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瀋陽首演《宇宙鋒》回憶“九一八”

 按:此文1951年冬作於瀋陽,回京後,曾請阿英同志過目。他認為,有生活,有內容,但他主張尋訪一位親身經歷“九一八”事變的人,真實地反映當時的情況,以滿足廣大讀者的願望。當時事務紛繁,沒有進行調查研究,此稿亦因而擱置未發。1980年2月,我在上海《文匯增刊》發表了《張學良 ·大“梅”字.》後,又找到了這篇底稿,就專誠訪問了張學銘的內兄朱海北。他是“東北講武堂”學員,述說了耳聞目睹的實況,彌補了此文的空白, 附錄在本文結尾。

愛護公物,君子自重

 1951年11月21日,梅劇團在瀋陽首次公演全本《宇宙鋒》。前一天晚上演畢《西施》,梅劇團的舞臺監督李春林對梅先生說:“明兒戲大,七點來鍾就得上場。”梅先生向他點點頭說:“我誤不了。”

在瀋陽首演《宇宙鋒》回憶“九一八”

梅蘭芳之《宇宙鋒》 

 瀋陽的習慣是下午6點鐘開鑼,10點散戲,為的是照顧幹部、職工同志們,不致影響他們第二天的工作,市內交通工具都到10點為止。有時因觀眾要求梅先生換了便服再到臺上和大家見面,這樣,要延長15分鐘到20分鐘散場。常看到戲院附近的馬路上停著幾輛公共汽車、電車,專等散了戲,載送觀眾回家。 

 21日這一天,梅先生起床比往常早,10點來鍾就聽見他在盥洗室裡試嗓子。梅先生晚年在演出期間,不經常吊嗓,只是在起床後喊幾個音試試嗓子,他說:“我要集中精力到臺上發揮,不能浪費自己的精力。” 

 在吃午飯的時候,梅先生對我說:“今天戲累,本想多睡一會兒,但早晨醒得很早,再想睡就睡不著了,因為今晚是全本《宇宙鋒》,多少年未唱,我就在枕頭上背詞兒,回頭要找補一個午覺。” 

 這時,交際處的女同志端過一盤爆羊肉,梅先生對她說:“請你告訴炊事員同志,五點鐘吃晚飯,今天我的戲上得早。”她答應:“曉得了。”梅先生接著說:“我們住在這裡,黑天白日添了你們許多麻煩。”她笑著說:“我們的任務就是照顧每個來賓的生活,您有什麼事,請不客氣地告訴我們。”

在瀋陽首演《宇宙鋒》回憶“九一八”

梅蘭芳之《宇宙鋒》

 梅先生回過頭來向招待我們的金良模秘書(他是瀋陽著名評劇老藝人金開芳的兒子)說:“前天託你每天買幾張票,輪流請這裡的同志們聽戲,他(她)們從來沒有看過我的戲。”金秘書說:“每天都買了票,您不必惦記著。” 

 梅先生午睡後,5點鐘吃完飯,穿好衣服走到我們住的每一個房間,先到浴室內把冷熱水龍頭開關試著擰一擰,因為有一間房裡龍頭年久漏水,他怕我們一時粗心大意,沒有關緊,漫出水來。檢查畢,順手又把房內的電燈關閉,才從電梯下樓上車。 

 在汽車裡,梅先生對我們說:“在公共場所,必須具備各種常識,注意清潔衛生,養成愛護公物,精簡節約的習慣。”接著舉例:“我有一次在歐洲旅行住在旅館,隔壁一位旅客,在外面喝醉了酒,半夜裡回到旅館,開了洗臉盆的熱水龍頭,想要洗臉,可巧沒有熱水,他一時大意沒有關上龍頭,就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到天亮時,熱水來了,從洗臉盆裡流出來,又從門縫底下流到門外,被侍應生看見,推門進去,只見滿地是水,拖鞋也漂了起來,趕快把龍頭關閉,同時,喚醒醉漢,他醒來看見自己闖了禍,非常慚愧,再三認錯道歉,當然要賠償損失。” 

 梅先生鄭重地對我說:“以後你可能要跟我出國,必須要入國問俗,隨時留意,如果粗枝大葉,掉以輕心,勢必貽笑外人,有損國體。” 

“九一八”事變的回憶

 6點鐘,梅先生走進了東北京劇院劇場的後臺,李春林坐在後臺的衣箱上,手裡拿著旱菸袋鍋,悠閒地抽著本地的“老關東葉”,回頭看見梅先生進來了,他站起身迎上來,伸出大拇指說:“好公事。”梅先生對他笑笑就走到場面後邊站著,看臺上徐元珊演的《蜈蚣嶺》武松“走邊”一場,他對葆玖說:“你看,這出短打戲,腳下可穿著厚底靴,沒有幼工是演不好的。”說完繞到“守舊”(繡花幕)背後,跟一位東北京劇院的演員說了一會兒話。李春林說:“差不多是時候了 你可以慢慢地扮起來。”梅先生答應著“唉”,就走進扮戲房,除下帽子,脫了衣服,照例先換上彩褲,將一件舊絲棉袍披在身上,坐下來,面對鏡子,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在瀋陽首演《宇宙鋒》回憶“九一八”

