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之海——貝加爾湖科考行

淡水之海——贝加尔湖科考行

攤開一幅歐亞大陸地圖,貝加爾湖如一輪藍色的彎月鑲嵌在西伯利亞茫茫群山之中。貝加爾湖南北長636公里,最寬處達79公里,湖岸線長達2100公里。站在煙波浩渺的湖邊,漫無邊際的湖面仿若大海一般,難怪古人稱其為“北海”,蘇武牧羊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裡。

“貝加爾”這一名字的來歷可謂眾說紛紜,其中最可信的是源於突厥語“bai-kul”一詞,意為“豐饒之湖”。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湖泊,最深點距水面1642米,湖水儲量佔全球液態淡水的五分之一。它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長久以來與世隔絕,孕育了世界上最豐富最獨特的淡水生物群。

達爾文曾經在太平洋上的加拉帕戈斯群島考察時,發現島上特有的10多種地雀雖親緣關係極近,但形態卻各不相同。這一發現讓達爾文對神創論產生了懷疑,被看作是進化論誕生過程中的重要里程碑,加拉帕戈斯也因此成為生物學家心中的聖地。而貝加爾湖1700多種動植物中,約四分之三都是特有物種,堪稱活的生物進化博物館,其“俄羅斯的加拉帕戈斯”的美譽吸引著全世界生物學家的眼光。 夏末秋初,作為南京大學貝加爾湖科學考察團的一員,我來到慕名已久的湖畔,對這裡的生物類群進行了考察,同時也親身領略了貝加爾湖的壯美、神奇與獨特。

淡水之海——贝加尔湖科考行

初識貝加爾

一條碧水蜿蜒穿過俄羅斯遠東重鎮伊爾庫茨克,這就是唯一從貝加爾湖流出的河流——安加拉河,它將一路北上,匯入葉尼塞河後注入北冰洋。伊爾庫茨克距貝加爾湖僅有70公里,這裡一直以來都是貝加爾湖研究的重鎮。我們和伊爾庫茨克國立技術大學和伊爾庫茨克國立大學的動植物學和地質學家會合後,便沿著安加拉河逆流而上,前往貝加爾湖。

湖畔霧氣迷漫,水面與陰霾的天空連為一體,用“煙波”一詞來形容恐怕再合適不過。岸邊水下的卵石歷歷可數,清冽的空氣中沒有絲毫腥味。據同行的俄羅斯教授介紹,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湖之一,湖水過濾掉浮游生物後就可以直接飲用,而且蓄水量極大,可供全人類百年之用。

巨大的貝加爾湖還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它坐落於一條巨大的裂谷之中,是兩個板塊向相反方向移動的產物,因此便有了新月一般的狹長形狀。在距今至少2500萬年的古近紀,如今貝加爾湖所在的地方是2—3個深陷的盆地,那時的盆地中就已經有了湖泊。隨著板塊移動,這些盆地在新近紀晚期和第四紀期間被撕出了一道口子。日久天長,周圍的河流不斷注入其中,成就了平均深度達730米的貝加爾湖。

讓人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貝加爾地區的板塊運動至今都沒有停止,現在貝加爾湖還在以每年約2釐米的速度擴張,以至於這一地區的地震活動頗為頻繁。最近美國和俄羅斯地質學家在貝加爾湖東北部440米深的湖底還發現了類似於海洋深處“黑煙囪”的高溫熱泉出口,足見地底深處板塊移動的劇烈程度。貝加爾湖體量漸大,它的終極歸宿便是發育成一片新的海洋。

歐亞大陸中的“海島”

在利斯特維揚卡小鎮的湖濱集市上,有很多賣魚的攤鋪,這裡出售的只有一種當地人稱做“奧姆爾(Omul)”的貝加爾白鮭。這種魚頭小身大,身長在30釐米左右,背脊深褐色,白色的魚鱗很是細小。它是貝加爾湖的特有魚種,也是湖中產量最大的水產,約佔魚類捕撈量的七成。雖然攤鋪上不乏鮮魚,但是更多的則是開膛破肚後製成的燻魚,肉質細嫩,味道頗鮮美,是極具貝加爾湖特色的名吃。

