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戲薈戲曲講堂——崑曲簡史(上)

白先勇先生曾說:“每個民族都有一種高雅精緻的表演藝術,深刻地表現出那個民族的精神與心聲,希臘人有悲劇,意大利人有歌劇,日本人有能劇;俄國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劇,德國人有古典音樂,他們對自己民族這種‘雅樂’都極端引以為傲。我們中國人的‘雅樂’是什麼?我想應該是崑曲。”

百戲薈戲曲講堂——崑曲簡史(上)

崑曲博物館

崑曲,這個誕生在六百多年前的古老戲劇,確立了中國戲曲的表演形式,影響了京劇、越劇、黃梅戲、川劇等眾多劇種,被譽為“百戲之祖”。中國人的音樂韻律、舞臺精髓、文學詩性和心靈境界盡在崑曲之中。從明代中葉到康乾盛世,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小民,惟崑曲獨尊,舉國狂熱。民國初年,崑曲恍如隔世遺音。“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湯顯祖《牡丹亭》中的絕美唱詞卻成為崑曲生存狀態的寫照。

在近一百多年,崑曲幾度沉浮,命懸一線,然每次都能絕處逢生,維繫著一線生機。

2001年5月18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佈首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在19個入選項中,中國崑曲(崑劇)名列榜首。“牆裡開花牆外香”,國際上的推崇猛然為國內戲曲界敲響警鐘。藉助文化傳媒和知名人士的推廣,全本《長生殿》、青舂版《牡丹亭》和《1699桃花扇》熱熱鬧鬧地進入大眾視野。老觀眾在劇場重溫舊夢,新觀眾有機會一睹崑曲之芳華。崑曲如一枝蘭花,無論是身處幽谷還是鬧市廟堂都不改其淡雅、從容的品行。也正是因為此,雖歷經磨難,崑曲仍然保留了古時風貌,如一尊活化石,讓我們這些後人可以親身感受古人的情感和生活。

崑山有曲初長成

崑曲的發源地是元未明初江蘇崑山一帶,最早也稱“崑山腔”。在當時,崑山腔和它的其他三個兄弟聲腔弋陽腔、海鹽腔、餘姚腔同屬南戲的四大聲腔。這裡就不再贅述,只說崑山腔。

元朝末年,政治腐敗、民不聊生、戰亂四起,士人對官場失望,紛紛隱居。吳中地區有一位大富豪顧阿瑛,在崑山西郊的綽墩山實踐了陶淵明理想,建造了一座“桃花源”——玉山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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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曲發源地——千燈鎮

此草堂絕非杜甫的茅草屋,而是一座真正的元代大觀園,“園池亭榭之勝,圖史之富暨器館聲伎並冠絕一時”。顧阿瑛把玉山草堂打造成繼王羲之“蘭溪雅集”之後中國最大的文人沙龍。他邀請當時社會上最有名望的人來此終日飲酒、作詩、譜曲、作畫,高明、楊鐵笛、楊維楨、倪瓚、柯丹丘等都是他的座上客。其中,還有一個在當時地位並不高,卻頗有名氣的曲師顧堅,也是這裡的常客。顧堅精通南曲發音之奧妙,對當時的崑山腔進行改良。在清唱的基礎上,對字音和曲調進行研究,並配上笛、簫、笙、箏等伴奏樂器。文人和樂師的完美結合,使崑山腔比其它三種地方聲腔更有吸引力。“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聽之最足蕩人,妓女尤妙此”。但是,崑山腔並沒有因此流傳開來,它的傳播範圍僅限於崑山一帶。萬曆以前,達官貴人家舉行大型宴會時,都是用弋陽腔或海鹽腔宴客,崑山腔還只是小眾音樂。崑山腔的風靡,依賴於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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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良輔

這個人就是魏良輔。魏良輔是江西南昌人,自幼喜歡北曲,還曾專門到南京拜師學藝。正德十一年,魏良輔來到他心目中的聖地——京城。這次進京,他有兩件事要做,參加科舉只是其一。在他心中,還有另外一件事遠比科舉更重要,那就是力排眾人,爭得北曲狀元。數次曲壇大會,魏良輔打遍天下無敵手。正在他暗自得意之時,卻在一次盛大的曲壇大會上,完敗給了王友山。魏良輔遭到嚴重挫敗,開始重新思量自己的選擇。作為一名地道的南方人,他知道自己在北曲上已經不可能有更大的發展。南曲雖然不成氣候,但發展很快,因此不如轉習南曲。正是這個重大的決定,改變了魏良輔的一生,也改變了崑山腔的命運。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基本上是每個成功人士所必然遭受的命運,魏良輔也不例外。他拿出小時候學習北曲的精神,舉家搬到江蘇太倉,開始了“足跡不下樓十年”“鏤心南曲”的艱苦生活。

