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心安是歸處

淮安:心安是歸處


寓居淮安,有十年了。

一隻蝴蝶飛過花叢,翅膀貼了一下花的香而已。

蘇軾說:“人生到處知何似,猶似飛鴻踏雪泥。”又有人說:“吾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我來這小城時,剛剛二十二歲。想一想,就來了,甚至連想一想的心思都是粗糙的,年輕的心曾經意氣飛揚,去一個陌生的小城,過一種陌生的生活,我心懷喜悅和驚奇。

但這小城卻似依稀見過。那水邊的蒲葦我認識,那桃樹、蘋果樹我認識,那水上的小船,那小船上的人我彷彿也認識。

這蒲葦、這桃樹、這小船就彷彿是知道我註定今生要來這小城走一走似的,它們靜靜地,彷彿只為等我,也許已經等了我二十幾年了,也許已等了我整整一世。它們等著我在地圖上,等著我在無數個小城中一眼就認出它來,等著我在人生最鮮亮的年華里走來。

十年前的小城,交通還不太便利,車站還在現在的地方,只是比現在小,比現在單薄,而不是簡陋。也不通火車,外地人很少,據說只有這最大的批發市場匯通市場裡有許多外地人,但十有八九是江浙一帶的商人。

我母親來過無數次,每次挽留了又挽留,她卻不久住,她總是抱怨:這小城太悶人了,連火車都不通,彷彿住進來,一輩子就出不去似的。

一輩子住進來,而出不去。在很多人看來實在是個難題。比如母親,她有親愛的姐妹兄弟,有丈夫,還有另外的小孩、好朋友、好鄰居,那麼多的人,他們親親密密、熱熱鬧鬧地生息在一個共同的地方,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我打破了她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的生活秩序,她憐惜我的孤單,又放不下那一大家子。

那時的我,少不更事,不懂任何的人事物理,而且,因為還沒做母親,母親的所有心事都不理解,只覺得她老了,是糊塗的,是走到哪都牽三掛四、心裡不清靜的人。她心裡的煩惱,我從不認做是由於外部生活秩序的打亂造成的,只是她內心裡的定力不夠而已。

淮安:心安是歸處

小城人有他們自己的方言,有他們自己的用語習慣。我從小生活在遼寧的北部,從不曾知道漢語如此複雜。同樣一個字,可以用另一種語調說,同樣一個意思,還可以用另一個詞表達。

比如他們說掙錢,從不說成掙錢,而是說苦錢。給我一個蘋果從不是給我一個蘋果,永遠是:把我一個蘋果。還有一些字,他們說出來,我雖然明白那意思,但一時總是想不出這一個字到底如何的寫法,字典裡是不是有。

這一城的人,彷彿都是土生土長的,他們依照他們自己的習慣嫁女娶媳,安排生老病死。老人們用自己的方言說著一切和活著相關或不相關的話。他們從小就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又一輩子延續下來。他們老了,在陽光裡,說著話,輕而糯,說快了,我總是聽不懂。

十年前的淮安下面有七八個小縣城,一個縣有一個縣的方言語系,而且,若同一個縣的人坐到了一張桌子上,他們還能從口音裡聽出彼此是哪個鄉的。

比方說,一個土生土長的淮安人,他遇到一個沭陽縣的人,他一聽那沭陽話,就說他不是本地的,他臉上帶著微笑,彷彿他的判斷讓他獲得了無比的成就感。

又比方說,十幾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其中有一個盱眙人,他和他的鄰座攀談,他並不會算出她芳齡幾何,生於何地,姓氏名誰,但他只要一聽她講話,就知道她是哪個縣的了。

如果她剛好也是盱眙的,他就笑起來,說:“原來您老家是盱眙的。”

於是,他一張嘴,也說了兩句盱眙話,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不礙著有男女之別,彼此就要拍肩膀稱兄道弟了,他鄉遇故知呵,幸會幸會,於是,他們就加強聯絡。淮安人喜歡聚會,來自同一個縣的就算老鄉、老友,哪怕才相見一天。第二天,若逢老鄉聚會,他就無論如何要把她算上去的。