貝加爾白鮭主要以浮游生物和底棲生物為食,春夏季節常活動於淺層水域,到了冬季則降到200-300米深的水中,是貝加爾湖浮游帶中的典型魚類。貝加爾白鮭的外形與洄游於北冰洋和河流間的秋白鮭十分相似,以前人們把它看做秋白鮭的一個亞種,以為它是在第四紀冰期中,由於北冰洋封凍而逆流而上來到貝加爾湖避難,並以此為家,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物種。如今的DNA序列研究表明貝加爾白鮭和秋白鮭並沒有親緣關係,或許是因為貝加爾湖的深水環境和宏大水體極似海洋生境,由於趨同進化的緣故,前者才具有了類似海洋親戚的特徵。但是貝加爾白鮭究竟是怎樣來到貝加爾湖併成為這裡的特有種呢?動物學家至今還沒有找到確定的答案。

浩瀚如海的貝加爾湖中,“海洋”動物又何止貝加爾白鮭這一種呢。這裡還是世界上唯一一種生活在淡水環境中的海豹——貝加爾海豹(Baikal seal)的產地。這種海豹身長最多1.6米,重50—130千克,身材渾圓,皮色暗灰,是世界上個頭最小的海豹。海豹是生活在海洋環境中的哺乳動物,貝加爾海豹卻完全適應了貝加爾湖的淡水環境。冬季湖面封凍後,它們會在冰上鑿洞以呼吸空氣,每年二三月份小海豹也是在冰上誕生。它們的活動範圍遍及整個貝加爾湖,其中湖中部和北部的個體數量最多。

這種可愛的淡水海豹外形很像生活在裡海的裡海海豹,不過大多數動物學家認為貝加爾海豹和生活在北極地區的環斑海豹親緣關係最近。最流行的假說認為北極的一部分環斑海豹在第四紀冰期時,逆葉尼塞河—安加拉河而上進入了貝加爾湖,冰川消融後,河道中的水量大減,海豹們也就難以回到2000多公里外的故鄉了。貝加爾海豹後鰭的結構和其他海豹都有區別,這被看作是它們在貝加爾湖中長期獨立演化的結果。

淡水之海——贝加尔湖科考行

湖中還生長著各類淡水海綿,海綿是最原始的一類多細胞動物,共有約1萬種,大多數種類都生活在海里,淡水中的種類很少。湖面開闊處水深5—12米的岩石上,生長著一種高達半米,如珊瑚般分枝的特有海綿。外界對它知之甚少,所以沒有中文名也就不足為奇了。由於有藻類與之共生,這種海綿通體泛綠。它們常構成片片海綿森林,望去宛如海底的珊瑚群,讓人幾乎難以分辨到底是湖還是海。而在湖水清淺的湖灣等處,貝加爾湖的特有海綿讓位給了西伯利亞地區廣泛分佈的海綿種類。貝加爾湖的動物可分為兩大類群:一是湖畔淺水中的亞歐大陸的常見成分,另一個則是深水和開闊水域中的貝加爾湖特有成分,淡水海綿可算是這一特徵的典型代表。

貝加爾湖的動物超過1200種,在開闊水域中生活的約有840種,其中有708種都是特有種,特有比例之高令人咋舌。難怪著名的演化生物學家邁爾將古老的貝加爾湖比作擁有大量特有生物的海中孤島,稱其是歐亞大陸中的“海島”。

尋訪特有植物

在長達18天的考察中,我們的一項重要任務是採集貝加爾地區的植物標本。雖然貝加爾地區的特有植物遠不如其特有動物豐富,不過仔細尋找還是能不時收穫驚喜。考察行程中的一個重要據點便是伊爾庫爾茨國立技術大學的地質實習基地——黑礦村,這裡位於貝加爾湖西岸的中部地區,離湖不到10公里,十幾棟俄羅斯風格的小木屋依次排列在山腳下,顯得靜謐而祥和。

