯然是知道王允功家裡的情況。王允功回答道:“犬子是在外面。”張老八也不客氣,自己點上一支,把剩下的往身後的一扔,後面的人接住,不一會兒,人人嘴裡都叼上了紙菸。張老八吸了一會兒煙,說:“今天路過你們尹村,特來看看你家,聽說你家是當地有名的積善之家,看來是名不虛傳。好好行善,我還會再來的。”說著,對他的人大聲說:“以後不論是誰,不準動這家人,咱們走。”一行人馬離開了尹村。晚上一家30多口人就聚集在一起,在大家驚魂未定的情緒中,王允功述說了經過。之後,他對所有的王家人說:“善,是咱家的立世之本。因為善,最厲害的土匪沒動咱們。對任何人咱們都要以善待人,誰要是違背這個字,就不是王家人。”

王家人以善為本在擴大著自己的家業,除在本村外,在距尹村30里路的西南方向的姚村,也有王家的田產。這裡的田產經過王家幾代人的努力,已發展成有300多畝土地、牛馬成群的農莊。到了30年代的民國,王家由於在外面工作的人越來越多,留在家裡的就只有不上10個人了。姚村的田產最初是由王允功之外的人輪番經營著,就連王允信也在農忙的時節去姚村幫忙。在王家留在家裡的人出現青黃不接的時候,王允功的三兄弟王允濤出任姚村的主事人。這王允濤20歲出頭,按理說承擔如此的大任還有點嫩,但兩個個哥哥要照顧尹村的大大小小,侄兒們又都在上學,只有他能當個人用,所以,姚村的事務就要靠他長期的打理了。但他從小到大衣來了伸手飯來張口,事務都由父輩和哥哥承擔著,因此他沒有積累下處理複雜事務的經驗。到姚村後,就連土地種啥都要回尹村請教父兄。但土地上的勞作就必須依靠姚村的父老鄉親了。在僱傭長工、短工,安排地裡生產方面他就是外行了。王家給他僱了一個可靠的管家,這樣他有事可以與管家商量,再由管家安排一切。開始的時候他惟命是從,管家說啥就是啥,姚村的經營還可以維繫。後來他也看出了一些門道,記下了一些農諺。比如“東風下雨西風晴,下山風來曬冷慫。”“豐收不豐收,再看5月26。”等等。也許年輕氣盛的緣故,他開始直接安排農事,漸漸地把管家不放在眼裡,有幾次還和管家吵起來。秋收的時候,地裡的莊稼快成熟了,就會有人偷地裡豆角、紅芋,有時一晚上丟一大片玉米棒子,把允濤氣的七竅生煙。僱人一天換班看管,可還是丟。後來允濤發現是看管的人和賊娃子串通一氣偷莊稼,允濤氣不過把看管的人打了一頓,可是看管者的家裡人知道後來鬧事,又要把允濤給縣裡拉討說法,要不是管家從中說活,再給人家賠了些錢,允濤都有可能捱了打。自此之後,允濤竟開始懷疑起管家來了,兩人最後竟連話也不說了。1935年,允濤遭遇了土匪的搶劫,為了保住財產,允濤差點被土匪打死,他在極度的失意中坐在一輛馬車上回到尹村。

這年克勤滿18歲了,他的個子又串高了一些,這兩年在村裡幫大人們料理事務,他處理事情的得體贏得了人們的讚譽——這主要來自於向大人們請教。尤其是他善良的本性和對人的熱愛,在他處理事務中越來越明顯的顯露出來,使尹村的人們從心裡發出聲音:王家又有新一代能行人出來了!

允濤的回鄉必將把新一代的王家人推向姚村,王允功和王允信把目光投向王克勤。正好這時候的王克勤向著父輩們說話了:“我去姚村!”王允信心中多少有些不捨,但他很快就平靜了,因為他的另外兩個兒子克儉和克悌也漸漸地長大了,很多事還等他去料理。

1935年初夏的一天,一輛馬車把王克勤和他的妻子拉向姚村,一路上,滿腔的豪情在他的胸中激盪,他和妻子說著他的計劃,他要營造一個理想的家園。但他不知道,他會在這裡施展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善,並因此拯救了整個姚村數百人的生命,並幫助他們的建設新的家園!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