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者麗雲,強者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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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雲

2015 年冬天,導演王小帥找到編劇阿美,請她寫一個關於「失獨」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兩個彼此交好的工人家庭,一個孩子導致了另一個孩子的意外。阿美筆下,失去獨生子的「麗雲」是一個傳統的中國婦女:賢惠、務實,對家庭和孩子都毫無保留。電影《地久天長》柏林載譽後,阿美在為我們解讀這個人物的底色時說:「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痛苦。」

麗雲是不幸的。

詠梅

2019 年春天,《地久天長》在柏林電影節首映,男女主角分獲電影節最佳男女演員獎。榮譽舞臺上,詠梅是一張突然出現的陌生面孔—— 她不是知名演員,不是某部經典作品的女一號。但她在領獎的時候保持了從容,甚至沒有落淚。詠梅覺得自己發揮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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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入圍主競賽單元的消息是王小帥通知她的。那時消息尚未公開,詠梅正在拍電視劇。她在劇組偷偷開心了半天,忍不住告訴了助理,倆人一起傻樂。2 月 14 日,電影在柏林全球首映。那天是詠梅的生日,她沉浸在喜悅裡,穿了最高的高跟鞋,對每一聲「看這邊」都有求必應。隔了兩天,她拿了影后。領獎前,她只擔心兩件事:千萬別摔倒;別漏了致謝導演、男主角和工作人員。其他只剩開心:「特別純粹,閃光燈、紅毯有和沒有,其實都沒有差別。」詠梅覺得那是上天的饋贈。

演完這部電影,她就對榮譽有所準備。從劇本判斷品質,從合作班底判別反響 —— 詠梅很早就會。讀劇本的時候,她就相信這部電影一定會在「三大電影節」亮相,甚至入選競賽單元。但再往上,不想了,「這東西會給你帶來麻煩和干擾」。

這些到來之前,詠梅從未懷疑自己的幸運:她做演員是老天爺賞飯吃,有天分;入行起便機會不斷;沒上過表演課,但每一部戲演完,人物就是她的實踐。

只不過,當演員也並非理想使然。拍第一部電視劇時,她正忙於從「職員」的身份裡掙脫。她學的是企業管理,從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畢業 4 年,換了幾份工作,始終不喜歡朝九晚五的職場。她曾在許戈輝的工作室短暫地做了幾期主持人,也不太適合,「主持人需要急智,我比較鈍」。恰好有電視劇來找許戈輝,她被推薦了過去。詠梅記得導演看見她眼睛一亮,「就是這種職業氣質」,問過履歷,當場簽了合同。

過去一個月賺 800 塊,她老遲到,扣完工資連打車錢都不夠。一部電視劇就把一年的工資掙出來了:詠梅決定做演員。因為,「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這個職業可以給你帶來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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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表演不會配合攝影機,碰到感情戲不知道怎麼哭。別人說「你借一下視線」,她聽不懂,搞不明白為什麼要看對方的耳朵,而不是他的臉。攝影師氣得不得了。但那時候起,她覺得表演這件事不難:「難度肯定有,(但)我一定會找到方法完成,甚至很好地完成。」我有天賦,詠梅想。

拍了三四部電視劇,都是女二號,她自鳴得意。《夢開始的地方》改變了她對行業的認知。導演花了很多年,凝聚的是心血和情懷。演員表拉開,有劉蓓、傅彪、丁志誠、張涵予、小陶虹和李雪健,她是其中的無名之輩。這種創作氛圍讓詠梅領悟了職業的尊嚴感。她發現自己喜歡做這件事,也突然覺得自己是門外漢。

也是這部戲開始,她對塑造有了概念。原來的表演都是「生活化」的,「能笑得好、能站直了,自然一點就OK,(但)不知道什麼叫我能再好一點地完成,因為想看到你自己的作品,只有等到電視臺播,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樣子。突然隔個一年兩年,你看到自己的作品,就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兒」。她入門了。

很多演員入行時角色難得 —— 對詠梅來說,不難 —— 她幾乎沒有主動爭取過。拍《北京愛情故事》的時候,副導演找她要見組照,她沒這個概念,拿了一摞生活照,「但他們就是選你,推薦一個就成一個」。只有一次,她看中了一個劇本里的女性角色,甚至高姿態地爭取了,結果落選。

