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經龍是我見過的最正兒八經喜歡給人出建議的男人。
他經營著一家小小的心理輔導中心，每一天西裝革履，人模人樣地坐在那個8平米大的辦公室裡運籌帷幄。
知乎所以，催眠讀心，儼然一副人生導師的派頭。
那時我每回見他，總要排上好長的隊。
按他的話說：有毛病的先，沒毛病的後。
雖然有些不悅，但那話正經，也無從挑剔。
話說這麼一家小工作室，來得客人還真不少。
不管是逗他玩的、找他茬的（比如我這樣），抱緊他哭的、還是想要愛他的，正經龍都一概不拒，脾氣特好，也絕不亂方寸。
有一回他問我：你看我在古代像不像一名好郎中？
我噗嗤笑了，說：你更像後宮內務府總管，婆婆媽媽事無鉅細都包了。
話一出，這傢伙就跟我急，拿黑板擦扔我說：滾，爺這是有職業操守的新時代解惑郎中好不？
我便趁機潛入他的8平方領地，打探虛實。
02.
記得有次，他的諮詢室來了一個20幾歲的失眠少女。
她眨著疲憊的眼睛問正經龍：老師：我很久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入睡？
正經龍從角落裡拿出一堆破敗的書稿，建議她坐到休息室看看？
女孩看了不到二十分鐘就睡著了，醒來後，驚奇不已問：老師，那些是你寫的小說？
正經龍點頭。
女孩頓時搖頭：這也實在太難看了，我還沒讀就想睡覺。
正經龍露出滿意笑容，說：以後睡不著，你就看看，但記得給我打錢？
女孩“切”了一聲說：這麼難看還要錢？隨即拎包走人。
還有一次，一個50幾歲的婦人跟他傾述人生的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正經龍默默陪著她，也苦天苦地。
末了婦人說：老師啊，你看我怎麼改掉這逢人訴苦的毛病？
正經龍打量了她許久，說：你比祥林嫂還苦，別改了，我怕你不訴苦，更有毛病。
婦人大惱，說：你才有病，揚長而去。
一個剛離婚的男人在他辦公室呆坐半天諮詢：我老婆跟人跑了，我很痛苦，想死，以後該怎麼過日子？
正經龍給人建議說：要不剃髮為僧，皈依佛門？要不你也跑幾次？婚離多了自然就知道日子怎麼過了。
男人拍著桌子怒罵：你才多離幾次，你丫看什麼毛病呢？我上班還來不及……
03.
朋友方若壓著調調學正經龍這些“建議”時，咧著兩顆大兔牙笑得前俯後仰。
他說：婉清，你也試試？
於是我找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披著一件薄衫賴在他的辦公室裡。
一臉愁容問：怎麼辦呢？我失戀了？有沒有好建議啊？
他推了推那副透著知識淵博的金絲邊眼鏡，正兒八經地跟我建議起來了，他說：婉清啊，你找我就對了，這樣哈，你先坐好，我給你把把脈，看看問題癥結在哪裡……
我憋著內心的戲說：別把脈，說人話。
於是他盯了我半天才說：婉清啊，我給你一個建議，再找一個。
去你大爺的，果然之前那些人的病都好了，字字句句都在點上啊。
不過就那回開始，我總懷疑正經龍賺不到錢，也擔心哪一個不懂他用心良苦氣急敗壞的，把他小本生意給砸了。
但楊慧卻拍著胸脯說：別擔心，他很行，他是最棒的心理醫生。你看來的那麼多人就知道。
我說：會不會尋他開心來的？還有多半也是衝著店裡有個如花似玉的你吧。
楊慧紅著臉說：不是，是龍哥聲譽好!建議好！
我低頭一思忖：也對，他正兒八經叫我再找一個是最正兒八經的建議。
只是可憐之前老周還請他喝過酒，酒桌上兩人稱兄道弟，這到底還是和我鐵啊，不問來龍去脈，直溜溜讓我再找一個。
04.
說起來楊慧是正經龍打小就認識的姑娘，可以追溯到穿開襠褲的時候，反正我知道正經龍是最早看過楊慧身體的男孩，那回都滾在泥裡玩泥巴。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記得我頭一回去工作室時，楊慧正深情款款地望著敲鍵盤的正經龍笑。
含情脈脈的眼神叫人陶醉，恍若人間四月的芳菲。
但正經龍卻一臉死魚表情，冷得像北極的雪。
我說：弟妹也在啊！
他說：我建議你，不要隨便喊人。
我說：聽說你家咖啡不錯，路過特來嚐嚐，陪我喝一杯？
他說：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喝！
我好奇問：為什麼？
他說：那是我這兒病人的福利。
滾……
但楊慧卻很開心地泡了一杯卡布奇諾給他。
我說：你確定？
她笑笑。
那笑裡，是藏不住的歡喜。
我偷偷和正經龍說：郎才女貌，青梅竹馬，不在一起對不起大眾啊。
他說：我建議你，不要亂點鴛鴦譜，我有喜歡的姑娘，不多久，她就是你弟妹。
我一時無語，分明也看到楊慧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像晴朗的天空飄過一朵烏黑的雲。
頭頂轟隆轟隆，眼裡下起了雨。
我問他：女友呢？怎麼從來沒見過？
他說：在海的一邊。
我說：那楊慧呢？
他頭也沒抬說：一起做事業的哥們。
我疑惑地看著楊小慧離開的背影，婀娜多姿，長髮飄逸，哪哪也不像一個和男孩結為哥們的女孩。
也許有時愛一個人，情願成為他身邊的逗號都美吧？
05.
