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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瀏覽知乎,發現了這個問題: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本問題下面的回答基本都是一口咬定趙高不是太監,如果再在知乎上以"趙高 太監"為詞條搜索,會發現諸答案基本也是一口認定趙高無疑不是太監,這裡就不一一截圖了,讀者有興趣的可以自己去翻一下: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我翻閱了一下後,發現基本上所有回答的論點、論據抄來抄去都指向於同一個地方:李開元先生髮表在《史學月刊》2007年第8期上的文章《說趙高不是宦閹-補《史記》趙高列傳》。

這篇文章我很早以前就看過,不過坦白來說,它能發表在《史學月刊》上讓我感覺比較匪夷所思,可能是李先生國際友人的身份起了很大作用吧。我對於秦漢史瞭解得不算多,只是對《史記》這一本最基本的大路貨比較熟悉,認識比較老套。而李開元先生這篇文章,則非常時髦,開篇就是"根據《雲夢秦簡》和《張家山漢簡》以及秦始皇陵出土文物等考古資料",但是即便我通讀全文,也沒有發現所謂的"《雲夢秦簡》和《張家山漢簡》以及秦始皇陵出土文物等考古資料"能給李開元先生的核心論點之一"趙高非太監"提供任何言之有據的支撐,反而,通過李開元先生很多"斬釘截鐵"的論斷,讓我發現其對於《史記》、《漢書》這兩本最基本的資料都缺乏最起碼的瞭解。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李開元先生說"《睡虎地秦墓竹簡》傳食律:"宦奄如不更"。奄,即閹。宦閹,當為專門用來指稱仕宦於宮中的閹人之法律用語。"並且從此來推論,司馬遷沒有說趙高是宦閹,所以趙高必然不是太監。

然考《漢書·司馬遷傳》,裡面的司馬遷所做的《報任安書》講得很清楚:

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

宦豎,也被司馬遷用來稱呼宮中的"刑餘之人",是太監的稱呼之一。並且,舉出的這條材料非常好的一點是,他點出了"雍渠"、"同子"這兩個在《史記》中被稱呼為"宦者"的太監。

雍渠見於《史記·孔子世家》中很經典的"子見南子"那一個典故:

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珮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月餘,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巿過之。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於是醜之,去衛,過曹。是歲,魯定公卒。

很明顯,在這裡司馬遷直接稱呼太監為"宦者"。

同子見於《史記·袁盎傳》,同子即趙談,避司馬遷父親司馬談諱,稱之為趙同,所以這裡叫同子:

袁盎常引大體慷慨。宦者趙同以數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種為常侍騎,持節夾乘,說盎曰:"君與鬥,廷辱之,使其毀不用。"孝文帝出,趙同參乘,袁盎伏車前曰:"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皆天下豪英。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餘人載!"於是上笑,下趙同。趙同泣下車。

趙談為西漢初年著名的太監,而且袁盎在這裡也很清楚的指出了"今漢雖乏人,陛下獨奈何與刀鋸餘人載",這個太監也是直接言之為宦者,可見,司馬遷將太監稱之為宦者為慣用稱呼,宦豎和宦者是一個意思,並不需要像做語文閱讀一樣咬文嚼字,也並不存在所謂的"宦閹,當為專門用來指稱仕宦於宮中的閹人之法律用語。"這種談及閹人必須使用本詞的規矩。談《史記》的文本規律,最好從《史記》本身的文本分析入手,拿《睡虎地秦墓竹簡》來不顧《史記》原文的強行歸納,缺乏基本邏輯。

用"宦者"作為宮中太監的稱呼的例子,在《史記》中比比皆是,例如《史記·晉世家》:

懷公故大臣呂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誅,乃欲與其徒謀燒公宮,殺文公。文公不知。始嘗欲殺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謀,欲以告文公,解前罪,求見文公。文公不見,使人讓曰:"蒲城之事,女斬予袪。其後我從狄君獵,女為惠公來求殺我。惠公與女期三日至,而女一日至,何速也?女其念之。"