再之後就是《中國式離婚》。這部陳道明和蔣雯麗主演的熱播劇裡,詠梅是女配角。她被公眾所知,第一次走紅,小幅度的。這之後,詠梅躲了。她不適應平靜的生活被打擾,也對隨之而來的慾望保持警惕。與此同時,她也不那麼惶恐了,劇本遞過來,看得中的角色才會接;也有所謂的為五斗米折腰,但她畫了底線。詠梅一貫自信:「我不相信自己是一個在生存層面上(活得)很慘的人,我一定會過得很不錯。」拍一部戲足夠過一段無拘、放鬆的生活,然後下一個機遇來了,就開始工作。她總有機緣。

這是詠梅。在她和麗雲的命運短暫重疊之前,職業經歷描畫出了她作為演員的輪廓。

但接下來,命運有了深長的意味。不是幸運、天賦或者機會那麼簡單。《地久天長》之前,詠梅已經休息了 4 年。父母先後離世,蒙古族女兒森吉德瑪(「詠梅」是森吉德瑪的漢族名字)經歷了傷痛 —— 表演的事不去想了,人生的問題分量更重。

等到森吉德瑪再成為演員詠梅,她理解了麗雲的痛。

理解,然後才是傳達。她得到了上天的饋贈:「經歷了生命的一個階段,努力地理解生活,在可以打開心扉接受很多美好的東西時,它就剛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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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雲

阿美說:「他們後來走了,可能是她丈夫做的選擇,當然有可能他們商量過,但是沒有表現。總之,你覺得也不是反抗。她順著,我們走了吧。就走了。」因為計劃生育政策,麗雲失去了第二次當母親的機會。她在下崗潮中失業,獨生子死後,和丈夫離開傷痛之地,完成了一場流浪式遷徙。麗雲彷彿沒有和命運抗爭過,也沒有主動選擇過。失去孩子,失去社會座標,然後失去故鄉。麗雲逐一離開她的歸屬。

詠梅

詠梅一直對演員身份沒有歸屬感,直到開始拍電影。

其實詠梅給馮小剛的《手機》和《唐山大地震》都串過戲。在自覺「離電影很遠」的 2006 年,她明確感到電視劇的行業環境變了,「就是幹活,沒有創作」。她不開心,決定自己找出路。

「慢慢慢慢,發現原來你內心的根其實是跟藝術相關的,如果這個東西跟藝術沒關係,(你)並不開心。」

電影似乎更純粹。2012 年,她拍了《青春派》,是主演之一。休息前的最後一部電影是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她出演聶隱孃的母親。拍完,詠梅已經相當確定電影會帶來歸屬感。

隨後兩年,她的父母先後離世。這是一個更深刻的,關於生命的歸屬問題。直到 2015 年,她才漸漸走出傷痛。她開始練瑜伽,並在至親辭世的傷痛中思考了許多對生命的疑惑,喘了口氣,走出來,明白了一些什麼。此後,她對很多事情不再盼望,重要的是「把自己每一天的日子過開心了,珍惜生命裡頭遇到的所有」。

「演員要表現生活,在生活裡就好好生活。」這兩件事,詠梅沒有分開過。但回到演員的身份後,行業環境又變了。

這時候《地久天長》的劇本遞過來了。劇本結構是非線性的,詠梅讀到夫妻倆開始流浪的段落,才覺得人物的命運、接下來他們情感的歷程,自己已經全部明白了。她沒有孩子,但她對這個角色的塑造沒有障礙:演的是痛,她對痛有感知,和雙親生離死別就是慘痛。父母的離世讓她覺得自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理解麗雲,理解這部電影所表達的故事。

電影中,養子出走,麗雲選擇過死亡。詠梅用這一情節舉例:「就像麗雲一樣,她沒有死過一回的話,最後可能不會笑著面對接下來的生活,這是生命本身的重要。」她見了一位失獨媽媽,聽完對方的傾訴,失去孩子的那種邊界以及深度,她更明確了。

《地久天長》完成後,詠梅真正有了歸屬感。她把這部電影看作「跟心靈和藝術相關」的作品,這樣形容演員對角色的歸屬:「我遇到了可以去做真正的表達,甚至是傳達心靈跟藝術的東西。藝術的種類太多了,其他的我都離得很遠,只有(跟)表演離得很近。