黑礦村所在的山谷氣候比較乾燥,闊葉樹很少見,樹種以西伯利亞落葉松等針葉樹為主。菊科植物藍刺頭舉著圓形的花序,如無數繡球在風中招搖,給山谷披上了一年中最絢麗的外衣。不過黑礦村裡卻沒有這一地區的特有植物,想要一睹它們的真容,還得到湖邊去尋覓。

汽車攀上一座小山,這一面東的背風坡地勢較高,更是顯得乾燥,以至於幾乎沒有樹木生長,放眼望去是一片略顯枯黃的草地。不多時,一片蔚藍色的水面鋪展在眼前,向東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我們所在的地方高出湖面至少上百米,天高地闊,看不清湖面上的波浪,只見片片雲彩的投影在湖上緩緩滑動,這是何等的尺度和氣勢!在這片乾燥的山坡上,生長著一種貝加爾地區的特有植物——傘形科的貝加爾脹果芹,它的花期已過,只剩下淡綠色的果實還掛在枝頭。它的果序和胡蘿蔔很神似。脹果芹屬的植物主產於亞洲內陸的乾旱地區,生長在貝加爾湖畔的貝加爾脹果芹或許是因為湖周圍大山環抱,環境相對封閉,缺少與同屬其他種類間的基因交流而形成的一個特有種。

貝加爾湖以及周圍河流湖沼的水中礦物質含量很少,處於寡營養狀態,這和我國太湖和滇池等藍藻頻頻爆發的富營養化湖泊截然相反。臨湖的沼澤中生長著一種狸藻,別看名字中帶個“藻”字,它其實是高等的有花植物。雖然水中缺乏礦物質不利於植物生長,狸藻自有高招——靠枝條上的捕蟲囊獵獲水中的小動物,並在囊中分泌含酶的消化液將其消化,這樣一來便獲得了水中奇缺的氮磷等礦物質。

如今貝加爾湖的出水口在利斯特維揚卡附近,這也是安加拉河的源頭。不過在歷史上,貝加爾湖的出水口卻在別處。其中一個古出水口現在只剩下了一個植物繁茂的湖灣,供人憑弔往昔滔滔湖水奔向北冰洋的情景。離岸數米遠的湖面上漂浮著極似睡蓮的植物,其實這根本不是睡蓮,而是一種莕菜。它的葉片呈長橢圓形,黃色的花朵伸出水面,5枚花瓣邊緣都有密集的流蘇,顯得十分別致。它的樣子和我國常見的莕菜不太一樣,這也是一個貝加爾湖的特有種,可能和貝加爾脹果芹一樣,也是長期與外界隔絕的產物。

茫茫的貝加爾湖中有27個大小不一的島嶼,其中最著名、面積最大的是奧利洪島(Olkhon Island),島上風景旖旎,當地的布里亞特人認為這裡是湖神的居所。整座島長約70千米,最寬處約15公里,如一葉扁舟停靠在貝加爾湖的西岸。乘船上島後,周遭的山丘起伏平緩,綠草鋪地,見不到一株樹木,只有島的北部有一些落葉松林。

在深入島中很深的湖灣畔,我在沙灘上撿到一片被衝上岸的褐綠色幹水藻,當時也沒覺得這塊支離破碎的水藻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安德烈教授看到後十分興奮:“這是一種貝加爾湖特有的地衣,生長在水底,你們在岸邊能找到它實在是太幸運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各類資料和教材中,地衣這類由藻類和真菌共同組成的生物都生長在陸地上,沒想到湖中還有它們的身影,貝加爾湖果真是一個神奇的湖泊。

薩爾瑪風

隔開奧利洪島和湖岸的一片湖面正對著薩爾瑪河谷,這裡常年大風呼嘯,秋冬季尤甚,人稱“薩爾瑪風”,最猛烈的時候連60千米遠的湖對岸也能感受到。由於薩爾瑪河谷位於冷空氣南下的走廊上,河谷北部位於兩大山脈的交界處,如一個瓶口將被大山阻擋的冷空氣收入腹中。而這一狹窄的河谷蜿蜒了很長的距離,形成了顯著的狹管效應,風速大增,這便是薩爾瑪風的來歷。

