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大概都還記得伴隨自己成長的連環畫(俗稱小人書)。那時候，電視、電腦、手機尚未普及，小人書不僅是孩子們最喜歡的讀物，也是大人們茶前飯後的精神食糧。從新中國成立初期至20世紀80年代中期，連環畫出版數量驚人，單冊印數往往幾十萬計甚至幾百萬計。然而在這之後，連環畫發行數量迅速下滑，風光不再，從大眾傳媒走向小眾收藏。
本人研究民國史，同時又有著很深的連環畫情結（一不小心暴露年齡了）。本文嘗試梳理蔣介石及國民黨抗日正面戰場在連環畫中的形象和敘事變化，簡要探討相關領域的政治宣傳、學術成果對通俗出版物的影響。
《人民公敵蔣介石》(1962年）
《人民公敵蔣介石》封面
《人民公敵蔣介石》內頁
1949年4月，陳伯達《人民公敵蔣介石》正式出版，成為持續30多年引導政治宣傳和史學研究的“經典”。以此命名衍生的漫畫、連環畫層出不窮，筆者手頭的連環畫《人民公敵蔣介石》即為遼寧美術出版社1962年10月第一版。特殊年代，因為政治鬥爭的需要，蔣介石在連環畫中的形象被高度扭曲、醜化，極盡猥褻、猙獰。受此影響，抗日正面戰場上國民黨愛國官兵的浴血奮戰得不到真實反映，連環畫作品更是完全絕跡。
《盧溝橋事變》《淞滬會戰》《血戰臺兒莊》(1990年)
改革開放後，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指引下，史學界對蔣介石和國民黨抗日正面戰場的研究逐步開展起來。1984年，中央領導人胡喬木指示軍事博物館改變抗日戰爭的陳列內容，必須同時反映正面戰場和敵後戰場的戰役戰鬥。1987年，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張憲文主編《抗日戰爭的正面戰場》(河南人民出版社)，新中國有了第一部全面系統研究正面戰場的著作。1989年，杭州大學歷史系教授楊樹標《蔣介石傳》(團結出版社)問世，是為改革開放後第一部比較客觀、公正評述蔣介石生平的人物傳記。
《第二次世界大戰連環畫》套書封面
1990年8月，在學術春風引領之下，中國連環畫出版社、雲南出版社聯合推出多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戰史連環畫庫》，其中“中國大陸戰場卷”破天荒收入了正面戰場的一些戰役、戰鬥。但從今天的眼光來看，當時的文字作者還沒有完全擺脫“左”的政治觀念影響，以致腳本表述存在諸多錯誤。
《盧溝橋事變》內頁
比如《盧溝橋事變》分冊，作者先是這樣寫道:“當天夜晚，一味乞求和談的蔣介石向29路軍軍長兼冀察政務委員會主席宋哲元下達了不惜一切代價與敵人談判的命令。”翻過幾頁又說:“18日，迷戀於和談的蔣介石政府，又派宋哲元去天津與日本新任駐津司令香月清司中將談判。談判地點在天津的皆行社。結果，達成了取締抗日運動，共同防共等賣國求榮的實施停戰協定的細則”。
《淞滬會戰》內頁
事實恰恰相反，得知盧溝橋事變，蔣介石第二天電令宋哲元:“宛平應固守勿退，並須全體動員，以備事態擴大。此間已準備隨時增援矣。”7月17日，蔣介石在廬山談話會上明確提出瞭解決“盧案”的四項強硬立場。無奈宋哲元迷戀談判，冀察地方集團內部又分為和、戰兩派，最後導致平津地區輕易失守。
再如《淞滬會戰》分冊，作者定調蔣介石為破壞抗戰，背地裡安排秘密議和的反面角色。敵人登陸杭州灣北岸後，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馮玉祥“急電向南京求援，但蔣介石意欲與日本妥協，竟不發援兵”。實際情況呢?淞滬會戰8月13日打響，馮玉祥9月17日調離，蔣介石親自兼任戰區司令長官，下令各路大軍增援上海，先後投入七十多個師，佔當時全國總兵力的三分之一。
《淞滬會戰》內頁
令人欣慰的是，這幾冊連環畫雖然對蔣介石的刻畫部分背離史實，但並不迴避國民黨中下級官兵的英勇抵抗，讀者應該能夠明顯感受到時代的進步。
《抗日戰爭史》(1995年)
《抗日戰爭史》封面
1995年是抗日戰爭勝利五十週年，遼寧美術出版社精心組織學者和畫家編繪了四卷本《抗日戰爭史》，該書成為迄今唯一的反映十四年抗戰全貌的連環畫讀物。中宣部出版局特別召開新聞記者座談會，概括評價八個字:“準確、全面、通俗、形象”，要求新聞單位加大宣傳力度。但連環畫那時候已經非常低落，《抗日戰爭史》印數只有區區三千冊，因而很少有人知道，蔣介石在新中國連環畫歷史上的這次“蛻變”。