正經龍喜歡的女孩叫小米，整個大學他都在暗戀她。
卑微地不敢表白，眼看畢業就要錯過，他鼓足勇氣在離別會上和她合唱了一首《水晶》，歌兒唱著唱著，膽兒越來越大，幾杯酒下去，他站在凳子上，當著全場同學的面表白小米。
未把女神感動，自己先噙滿了淚水。
內心喊著：總算沒有遺憾了……
後來，他追到了女孩的城市，也就是我住的城市，瘋狂表愛，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算是翻越千山萬水，才走在一起。
時經兩年，看似有情人終成眷屬，其實小米到在一起也沒對他有太多熱情。
可正經龍心裡就是高興。
為陪伴女神，他留了下來，向父母要了準備結婚時用的20萬錢，不夠的時候，死黨楊慧主動借了他10萬，開了這家工作室。
紮根安營。
剛開始的時候，生意太差，正經龍和楊慧談心，說他經營的好難。
她二話不說，一個行李箱，一隻身來到他身邊。
去基礎接她，正經龍問：楊慧你來幹嘛？
楊慧說：我出了錢，來經營！
他說：我有女朋友，她會吃醋的，你毀了我兒時清白，還想破壞我餘生幸福不成？
楊慧說：放心，我也有男朋友，誰稀罕？你的人生幸福說不定還需要我保駕護航呢？店若關門，你拿什麼陪伴你的女神？
正經龍聽著有理，就幫著楊慧找了住處。
工作室原來請了五個人，楊慧來後，壓縮到了三個。
掃地煮飯她做，端茶倒水也是她負責，外加助理。
正經的心理治療師忙著談戀愛去了，不正經的楊慧留下來裡裡外外打理。
好幾次正經龍挽著女友的手走進那個8平米地方時都會特感激涕零的看一眼楊慧。
要不是楊慧，他哪能有時間和小米廝守。
這是他後來喝醉時說的話。
我說：不如我建議你……
他擺擺手說：我不需要建議。
是的，他從來都是給別人提建議，自己是不需要的。
他也不知道有個女孩以哥們的身份在默默暗戀他，大概也愛了十幾年了。
楊慧知道他是因為一個女人來的，而她是因為他來的。
她寧願在陌生的城市裡孤單過活，看著每一個黎明來，看著每一晚霓虹滅。
她願意拿一整個青春和他耗，無怨無悔。
或許守在他身邊就是一種溫暖吧，就算親手送上她的祝福。
儘管楊慧也很想有一天坐在8平米內的人會發現她的好，守護她。
可是她更想他和小米永結同心愛著。
她原打算等工作室上規模後就離開。
沒想到正經龍的女友不顧他的挽留漂洋過海去了異國。
一去3年。
06.