薩爾瑪河谷前的河灘頗為平坦,呈扇形直伸到湖畔,其上只生有稀疏的幾棵西伯利亞落葉松。由於常年大風吹襲,樹枝多長在樹幹背風的一面,看起來像一面掛在樹幹上的旗幟,這樣的形態因此被稱為旗形樹冠。石縫中蟄伏著一種體小無翅的蝗蟲,開始大家以為這是還沒有長出翅膀的幼體,但是仔細一看,其生殖器官都已經發育成熟。看來這種無翅的蝗蟲早已適應了常年大風的環境,和多風的海島上昆蟲往往無翅或翅膀很小的現象如出一轍。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礫石塊中向河谷深處走去,頂風走頗有些吃力。俄羅斯教授卻告訴我們今天算得上風和日麗了,要是秋冬季極地冷空氣爆發南下時,風速最高可達40米/秒,相當於13級颱風。薩爾瑪風在11月平均吹拂10天,在12月則達到13天。大風以摧枯拉朽之勢奔向湖面,連岸邊的牛羊都能被捲入湖中,給當地人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不便甚至財產損失。

風大風多,儼然成了貝加爾湖的名片之一。據說湖上大風的名字有30種之多,同一股風在不同的地方往往名字迥異。雖然乍一看這些大風的破壞力極強,其實包括薩爾瑪風在內的湖面風其實是維持貝加爾湖活力的動力源泉之一。由於湖體宏大,湖水在春季升溫和秋季降溫時,不同位置和深度的水體溫度差別很大。大風帶起的水平水流和垂直水流起到了很好的溫度調節作用,垂直水流還將湖底的營養物質攜帶到淺層,有利於浮游生物在這一寡營養化的湖泊中生長,從而支撐起整個貝加爾湖的食物網。

氣候變化之殤

遺憾的是,貝加爾湖一系列精妙的生態維持機制正受到全球氣候變化的衝擊。由於湖水儲量極大,人們以前認為氣候變化不會給貝加爾湖這一淡水之海造成太大影響。不過研究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毗鄰貝加爾湖的中西伯利亞高原是全球氣候變化最大的三個區域之一。一個世紀以來,貝加爾湖地區的年均氣溫便上升了1.2℃,約為全球平均值的2倍。冬季氣溫的升高尤為明顯,增幅達2℃,夏季氣溫增幅稍低,也達到了0.8℃。從1869年到2000年,貝加爾湖的冰封期減少了18天;冰層厚度從1949年到2000年間也縮水12釐米。

冰封期的縮短直接影響到了湖中一些特有浮游植物的生存,它們習性十分特別,早春時節它們只聚集在冰面下的水中繁殖。根據氣候模型預測,到本世紀末,貝加爾湖的冰封期會縮短2—4周,甚至達2個月,這樣一來,這些特有植物的數量會明顯減少。貝加爾海豹只在冰封的湖面上交配產仔,春季冰層過早消融也使它們面臨嚴峻的生存挑戰。

氣溫升高的同時降水量也會增加。高山上的冰雪消融,河流徑流大增,這將給寡營養的貝加爾湖注入大量藻類生長所需的氮磷等礦物質。此外貝加爾湖周邊地區的夏季山火頻率已經出現了增長,一部分富含氮磷的灰燼隨著西風落入貝加爾湖。據預測,整個西伯利亞地區中部的夏季會變得比現在更加乾熱,山火出現的頻率和範圍也會增加。

如果形勢真如預測所述,貝加爾湖中非特有種的藻類會一路猛增,而對生境要求嚴格的特有種往往受到排擠而敗下陣來。如此一來,不僅湖中的食物網被洗牌重組,很多特有生物還可能遭遇滅頂之災。如果我們放任氣候變化而不採取積極行動,屆時“淡水之海”恐怕會名存實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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