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日本侵华是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好机会


顾颉刚:日本侵华是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好机会



1931年的辛未访古和“九一八”事变的发生使顾颉刚的学术信念和研究方向有了很大改变。1931年4月,顾颉刚与容庚、郑德坤等组成燕大考古旅行团外出考古,历时两个月,所到之处有河北的定县、石家庄、正定、邯郸、魏县、大名,河南的安阳、洛阳、陕州、开封、巩县,陕西的潼关、西安,山东的济宁、曲阜、泰安、济南、龙山、临淄、益都、青岛等。在旅行中,顾颉刚看到了古代建筑之伟、雕刻之细、日用器皿之制造、文字图画之记录等,莫不惊心动魄,但在最近二三十年中竟受到急剧的破坏。他为此感叹道:“宁愿毕世不见新出土之古物,以待太平之世我曾孙玄孙之发掘,不愿其今日显现而明日湮灭也。”

比古物破坏更严重的是民生的惨状。因为怕遭遇土匪,旅行团只沿着铁路沿线考察,所到之地不算荒僻,每一个地方只逗留两三天,了解也不详细。尽管如此,这次旅行仍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刺激。他在《旅行后的悲哀》一文中写道:当我们上了平汉车之后,满目荒芜。几个名城,城垣虽然伟大,但土地干枯,人家稀少,一进城仿佛进了沙漠。到石家庄,便听得某地某地有制造“白面”的工厂和运输“白面”的方法。到彰德,就闻得很浓厚的鸦片烟味。到巩县,知道这一县只有一条市街,这条街上共有二百家铺户,而鸦片烟馆就占了四十家。梅毒的高发也是极显著的一件事,我虽没有到医院调查,但看医院门口的牌子和药房门口的广告,我敢断说必占全体疾病的三分之二。娼妓之多,自不用说。

除鸦片、梅毒、娼妓外,兵和匪也很猖獗。他在文章中写道:洛阳的龙门,虽离城不过二十余里,然而我们要去,许多人都说“不保险”,不得已向官署请兵而后行。一路所见的行人,差不多都带着枪支。每一个乡村,就是一座城,每一座城外开道壕沟,甚至在壕沟之外还绕着铁丝网,由此可见土匪问题是怎样的严重了。

至于老百姓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他们许多人还过着穴居的生活。乡村人家的生活用品,若用历史的眼光来观察,就知道炕是辽代传来的风俗,棉布衣服的原料是五代时传进中国的棉花。其他如菜刀、油锅之用铁,门联之用纸,都是西历纪元前后的东西。至于11世纪以后的用具,就找不出来了。然而他们所受的压迫和病痛却是20世纪的,官吏和军队要怎样就怎样,鸦片、“白面”、梅毒又这等流行,他们除了死路之外还有什么路走!

这就是顾颉刚眼中的中国现状,这种现状给他以强烈的震撼。他生在书香门第,长在繁华的苏州,就读于北京大学,任职于北大、燕大,一天到晚与经书古史为伍,想的是大禹是虫还是人?何曾料到今日的中国会是如此惨状!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只配研究学问,毫无“用世”之心。即便对政治社会有所不满,但总以为自有贤者能者担当责任,自己投身其中,于世无益,于己有害。因此,大学毕业十余年来,他几乎不问政治,只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工作,并且以“为学问而学问”相标榜。可这次旅行考察归来,他深刻认识到中国再这样下去,真要亡国灭种了,自己再也不能埋头书本、醉心学术了。他说:“从此以后,鸦片、‘白面’、梅毒、大银圆、农村破产,永远占据了我的心。本来我的精神是集中在学问上的,从此以后,我总觉得在研究学问之外应当做些事了。”

接下来的“九一八”事变和东北沦陷,更加激发了他走出书斋出来“救世”的热情。他认为日本侵华正是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好机会。日本人性急,没有等我们绝气就来抢我们的产业,激起我们的自觉心和奋斗力,使得我们这一点希望能够化成事实,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我们应该捉住。如果能捉住这个机会,帝国主义便真可打倒,中华民族便可恢复健康了。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们现在最要紧的职务,是捉住这机会,来唤起民众。”

1932年1月,顾颉刚回杭州探亲,因“一·二八”淞沪抗战,交通阻隔,滞留杭州四个月。这期间,他目睹了当地民众支持抗战的情景,很受鼓舞,觉得民众可用,如果全国各地皆能如此,则中国就不会失败。他认为救国工作,第一要有计划,千万不可以喊口号、贴标语为满足。在学校里,就要发挥各专业的特长:国文系可以编民众读物,史学系可以编中国民族史,外国文系可做国外宣传,教育系可深入民间去。他的一个同事当时正在研究地理沿革史,他便希望同事能从中证明东三省属中国的版图,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来揭露日本学者说东三省本非中国的领土的险恶用心。

“九一八”事变后,顾颉刚加入了燕京大学的中国教职员抗日会。1933年热河失陷后,时局更加危急。顾颉刚当时担任抗日会宣传干事,他主张:“我们的文字是民众所不能了解的,他们有他们的辞藻、语句、趣味。我们的宣传如面对民众,便该顺着他们的口味,不能闭门造车。”他的这一建议得到同事们的赞同。当时北方乡村最流行大鼓书,因为乐器简单,有两人搭档便可走遍乡村,而且句子长短不限,最接近说话,尤其适合做宣传之用。于是,他先在报上登出征集鼓词广告,列了许多题目,两个月内即收到四十多篇,后又征集多篇,修改后付印。又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意,将发行机构命名为“三户书社”。6月初,唱本开始出版,销量不错,其中《大战喜峰口》在半年之内就添印了七万册。