他的改革首先從字音開始,把崑山腔的語言定位為“蘇州一中州韻”,即帶有蘇州方言的官話,這個變革擴大了崑山腔的受眾。每個字分為字頭、字腹、字尾三部分,唱曲的時候應做到啟口輕圓,收音純細,咬字清晰,悠長婉轉,轉音若絲。魏良輔雖然在北曲上失敗,但北曲的優長給了他很大的啟示。他把北曲的宮調引入崑山腔,不同宮調錶達不同的情感,豐富了崑山腔的宮調。崑山腔的主要伴奏樂器是笛、簫等絲竹類樂器,這些樂器的侷限是不能表現龐大的場面。魏良輔便把月琴、提壼、嗩吶等引入崑曲,組成了打擊樂、管樂和絃樂三大類樂器伴奏的崑曲樂隊。

嘉靖三十九年,如鳳凰涅槃一般,魏良輔和崑山腔重獲新生。世人把他改革後的崑山腔稱為“崑腔”或“崑曲新聲”,又稱“水磨調”。魏良輔本人也被“聲場稟為曲聖,後世依為鼻祖”。然而,魏良輔只是個音樂家,崑曲要想像元雜劇一樣獨霸劇壇,還需要從唱清曲的“清工”變成舞臺上的“戲工”。這個工作,還得依賴於無數的劇作家才能完成。

奼紫嫣紅開遍

魏良輔的崑曲新聲算是告一段落了,但曲子雖好,能不能在舞臺上演出還是個問題。正當大家拭目以待之時,梁辰魚的《浣紗記》高調登場,打消了眾人的疑慮。

梁辰魚又名梁伯龍,他是地地道道的崑山人。他對崑曲最大的貢獻,就是把《吳越春秋》改編成《浣紗記》,使之成為第一部按照崑腔新聲創作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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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紗記》

《浣紗記》寫吳越爭霸之事,它以吳勝越敗開頭,以吳敗越勝結束。這場轟轟烈烈的大國爭霸之戰,留給後人的只是句“看滿目興亡真悽慘,笑吳是何人越是誰?”的辛酸調侃。然而在這段歷史中,因為有了一個不能掌控自己命運的女子,血腥和殘暴中,我們感受到了一抹溫情、一聲嘆息和一份無奈。西施和范蠡的故事,從此超越了政治,超越了時代甚至超越了史實,成為世人心目中的絕美傳奇。《浣紗記》的雙線結構也非常精妙,以愛情的悲歡離合帶政治的興衰成敗,這種結構被清代的兩位巨匠借鑑,並運用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嘉靖時期,傳奇創作風行。徐霖的《繡襦記》、陸採的《明珠記》、無名氏的《鳴鳳記》、張鳳翼的《紅拂記》等作品後來逐漸被改用崑曲譜曲。另外還有一部不得不提的作品,那就是李開先的《寶劍記》。李開先,字伯華,號中麓,山東章丘人。李開先有兩大癖好,一是研究音律,二是收藏。他在音律方面的造詣已達到臻如化境的地步,並專門建造“萬卷樓”存放收藏的曲籍,有“詞山曲海”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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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記》

《寶劍記》是一部地道的水滸戲。在這部作品中,李開先塑造了一個完全不同於施耐庵小說《水滸傳》中的林沖形象。這裡的林沖是一個“只知忠君愛國,不知趨炎附勢”的大政治家、軍事家,他因為不滿高俅和盧太尉狼狽為奸,上書彈刻,反被降官,做了提轄軍務的禁軍教頭。林沖和高俅的矛盾被設置成忠臣和姦佞的勢不兩立。崑曲的看家摺子戲《夜奔》就是出於此劇。

新劇作的不斷湧現,使得各地戲班爭相演出新劇。學習崑曲的人數日益增多,角色行當的分工更為細緻,身段、唱唸、服裝等也更為考究。明代中後期,家班和職業戲班的演出團體出現,標誌著中國戲曲演出體制構建的完成。