日子一如既往，反正我們幾個從未見過他的女神如期歸來。
倒是親眼看著他一日萎靡一日，鬱鬱寡歡，像霜打的茄子。
某夜，正經龍生日，請喝酒，大醉後，打電話給大洋彼岸的女友。
他像為了證明些什麼似的開了免提，他說：親愛的，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對方說：別賣關子。
他說：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想你！
電話那端依然冷冷冰冰回著：有什麼郵件說就是。你不會就為了說這些吧？我很忙的。
正經龍求她：你回來好嗎？我喝醉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對方“哦”了一聲，機械祝福。然後掛了電話。
大夥勸他不要難過，想找代駕送他。
他不死心繼續打，終於打到對方不耐煩關機了。
正經龍蹲在地上哭的像傻叉，把我們轟走後，是楊慧死乞白賴的陪著他，把外套披在他身上。
而他卻不曾正眼瞧過她。
那晚後，正經龍墮落了，忽然不給別人提建議了。
楊慧很害怕。向我們求救，讓我們去工作室勸勸他，或者問問建議也好啊。
我們去了，但是他再也不建議了，說累。
最後他便很少上班。
來工作室諮詢人少了，他們看見正經龍比他們還焦慮、煩惱、抓狂、無助的時候，覺得自己突然就幸福了，癥結自然也好了。
他鎖在家裡喝酒，誰也不見，楊慧給他送飯，都被吼著回來。
她真想分擔他的痛苦，哪怕是一點點，但無計可施。
她一次次被趕回，一次次去敲門，她卻讓她有多遠滾多遠。
方若感到事態不妙，把我喊去探望，正經龍正拿著啤酒瓶往門邊扔。楊慧在 一旁哭。
方若找來工具把門給撬了。
灰暗的房間裡頓時飄出刺鼻的酒味，煙味。
他蜷縮在客廳的沙發邊，無助地像個被丟棄的小孩。
看到光亮投射在身上，勉強抬眼看我們，眼神呆滯，鬍鬚拉碴。
隨即嘶吼：誰讓你們打開門的，你們統統出去……
楊慧去拉他起來，被他一個巴掌打在臉上。
他指著她的鼻子罵地：夠了，你太煩了，怎麼都趕不走，別以為一個地方出來的，你幫我經營過工作室，就能像我媽一樣來管我了。
我告訴你，你只是我的一個好朋友而已，不要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感動，我建議你：早一點滾回家去。
楊慧摸著生疼的臉哭著說：我不走，我走了你怎麼辦？
滾，你以為你誰啊？還想留下來當老子女朋友？也不看看自己，像個女孩嗎？
楊慧尷尬地愣在那裡。她的臉由紅轉白，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燙疼了她的心。也驚呆了我們。
楊慧終於走了，在2012年寒冷的冬天。
07.
楊慧走後，正經龍把店賣了，去了北方，對方買主委託人辦理了過戶手續。
時光慢慢，有些人有些事逐漸也淡出了記憶，包括那間工作室。
想起往昔，我總記得那個在大堂笑著看正經龍的女孩楊慧，那個喜歡他卻成全他愛的的女人。
或許喜歡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不問值得的，包括那份他給的傷害和不在意吧。
正經龍深愛的女神，早就有了新歡，拍了很多照片放在社交平臺上。
照片裡她被一個外國男孩抱著，笑的像一朵花似的。那是愛一個人的模樣。
這是正經龍從來不曾擁有過的。
正經龍的微信早被小米刪了，分手是隔著屏幕說的，她說：對不起，我不愛你！
正經龍生病了。不知怎的，他開始想念和楊慧在一起的時光，那個女孩從2歲就粘著自己，哥哥長哥哥短的叫。
他喜歡什麼，她就喜歡什麼，他愛什麼，她也愛什麼。
高中分班時，不在一個教室，還哭了好幾天。那麼大的女孩，竟然說：我真的是不願意和你分開的。
可是那時他不懂。
大學的時候，正經龍給她寫信，跟她說他喜歡的女孩，他的心意，他的痛苦。
她都默默地做著他的聽眾，甚至還出謀劃策參與追小米。
回想走來一切，才發現，楊慧對他的情意！
有些愛等到明白時，想愛的人卻早已不在身邊。
不過當時，他是真的想為她好。
正經龍把當初賣工作室的錢，留了一半出來，他一直在等機會給楊慧。
其實我們也很懷念他和她，懷念他給人建議的模樣，至少那時他和她都是快樂的。
歲月往前，往事如風，正當我們準備塵封那段記憶時，正經龍從北方回來了，回到了當初正兒八經給建議的地方。
工作室人來人往，貌似生意不錯。
他一進去就嚷著要見心理老師。
前臺的小姐讓他排隊。
他說：我是重度患者，優先，當年的他貌似又回來了。
接待他的姑娘引著他為開啟了那間辦公室的門。
8平米的地方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坐在裡面的人變成了一個女人，還帶著大大的口罩。露出幾分似曾熟悉的眉眼。
她主動開口道：您好，先生，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正經龍聽著聲音恍惚了一下：我想念一個叫楊慧的女孩，總是失眠，一閉眼全是她。
她楞了許久，說：那你去找過她嗎？
正經龍說：沒有，怕她早就不想見我。我當初不懂，將愛趕走了。
現在我發現錯了，我錯過了一個真心對我好的女孩……而我也不知道何時已經愛她很深。
坐在他對面的她不語。
他說：給我一個建議吧？
她慢慢地摘下口罩，露出整張笑臉，說：我建議你，現在表白喜歡我！
原來是你，還在原地等我？
她說：我一直未曾離開……
正經龍給我們電話：他激動萬分，他說：我差一點，就錯過了真愛我的女孩！
是啊，人海茫茫，有多少人差一點，就錯過了？有多少人還在覬覦懸崖上那朵不屬於你的花？
有些愛，是需要運氣的，有些愛，卻需要把握。
2016年，我經過那個工作室，看見楊慧站在前面，8平米內裡又是正經龍的世界。
當初覺得般配的人兒啊，終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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