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下)韦力撰

我在上中学时,课本中就已经选录了《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一篇,在那个时段,因为自己阅世尚浅,其实不能完全读出该文字面意思之后所隐藏的思想,因为整篇文章读上去,只是一些客观事物的描写,以及人物之间的对话,看不到作者的评论和旁白。这样的写作方式,如果没有一定的经历,确实不能了解作者想表达怎样的观念,其实这正是该书的特色所在。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对这个特色做了如下的评价:“《儒林外史》改变了传统小说中说书人的评述模式,采取了第三人称隐身人的客观观察的叙事方式,让读者直接与生活见面,大大缩短了小说形象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作者尽量不对人物作评论,而是给读者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角度,由人物形象自己呈现在读者面前。”

而今再重新读一遍《范进中举》,突然让我感到,当年上学时完全没读懂这个故事,也瞬间理解了《中国文学史》上所给出的评价,从而体会到吴敬梓确实是写书的高手:他仅仅是用一些人物的对话,就能把文中每个人物的嘴脸描绘得十分有特色。下面我就以《范进中举》为例,来展示一下吴敬梓不动声色地刻画人物之高妙: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造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

范进的老丈人胡屠户,十分看不上作为穷书生的女婿,他说自己把女儿嫁给范进是走倒运的一种结果,因为范进到五十多岁仅考取了个秀才,胡屠户来到女儿家,对范进连说带骂,名义上是来祝贺,实际上是大抖威风地教育女婿,并且告诫范进:既然成了秀才,就不能跟那些种田的、挑粪的人平起平坐了,因为这么做就等于坏了规矩。可见,在胡屠户眼中,稍有进步就应当看不起他人,这才是社会的规则。

此后不久,又赶上乡试,作为书生的范进,当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可是去参加乡试总需要些盘缠,但他家穷得揭不开锅,不可能有这些钱,于是他就找老丈人去借钱,没想到,钱没借到,却得到了一通臭骂:

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

原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句俗语,但胡屠户觉得用这句话骂女婿不够解气,于是他就说范进想吃天鹅屁,而正是这句话使我在中学读到此文时,体味到了语言上的绝妙。

范进被一通臭骂后,还是没有死心,于是他偷偷地跟着几位同乡到城里参加乡试,没想到他竟然考中了举人。刚开始别人向他报喜时,他以为是别人拿他取笑,并没有相信,后来真的知道是这个结果,竟然一下子高兴得疯了: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

这样的结果,当然令众人慌了神,于是有人出主意说,只有胡屠户才能治好范进的疯病。众人把胡屠户找来,让他打范进一个耳光,只是这胡屠户却完全变了嘴脸,他跟众人说:

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几天之前,他还把女婿范进骂个狗血喷头,而今他却将女婿视为天上的星宿,同时又是人间的老爷,他坚决不敢打。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他万般无奈地搧了范进一个嘴巴子,终于让范醒了过来。而后众人拿范调笑,接下来的一番对话,则更能显现出胡屠户变脸之快:

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的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

范进成为举人,不仅家人高兴,同时当地的乡绅也立即赶来探望,这位张乡绅立即送来了五十两白银作为贺礼,同时看到范进家十分贫穷,认为这样的房子不能让举人居住,而他家还有一处在闹市区的房子,他要将此赠送给范进,范百般推托,这位张乡绅竟然急了起来,于是范进只好收下。等张乡绅离开后,范进跟他妻子打开银子来看,而后拿出了两锭递给了胡屠户。而下面的一段描绘,则把胡屠户的心态用语言勾勒得十分传神:

范进即将这银子交与浑家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即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与他道:“方才费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爹拿了去。”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爹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着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行瘟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死这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

通过以上的描绘,就能看出吴敬梓在语言上的高妙之处,这不仅仅是个人经历的深切感受,更多者也可看出,吴敬梓在语言把握上的精准,因为他不动声色,仅仅靠书中人物的语言,就能把每个人的特色,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正如他对胡屠户的讽刺。对于《儒林外史》的这种讽刺特色,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文中,评价道:“讽刺小说是贵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去了文艺上的价值,而它的末流都没有顾到这一点,所以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

也正因吴敬梓写出了《儒林外史》,使得他被后世目之为伟大的文学家,为此在民国期间,胡适写出了《吴敬梓传》,他在此传中这样夸赞传主:“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

吴敬梓: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下)韦力撰


来到了门前

吴敬梓旧居位于江苏省南京市秦淮河与清溪河交界处,门牌号为“桃叶渡8号”。打车前往此地,没想到该地距我所住酒店仅几百米远,上车时,出租车司机并未告诉我此况,可是刚开出不远,我就在路边看到了“吴敬梓故居”的字样,于是立即让司机停车。

吴敬梓: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下)韦力撰


只能从侧边探看

这处故居的正门在中华路桥头边上,然院门紧锁,向内望之,门口戳着茶馆营业时间,从上面落的灰尘厚度来看,已经关张很长时间。近两年文物部门和名人旧居不再让经商,也可能是受这个影响而停业者,然此旧居从建筑方式上看得出也是新建之物。我只能在外面沿着这处旧居,四处寻找可拍者。

吴敬梓: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下)韦力撰


站在桥上

吴敬梓: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下)韦力撰


热闹的鸟市

旧居的侧边即是秦淮河,对岸变成了鸟市,几百人抱着鸟笼在交易,场面看上去也挺壮观。走进鸟市见大多数鸟都是一种体型很小、毛色发黄的鸟,叫声的确是清脆,但从观赏角度确实难称养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会喜欢一方水土所出产的鸟,偌大的市场千鸟齐鸣,声音似乎也能盖过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如果吴敬梓今天还生活在这里,我想,这巨大的鸟声合唱肯定会影响到他写出那么有名的著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