從明代天啟年間到明朝末年,這一百多年可謂崑曲的黃金時代。兩位大師的出現,把崑曲推向了巔峰。他二人,一位是被後人尊稱為“中國的莎士比亞”的湯顯祖,另一位則是曲學宗師沈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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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紀念館

湯顯祖,江西臨川人,字義仍,號若士他自幼懷有奇才,未進京科考前就已經小有名氣。湯顯祖品性高潔,不肯依附權貴,因此得罪當時的首輔張居正,三十四歲才考中進士。萬曆十九年,因不滿官場腐敗,上《論輔臣科臣疏》彈劾當時首輔申時行,觸怒皇帝,被貶為徐聞典史,後調任浙江遂昌知縣。萬曆二十六年,湯顯祖棄官回鄉,全力投入傳奇創作。他的四部傳奇作品《紫釵記》《牡丹亭》《邯鄲夢》和《南柯夢》,因為都與“夢”有關,因此被人稱為“玉茗堂四夢”或“臨川四夢”。

沈璟,字伯英,號詞隱先生,江蘇吳江人。沈璟早年為官,後因上疏觸怒明神宗而降官,次年便告病還鄉,在此後的二十年,專心從事傳奇寫作和曲律研究。他著有《義俠記》《紅蕖記》《墜釵記》等傳奇17種,合稱“屬玉堂傳奇”。沈璟對崑曲最大的貢獻不在於他的傳奇作品,而是對音韻學的研究。他整理編訂了《南九宮十三調曲譜》,修著《論詞六則》《南詞韻選》《唱曲當知》等論著,成為當時傳奇寫作的入門讀物。他尊重場上之道,實踐出一條穩妥的戲曲創作主張,認為真正好的傳奇作品,必須合乎格律,唱詞儘量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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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漁

明代末年,戰亂四起,曲壇略有沉寂。清政府建立不久,崑曲就重獲生機。清初曲壇最有影響力的當屬二李:李漁和李玉。他們同是大明王朝的遺民,又都未曾踏入官場,傳奇創作對他們而言並非茶餘飯後的消遣,而是成為賴以謀生的工具。但即便是有那麼多的共同點,二人的作品中依然表現出兩種完全不相同的取向。

李漁,字笠翁,浙江蘭溪人,出身於商人家庭。少年時代家境頗為豐厚,飽讀詩書,因戰亂受阻功名未就。進入凊朝後,李漁靠寫劇、寫小說或流行讀物為生,並帶領妻妾、家姬組成家班,打秋風。除了創作傳奇之外,李漁還辦了自己的出版社—芥子園,印刷自己的作品。他的傳奇作品很多,且都曾在舞臺上搬演,《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玉播頭》《蜃中樓》《奈何天》等被合稱為“笠翁十種曲”。李漁在《閒情偶寄》中還專門就傳奇寫作表達自己的觀點,提出了“結構第一”的觀點,首次把結構放在音韻之前。這對傳奇創作有質的改變,首先肯定了傳奇是作為“劇”而不是“曲”的形式存在,對後人產生很大影響。李漁的傳奇劇目,格調不高,但關目緊密,排場熱鬧,語言詼諧,適於排演。

李玉,江蘇蘇州人,蘇州派作家群的代表人物。李玉是申時行的家僕,據說他的父親是申時行家班的成員,因此自小也是耳濡目染。清軍入關之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腥和殘暴刺激了他強烈的民族自尊心。遺民與新朝不容的磊落風骨浸透在他的作品中,《千忠戮》《清忠譜》都赤裸裸地反映了他對清朝的仇恨。李玉一生創作傳奇40餘部,《一捧雪》《人獸關》《永團圓》《佔花魁》被合稱為“一人永佔”,是李玉最具影響力的幾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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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誤》

清代中期,崑曲創作進入最後的繁盛時期,方成培的《雷峰塔》、孔尚任的《桃花扇》和洪昇的《長生殿》是這一時期的扛鼎之作。《雷峰塔》寫白素貞和許仙的愛情故事。《桃花扇》借李香君和侯方域的愛情故事寫南明小朝廷的興亡。《長生殿》則是選擇另外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以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為線索,寫唐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清代末年,花部興起,在花雅之爭的這場殘酷戰役中,崑曲大敗,盛世元音的氣象轉眼成為歷史,崑曲從此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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