麗雲

故事裡有太多大悲大喜,導演避開了幾乎所有情感強烈的場景。麗雲是悲喜、起落濃度最高的地區,也最剋制。阿美說:「她還是我們生活中很常見、很普通的那種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兩次失去孩子的打擊和傷害,她都沒有怎麼樣。包括下崗,她都是一種默默承受的狀態。(麗雲)就是一個承受者吧。」

詠梅

看到筆下的角色被影像化,阿美認為麗雲被詮釋得很好:「時代傷害的承受者,一個很隱忍的妻子和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在失去孩子的痛苦裡度過了漫長的人生,最後對這一切的釋然。」多個層面的分寸感,詠梅都把握住了。

寫劇本的時候,阿美哭過好幾次。首映前,導演開玩笑:你要準備好紙巾。她答:我手絹都準備了。電影首映前,主創團隊落座,她左邊是攝影師的女友,右邊是王小帥的助理。助理說:「我應該不會再哭了吧,都看了五六遍了。」看著看著,阿美左邊的女孩開始抽泣,聲音大得讓人有點出戲。電影后半段,一場上墳的戲,她聽到右邊「嗷」地一聲,助理捂著臉小跑退場 —— 哭聲太大,後來傳為了笑談。

但詠梅沒哭,看到成片她只覺得安慰:作為演員,回看成片就是一次給自己挑刺的過程,《地久天長》卻沒有。演到後期,她已經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老太太了。事實上,見失獨媽媽、上臺領獎,詠梅都沒哭。剋制是電影的基調,是詠梅的表演風格,也是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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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梅看麗雲,這種剋制是一種逆來順受。看自己,是強大:「我跟麗雲完全不一樣,她壓抑自己,是傳統的人,骨子裡是隱忍善良;要說我跟她有相同的地方,只有堅韌。中國所有活下來的生命都是堅韌的。這是民族行為,是中國共通的東西,這個民族是隱忍、善良和堅韌的。」

強大與原生家庭也有關係:「小時候我們都是極其敏感,心理又不會那麼被關照的,就會覺得缺失了什麼。這種缺失隨著你的成長,帶入你的情感生活以及工作裡,你就會失衡,這種問題讓你舉步維艱,困境特別多。」

這曾是第一次走紅後,詠梅想要逃離的原因。受關注、被簇擁,更多的機會和慾望 —— 這些她都向往過。等這些東西來了,三十幾歲的詠梅覺得自己應對不了。《夢開始的地方》播出後,大街上已經有很多人喊她在劇中的名字;《中國式離婚》帶來更大的矚目,「突然有一天讓你說話,(要求你)有態度,你發現你的慾望不停地在長」,她感到怕,不知道那些東西會把自己帶去哪裡。應付不了,她就撤退了:把電話設置成呼叫轉移,從公眾的視野裡退出。也是從那之後,詠梅發現自己是一個不喜歡被關注的人。

「(那時)好多問題解決不掉,有很多情緒怎麼表達都不太對。(經過)這麼些年自我教育的過程,現在我拿到畢業證了。」詠梅說。

這是強大的證據之一。49 歲,一切來得猛烈得多,詠梅是被蜂擁的。她已經能從容面對。

柏林歸國,她一直在表達,採訪密集的時候,一天面對八九家媒體。時尚雜誌如獲至寶,她拍了好多本。但現在的詠梅會說:「以後的發展完全不去想,成名隨之而來的就是這些,來就來吧。之前沒有經歷過的,感興趣就嘗試,駕馭不了的就沒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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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看,麗雲這個角色對她意味著什麼?詠梅講了一個細節。拍攝時,她建議導演加一場找孩子的戲:麗雲發現了一個跟兒子很像的身影,衝過去喊「星星」—— 這是一個可憐的母親,不願意放棄她僅剩的希望。詠梅想用這場戲替那個失獨媽媽表達:「我覺得她看完了以後,可能是她的一個出口。」這位母親對詠梅說過,孩子去世很久之後,她都不相信兒子已經走了。

戲是在山上拍的,還專門找了群眾演員。詠梅說:「劇本的結構是很紮實的,我知道可能不一定用得上,但是導演不想讓我有遺憾。所以特別感謝《地久天長》。我完全沒有遺憾,淋漓盡致了。」這是一種圓滿。

攝影:於聰

造型:範瓊

髮型:文智

化妝:Lu Wang

攝影助理:許永聰

造型助理:喜喜

場地&燈光:33+art

傢俱:回到二十世紀

數碼修圖:Color Lab

編排:Antoine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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