《抗日戰爭史》內頁
還拿盧溝橋事變來說，文字作者、繪畫作者突破了以往“框架”，南京不再是阻撓平津抗戰的妥協者，蔣介石廬山談話躍然紙上:“我們知道全國應戰以後之局勢，就只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倖求免之理。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在隨後舉行的國防聯席會議上，蔣介石表示，“如果日本人說話算數，能以長城為界而不南犯，但日本的行為證明，不滅亡全中國它是不會罷休的，因此中國只有起來應戰”。
《抗日戰爭史》內頁
進入相持階段之後，正面戰場並不消極沉寂。雖然篇幅不大，《抗日戰爭史》對南昌會戰、隨棗會戰、長沙會戰、豫湘桂戰役等均有一定著墨。1939年11月，國民政府軍隊主動發起“冬季攻勢”，第四戰區一度攻克崑崙關，殲滅日軍旅團長中村正雄;第八戰區奇襲包頭，收復五原縣城。筆者當年正值高中學生，對於教科書中內容不多的正面戰場史感到十分新奇，原來杜聿明帶過坦克部隊，薛嶽幾次成功保衛長沙，由此產生強烈興趣，“不幸”導致嚴重偏科。
《抗日戰爭史》內頁
《抗日戰爭史》內頁
《抗日戰爭史》內頁
再回首，《抗日戰爭史》的“準確”實在離不開兩位文字作者--陳紅民、李繼鋒的專業“導航”。陳、李均是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1980年代中期參與了張憲文主編的《抗日戰爭的正面戰場》。歷史學家撰寫連環畫腳本實屬罕見。值得一提的是，筆者嚴重偏科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竟也因緣際會，2016年夏天分別在不同學術場合結識了陳紅民、李繼鋒先生。陳紅民現為浙江大學“蔣介石與近代中國研究中心”教授兼主任;李繼鋒現為江蘇行政學院教授，去年擔任抗戰紀錄片《大後方》總撰稿。
《八一三淞滬會戰》《中國遠征軍》《湖南抗戰歷史連環畫》(2015年)
《八一三淞滬會戰》《中國遠征軍》封面
2015年是抗戰勝利七十週年，小眾收藏連環畫不甘落後，瞄準市場再推新品。四川美術出版社《八一三淞滬會戰》《中國遠征軍》走起懷舊路線，五十開小精裝，滿滿童年味道。文字作者司馬談雖非歷史學家，但腳本肯下功夫，較少硬傷。
《中國遠征軍》內頁
《中國遠征軍》內頁
比起1990年的《淞滬會戰》，《八一三淞滬會戰》顯然貼近史實:蔣介石一次又一次嚴令前線寸土必爭;頭戴德式鋼盔的中央軍拼死抵抗;姚子青營長與寶山縣城共存亡;“八百壯士”誓守四行倉庫……三個月淞滬大戰，極大鼓舞了中國人民的抗日鬥志。《中國遠征軍》分為上中下三冊，集中展現了國民政府遠征軍入緬作戰和緬北、滇西反攻的波瀾畫卷。滇緬戰場是中國抗日融入世界反法西斯戰場的國際“大舞臺”，蔣介石、宋美齡、史迪威、杜聿明、鄭洞國、孫立人、戴安瀾、衛立煌等人悉數登場，熱鬧程度絲毫不亞於小時候翻看《三國演義》連環畫。
《八一三淞滬會戰》內頁
《八一三淞滬會戰》內頁
湖南是抗日戰爭相峙階段的主要戰場，正面戰場二十二次大會戰，有六次發生在三湘大地:第一次長沙會戰、第二次長沙會戰、第三次長沙會戰、常德會戰、長衡會戰、湘西會戰。湖南人民出版社《湖南抗戰歷史連環畫》分為六冊，其中就有反映以上戰役的《四戰長沙》《血戰常德》《喋血雁城》《湘西會
《湖南抗戰歷史連環畫》封面
《湖南抗戰歷史連環畫》內頁
《湖南抗戰歷史連環畫》內頁
這套連環畫明顯結合當下電視熒屏上的抗戰題材連續劇，每個故事都塑造了幾個虛構的小角色，穿插於真實的歷史人物和事件之中。從腳本與畫面來看，作者充分肯定國民政府高層與普通官兵，在湖南戰場的抗敵決心和英勇表現，但有些處理手法值得商榷。比如《喋血雁城》，第十軍保衛衡陽，軍長方先覺最後時刻下令停止抵抗，歷來褒貶不一，有人同情，有人指責。連環畫的描述過於模糊，只說“日軍答應了方軍長提出的三個條件後，方先覺要求官兵在西禪寺、湘桂鐵路學校、西站集中起來，傷員留在原地等待”。其實大可不必如此隱晦，衡陽保衛戰的最後結局雖然屬於“有條件投降”，但抗日將士長達四十七天的流血犧牲依然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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