宦者曰:"臣刀鋸之餘,不敢以二心事君倍主,故得罪於君。君已反國,其毋蒲、翟乎?且管仲射鉤,桓公以霸。今刑餘之人以事告而君不見,禍又且及矣。"於是見之,遂以呂、郤等告文公。文公欲召呂、郤,呂、郤等黨多,文公恐初入國,國人賣己,乃為微行,會秦繆公於王城,國人莫知。三月己丑,呂、郤等果反,焚公宮,不得文公。文公之衛徒與戰,呂、郤等引兵欲奔,秦繆公誘呂、郤等,殺之河上,晉國復而文公得歸。夏,迎夫人於秦,秦所與文公妻者卒為夫人。秦送三千人為衛,以備晉亂。

例如《史記·齊悼惠王世家》:

齊有宦者徐甲,入事漢皇太后。皇太后有愛女曰脩成君,脩成君非劉氏,太后憐之。脩成君有女名娥,太后欲嫁之於諸侯,宦者甲乃請使齊,必令王上書請娥。皇太后喜,使甲之齊。是時齊人主父偃知甲之使齊以取後事,亦因謂甲:"即事成,幸言偃女原得充王后宮。"甲既至齊,風以此事。紀太后大怒,曰:"王有後,後宮具備。

且甲,齊貧人,急乃為宦者,入事漢,無補益,乃欲亂吾王家!且主父偃何為者?乃欲以女充後宮!"徐甲大窮,還報皇太后曰:"王已原尚娥,然有一害,恐如燕王。"

"齊貧人,急乃為宦者",很清楚的說出了徐甲此人和明朝很多太監一樣,都是太窮了,所以進宮求富貴的。

再如《史記·呂不韋列傳》:

呂不韋乃進嫪毐,詐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韋又陰謂太后曰:"可事詐腐,則得給事中。"太后乃陰厚賜主腐者吏,詐論之,拔其鬚眉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與通,絕愛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詐卜當避時,徙宮居雍。嫪毐常從,賞賜甚厚,事皆決於嫪毐。嫪毐家僮數千人,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餘人。

由於例子實在太多了,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至於李開元先生在文章中讓我特別迷的就是用《說文解字》中的"宦"來解釋宦人不識太監,真的看得我目瞪口呆,還有這種操作?:

宦,《說文》在宀部,"仕也。從宀從臣。""宀,交覆深屋也。象形。"宦,甲骨文作,金文作,象形,臣在宮室中。究其本義,作動詞用,仕於宮中;作名詞用,仕於宮中之臣。

考《說文解字今釋》(湯可敬,《上海古籍出版社》)1044頁,李開元引用無誤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但是,很明顯,用《說文解字》來生搬硬套的解釋《史記》中的"宦"字很莫名其妙,《說文解字》也不是這麼用的。李開元先生必然沒有看《說文解字》"宦"字條後面就是"宰"字條,而《說文解字》對"宰"的解釋是:辠人在屋下執事者。也就是說"宰"為"在屋子底下做事的罪人"。按這種生搬硬套的解釋法,《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苔撻"中,賈政打了賈寶玉之後,賈母指桑罵槐的噁心賈政時說:

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

如果說賈母在暗示賈寶玉以後做官之後會被抓進監獄,成為在屋子底下做事的罪人?豈不笑話。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史記·李斯列傳》中所說的"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志",宦人和宦者,我相信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麼差別。為什麼宦者在"雍渠"、"同子"、《史記·晉世家》中就是太監,而在《史記·李斯列傳》中宦人趙高就不是太監?《史記》原文多次表示"宦者"就是太監,就因為《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叫太監為宦閹,所以《史記》此處的宦人趙高就不是太監了?兩者完全不是一套文本體系,強行扯到一起實在莫名其妙。

另外,李開元先生一再強調,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都沒有說過趙高是太監。的確,如果你非要強行說"宦人"不是"宦者",所以趙高不是太監,那麼《史記》中貌似真的沒有直接說趙高是太監。但是,很明顯,對《史記》很不熟悉的李開元先生沒有注意到一則非常重要的材料,直接點出了"趙高為太監"這個命題,《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先黥布反時,高祖嘗病甚,惡見人,臥禁中,詔戶者無得入群臣。群臣絳、灌等莫敢入。十餘日,噲乃排闥直入,大臣隨之。上獨枕一宦者臥。噲等見上流涕曰:"始陛下與臣等起豐沛,定天下,何其壯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憊也!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不見臣等計事,顧獨與一宦者絕乎?且陛下獨不見趙高之事乎?