“其實我也算不得盱眙人,我祖父那一輩在盱眙生活,我則在淮安城裡出生,但盱眙話是會講的。”

他說,可是他更自豪了,為著生在淮安城裡,而會講盱眙話。

至於他的母親,是淮安城下面另一個小縣城漣水的,漣水話他也是會講的。但是,若淮安城裡的漣水老鄉聚會,他倒不一定參加,雖然他是會講漣水話的。

這些細小的語音的差別,只是小城人自己的秘密,只有他們自己才能分辨得如此細微、精確,不止精確到縣、鄉,他們甚至可以精確到村。

淮安:心安是歸處

剛來小城,首先是吃菜問題。淮安菜口味清淡,因為一開始的不習慣,有些菜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的,炒出的黃鱔再怎麼切細了也彷彿是盤著的一條條蛇,而我,從小就是不喜歡蛇的,雖然它會化成和氣端莊的白娘子和小青。

至於美味的龍蝦,長得也太難看了,像一種十分不善良的蟲子。北方大田裡有一種菜青蟲,又胖又肥,還有一種通體發紅總是張牙舞爪狀的蟲小名謂之東歪歪西歪歪的,它長得就像它們。我本是一心向著那一席席傳說中的美味而投奔這一座小城,待我真來,竟始知名傳有虛。那僅是一個走過場的讚美,那僅是對本地民眾。像一個小孩,於他而言,世間美味,也許僅是他已吃慣的母親燒的菜。那是一家一戶的口味,不是人人皆知,也不是人人可以異口同聲稱頌的。它不是一城人的,尤其,不是一個外人的。

所以,我到淮安住了幾個月,都不肯對長魚龍蝦之流下箸。

傳說中的淮揚菜,是我沒還吃到,還是,僅此而已。

好,帶你吃最好的淮揚菜去。我先生這樣說,可我好像還是年少,不大明白他也許沒那麼多錢帶我去吃。

那時的東大院門口,擺滿了小吃攤子,我們一起到東大院的小吃攤子去。他要了一碗鴨血粉絲給我,又要了兩個炸春捲。鴨血嫩嫩的,軟軟的,粉絲是地道的山芋粉,細而筋,調料也下得好,春捲則才出油鍋,煎得黃而脆。

今天喝了一碗,明天又來喝,於是,早飯、晚飯都不在家開了,然後我又去吃那些夜市上的砂鍋,三塊五毛錢一個的砂鍋,有六七種,有蔬菜的,有牛肉的,有香腸的,現場烹飪,現場看著那做砂鍋的女人下料。

這是最地道的淮揚美食,他騙我。我呢,因為好吃,就覺得街上所有好吃的菜都是淮揚菜。

於是,我也對他說,鴨血粉絲最好吃。

淮安:心安是歸處

而我,過了兩三年之後,終於知道鴨血粉絲不是本地風物,它來自一百多公里之外的金陵。

“王睿樓船下瓜州,金陵王氣黯然收”的金陵。也是“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的金陵。

然而那是金陵,不是淮安。

但我以為他是因為我嚐到了美味的食物而高興。那時,張目四看,一城的女人都好像不注意穿戴,所以,我也免了很多新衣,而只是四處去吃好吃的,如同猛虎下山,而且因為年輕,也嫁了出去,竟一點也不怕胖,年長的女人們說過:

淮安的菜是吃不胖人的。

小時候,我很多東西都沒吃過,現在我長大了,我要補課,專補這吃的一課。後來,我總算吃全了淮揚菜譜中的每一道菜,很多好吃的有名氣的菜,我也因為各種機會把它們吃到了,但是,我發現,我比較起來一直喜歡的居然是平橋豆腐。

平橋豆腐,一般的女人都是會做的,現在,在淮安住久了,我才知道,在淮安,是沒有一個人沒吃過這道菜,也沒有一個女人不會做它的。它是平民百姓都會做而且家家都吃得起的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