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正:(余英时)知识人,专业与业余

水平正:(余英时)知识人,专业与业余
水平正:(余英时)知识人,专业与业余

摘自《余英时访谈录》,中华书局出版社(2012年3月)

陈:美国的汉学家像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学生列文森(Joseph Levenson)说:“中国知识分子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是业余的(amateur)。”因为知识分子念书是为科举,晋身以后就可以做官,但是并没有接受过政事上的训练;而从事艺术呢,实际上也包括做学问了,似乎也不是一种职业,做官的在公余之暇玩艺术做学问,是很常见的。先生觉得他说的是否有道理呢?

余:Levenson的说法初听似乎很有趣,但深究起来便不免难以捉摸了。他有一篇长文论明代与清代早期中国社会与绘画上的“业余理想”(Amateur ideal),后来收在他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Confu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第一卷中。他从明、清科举考试用“八股文”这一事实出发,大大发挥想象力,认定传统士大夫教育只是形式的、无内容的,与将出任的公职毫无专业的联系,因此只能是“业余的”;他又进一步从“八股文”转到绘画上面,认为中国没有专业画家云云。我认为Levenson用“专业”与“业余”一对概念是不适当的。这一对概念是现代的划分,古代及中古似乎少见,无论中国或西方都是如此。中国对“士”首先要求他是“通才”,然后才强调“专业”。但“通才”绝不可与“业余”划上等号。而西方文艺复兴以后的“人文主义教育”也与中国的“通才”相似。英国牛津、剑桥两所大学是培养公职人员的大本营,其教育也强调“古典研究”、“史学”、“哲学”之类,也不讲什么“专业”。而且中国科举考试以外,士大夫还别有与“专业”有关的著作必须阅读,从典章制度到做地方官的手册(如《作邑自箴》)之类多得不计其数。“士”并不仅仅做“八股文”而已,“八股文”是一种智力测验,看考生的头脑是否灵活(如“破题”是否破得巧妙)。其中自有实用的知识。而明、清进士做地方官,社会上有一种幕府“师爷”可雇用,这些“师爷”是“专家”,专研究“刑名”、“田粮”、“税役”之类,新进士虽无经验,有了几个“幕友”便可处理实务了。至于“艺术”、做学问等更不可说他们是“业余”。钱大昕、阮元等都是在做官期间研究经学、史学而大成的。

陈:他们也都是知识官僚。

余:是的。总之专业、业余之分在此不合适。Levenson是极聪明的人,长于哲学,想象力也丰富,但读中文书较费力,往往以理论代替史学研究,所以萧公权先生特别不指名地说他好建“空中楼阁”。

陈:最后,潘耀明先生想要我问问您关于您近来工作和生活的状况。您上次讲的关于禅和文学的问题现在开始进行了吗?

余:我现在还一直在阅读阶段。说是说,兴趣很高,但还不到动笔的时候。我自觉年纪已高,精力脑力都渐衰,不能像过去那样全力以赴了。以围棋作比喻,我已到了收官子的时候了。读书若有寸进,大概还会写一些,不过不愿再给自己造成心理压力了。眼前必须做的一件事,是把多年来所写的英文文章编成专集,这可能要费一年以上的心力。我本来想研究一下唐代的诗人与高僧,所以陆续在读诗文与禅宗作品。最近因自己觉得应该放松一点,所以不敢说还能做出什么成绩。

陈:我上个月带学生去日本东京、京都交流了一趟,去了不少寺庙,禅宗的寺院很多,资料也很多。

余:日本是这样的,宋代以后禅宗传过去,寺庙里保存了很多珍贵的资料。不过很多很难看到,当年胡适想搞禅宗,写篇英文的文章,给铃木大拙祝寿。他写信给日本的和尚要到寺庙里看资料,结果没有了下文。寺庙的和尚秘而不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余:生活方面,我是基本上足不出户,很少和外界往来,非万不得已,不想作长途旅行。如果有人到普林斯顿来找我,我当然很愿意与人谈话,与人交流。前段时间上海电视台搞大师系列,找到我要我谈钱锺书先生。由傅杰先生向我提问题,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叫“余英时谈钱锺书”,写得很好。

陈:傅杰我们上个月刚刚又见面,我们是很熟的朋友,我到时写信问他要那篇文章。余先生,那么我就不再耽误您时间了,非常感谢您。

余:不要客气,你要有什么问题,再打电话过来。

摘自《余英时访谈录》,中华书局出版社(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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