"高帝笑而起。

此處的宦者,毫無疑問是和"宦者趙同"一樣"刀鋸之餘"的太監,再拿"宦人"就糊弄不過去了。樊噲在這裡直接將"宦者"和"趙高"劃上了等號,也就是說趙高和劉邦"獨枕一宦者臥"的宦者,是同一性質的人。只比秦始皇小三歲的劉邦,也一瞬間就明白了他的這個類比,"笑而起"。因此,趙高為太監這個命題,到這裡應該就很清楚了。

至於很多人津津樂道的趙高是太監為什麼有女兒這種事兒,那是因為,"隱宮"之中是一出生就閹掉,還是等有子嗣之後再閹,秦漢之際,資料太少,目前並沒有明確的說法。如果說是等到有子嗣之後再閹,從而將其子嗣作為"宦籍"存在,這種模式是一種可以圓滿解釋為什麼宦者有宦籍這一種情況。但是,這一切都只是一種我認為比較合理的推測,缺乏必要的支撐。不過這也符合瀧川資言在《史記會注考證》中所解釋的:

趙高有女婿閻樂,則非生輒腐者。

在這裡,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引申一下辛德勇先生的觀點:想用點所謂的"出土考古證據"搞點大新聞,可以。但是,首先請熟讀最基本的史料;其次,請把出土考古證據究竟代表著什麼搞清楚。

另外,王國維先生的二重證據法指的是:

吾輩生於今日,幸於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

也就是以地下材料補充地上材料,而不是動不動就拿一些地下材料的蛛絲馬跡來搞所謂的"歷史大創新"、"歷史大翻案"。結果,搞出來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東西,聲稱搞出了一個大新聞,例如用《趙正書》說什麼秦始皇本來就寫的傳位於秦二世,司馬遷搞錯了,結果仔細糾察後是觀點發出者沒仔細讀《趙正書》,不知道或者有意忽略了《趙正書》為秦二世昭告天下之書,拿這種當事人自己頒發的詔書作為其沒有殺兄篡位的證據,令人莞爾;其次在《史記》中明確記載,"胡亥篡立"這件事不僅得到了樊噲、劉邦等人的認可,並且當初待詔於秦廷的儒學博士叔孫通同樣也說"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

最後,有一個讓我覺得很有趣味的事情,這篇文章最早是在2019年01月30日發表在我的知乎文章中。而2019年2月11日,辛德勇先生的公眾號"辛德勇自述"發表了文章《大年六天樂之第六樂—《生死秦始皇》》,介紹了自己即將推出的新書《生死秦始皇》(暫定名),按照其公佈的章節,此書的第五章就是討論"趙高是太監嗎?"這個話題,章節的名字很肯定的告訴了我們辛德勇的答案:趙高是個去勢的人。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論趙高確為太監—兼駁李開元先生

按照辛神從陳寅恪、黃永年繼承下來的一貫打法,第五章雖然連小標題都沒有,但是基本可以肯定是從《史記》原文入手去解決這個問題,並且,既然選瞭如此斬釘截鐵一個題目,手中的彈藥必然相當充足。我學問比較淺薄,《史記》中應該還有十分好的材料我沒有發現,因此,十分期待辛德勇的這本書,讓我再次見識對於同一個題目,大神出手是多麼紮實厚重。共勉!

參考資料:

【1】司馬遷,史記[M]【2】曹雪芹,紅樓夢[M]【3】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M]

【4】辛德勇,大年六天樂之第六樂—《生死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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