为了销售唱本,他与其他人创办了金利书庄,但因营业不佳,很快关闭。随着1933年5月《塘沽协定》的签订,抗日的气氛有所缓和,当局也对宣传抗日加以阻挠,燕大同事的抗日热情渐渐衰落,薪金停止扣用(原来抗日会的经费是由会员的薪水按月扣付5%)。尽管顾颉刚一天到晚忙于教书、研究、办事、应酬,但他认为三户书社这件事是义之所在,必须腾出一些时间去做。他为此致函教育部长王世杰,请求津贴三户书社,得到赞同,但必须改名。1933年10月,顾颉刚将三户书社改为通俗读物编刊社,其目标除提倡民族主义外,尤注意国民道德的培养和现代常识的灌输。1934年春,天津《大公报》多次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工作,并建议扩大规模,顾颉刚对此非常感激。他在致谢信中表示,我们做这项事业,应当“不问收获,但问耕耘”地去做。我们这辈人看得见成功固然快意,就是看不见成功也无妨,好在只要国家不亡,民族不灭,将来总有人享受其成的。

在顾颉刚的苦心经营下,通俗读物编刊社有所起色。到1935年,他手下已聚集了容庚、王守真、吴世昌、郑侃嬨等人。他请社中同仁撰写民族英雄的故事,如《勾践报吴》《子产治郑》《张季直》等,陆续刊于《大公报·史地周刊》,受到读者好评。为了得到交通部长朱家骅的支持,维持通俗读物编刊社的生存,顾颉刚不得不加入国民党。他又从中央党部弄到两万元,作为社中经费。随后又在社中创办《民众周刊》《大众知识》两种刊物。为了得到冀察政务委员会的经费支持,顾颉刚又担任该委员会顾问。1936年,通俗读物编刊社增至四十人,每星期编出小册子八本,报刊副刊六七种,图画数张,发行网络也建立起来,遍及华北各省。

“七七”事变爆发后,通俗读物编刊社应傅作义之邀,迁往绥远。该社编的《卢沟桥》唱本,自7月15日出版,至22日迁绥远时,已在北平销出五千册。之后,该社又先后迁往太原、西安。在西安曾出版过《平型关大战》《阳明堡火烧飞机场》的鼓词本,颂扬八路军的抗战事迹。1938年初,迁到武汉,出版的小册子有《战平郊》《大战天津卫》《飞将军空中大战》《郝梦令抗战殉国》等。10月,又由武汉迁到重庆,编的稿子卖给生活书店,每月编出十种小册子,还为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后方勤务部政治部每月编写五种小册子,印发给伤兵阅读。

从1933年三户书社成立到1940年通俗读物编刊社结束,顾颉刚和社中同仁编写和发行的宣传抗日小册子数量极为庞大。据王真在《记顾颉刚先生领导下的通俗读物编刊社》一文中估计,从1937年到1940年抗日战争期间,社中编写和刊印的小册子至少在三百种以上,刊行数量当以千万册计。日本人小仓芳彦在《顾颉刚与日本》一书中引野原的《解题》说,1931年以来,日本由进犯东北进而开始侵略整个中国,顾颉刚根据五卅惨案时的经验,发起组织了通俗读物编刊社,采用大鼓书、小调(民歌)一类的形式,把抵御外侮的故事编成通俗说唱,致力于抗日宣传工作。其间刊行的通俗读物,有六百种,共计五千万册。

顾颉刚之所以对编写通俗读物如此热心,除了宣传抗日这一时代要求外,还与他对通俗读物的重要性认识有关。他在《通俗读物的历史使命与创作方法》一文中说:这样的通俗读物,在中国文化运动史上,算是一种独创的作风,它在内容上是十数年来新文化运动的承继与发展,在方法上是过去文化运动失败的教训所产生的新形态,在效力上是直接教育民众唤醒民众的进步的新工具,在价值上可为中国文学史留下“别树一帜”的新派别,在意义上可成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中的一个新动力。可见,顾颉刚编写通俗读物就是在继承和实践“五四”新文化运动所提倡平民文化和文化下乡,把新文化运动的成果普及到平民大众之中。

顾颉刚创办三户书社和通俗读物编刊社完全是学术事业以外的工作,他为此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为了筹措经费,他被迫加入国民党,周旋于国民党政要之间,甚至担任冀察政务委员会顾问。但他坚信唤起民众是立国根本大计,通过编写唱本,使民间不识字者亦能感觉当前之危机与自身之责任。他在多次碰钉子后,仍不灰心,深知要做事就免不了困难,愈大的事困难愈多,不求自身的成功,但求对国家民族有利。顾颉刚在宣传抗日方面所做的工作,虽然不能算是学术研究,甚至有人还认为是“不务正业”,但这项工作在当时对国家民族的贡献岂能是几篇学术文章、几本学术专著所能相提并论的!

摘自“大家精要”丛书之《顾颉刚》

顾颉刚:日本侵华是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好机会


《顾颉刚》详细讲述了中国现代史学的奠基人和播种者,古史辨学派创始人,现代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拓者顾颉刚的传奇人生,并对他的学术思想进行了深入剖析和总结,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学问超级棒,为人热心肠,不断提携年轻后学,而且热心国事,有血有肉的史学大家形象。


王林,1966年生,河南正阳县人。1996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历史学博士。为山东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和社会史的研究和教学。先后出版《西学与变法——〈万国公报〉研究》《大师的风度与风骨》《山东近代灾荒史》等著作,发表学术论文三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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