梅蘭芳之《宇宙鋒》 

 “您今天怎麼特別高興?”我問。梅先生說:“我今天在瀋陽首次上演這個戲,我感到愉快之中引起一個沉痛的回憶。”回過頭來對坐在板床上的姚玉芙說:“你總該記得‘九一八’事變那天晚上,我正在北京中和園演《宇宙鋒》時的深刻印象,你把當時的情況講一講。”姚玉芙說:“我怎麼不記得,那天包廂裡的看客有張學良等軍政界要人,聽到一半,有人來找他們,就都走了。那天演的也是全本《宇宙鋒》,《修本·金殿》還沒有唱,正要演到全劇最精彩的場子,他們走了。前後臺的人都紛紛揣測,準是有重要的事,否則不會不聽完就走的。第二天看報,大字標題:‘日本向我進兵矣!’才曉得日本關東軍突然襲擊沈陽北大營的消息。” 

 梅先生說:“從那時起,我的心上壓著一塊石頭,同時感到北京城上面籠罩著一片陰暗的黑雲,我就決心離開北京,移家上海,跟著,盧溝橋‘七七事變’、‘八一三’抗戰,我心上壓著的石頭愈加沉重。這片黑雲也愈來愈大,籠罩著全中國,大部分的人民,都遭受著殘殺、奴役,但是全國人民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環境中,萬眾一心,不屈不撓地和敵人作艱苦鬥爭,終於打敗了敵人,這就證明真理戰勝了侵略。” 

 梅先生一邊化妝,一邊講話,講到這裡感情顯得激動,聲音比往常提高了一點。李春林走進來說: “場上的戲快完了,緊著點扮吧!”我們正聽得出神,被李春林打斷了話頭,就退到外間,讓梅先生穿服裝。 

 這裡的化妝室是一間房用木板隔成內外兩小間,每間都搭著板床,管箱的工作人員夜間住在房裡,外間還擺著行頭箱,圓籠。梅先生在裡間扮戲,大家在外間坐在板床、衣箱上聊天,我看見外間擠滿了人,就轉到前臺聽戲。 

臺前爭看梅蘭芳

 梅先生將要出場時,全場觀眾神情貫注,當劉連榮扮演的趙高念:“有請小姐出堂。”跟著梅先生扮的趙豔容在小鑼伴奏中出場了。全場掀起了一陣掌聲。我旁邊坐了一位本地口音的少年,向另一位中年人說: “我從來沒有看過梅蘭芳,今天居然見到了,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中年人說:“聽說他在抗日戰爭時期,留起鬍子不唱戲,全國解放後,他選上了政協代表,這次到瀋陽是東北人民政府邀請來的。”

在瀋陽首演《宇宙鋒》回憶“九一八”

梅蘭芳之《宇宙鋒》 

 這時,臺上演到《洞房》一場,梅先生穿著紅帔、紅裙,頭上點翠頭面,加幾朵紅花,是新娘子的扮相,出場後唱一段“西皮慢板”,第一句:“被嫁匡門心好慘”,剛唱完,在胡琴過門裡,有一位觀眾從後排座位上,轉到戲臺跟前下場門一面,對著臺上的趙女注意地看,邊看邊走,慢慢地從臺前繞到上場門一邊的人行道上,退回原座。後排的觀眾接二連三地都跟著這個人的路線,絡繹不絕繞到前臺。 

 這個戲院的構造是長形的,後排的觀眾距離戲臺比較遠,看不清楚,所以想出這個方法,好看個仔細,我聽見一位觀眾說: “這一下我可看清楚了,60歲的人一點不老。” 

 這樣此去彼來,走馬燈似的在臺前轉來轉去,妨礙了觀眾的視線,場內維持秩序的同志立在兩面人行道的口上,向觀眾婉言勸告,才中止了這種“環行注目”。

 那天,梅先生的《宇宙鋒》演得分外精彩,直到進場時的兩句“搖板”裡面的一個翻高的唱腔,還是沉住氣,唱得非常飽滿。觀眾的情緒雖然熱烈高昂,但大段唱腔進行,或大段唸白的時候,臺下肅靜無聲,像是在細細欣賞這成熟的藝術。 

全本《宇宙鋒》的修改

 這出戏裡表現兩個宰相一趙高與匡洪不和。王少亭扮匡洪,姜妙香扮匡扶。當匡趙結親後,匡扶向他父親稱述趙女的好處,匡洪對兒子提出警告:“婦女之言,不可深信。”那天唸到此處,臺下起了一陣含有諷刺性的輕微笑聲。這種反應過去是沒有的。第二天,梅先生在後臺對王少亭說:“老本子這兩句話不太妥當,下次再演,修改一下吧!” 

 全本《宇宙鋒》在東北各地演出的時候,又陸續經過一些局部的修改,裝瘋之前,趙女對趙高的唱詞原本是: “自古道嫁夫隨夫轉,又道是嫁叟隨叟眠。”我改為:“想當初嫁兒身已從父願,到如今還教兒列屋爭妍。”

在瀋陽首演《宇宙鋒》回憶“九一八”

梅蘭芳之《宇宙鋒》 

 進場時,老詞為:“自幼兒在閨中穿針引線,到如今只落得受此熬煎。”梅先生認為這兩句詞兒似乎表達趙女的鬥爭意志不夠堅強,也不能說明她裝瘋的目的,所以改為:“此一番在金殿裝瘋弄險,但不知何日裡夫妻重圓。” 

 舞臺形象方面,也有小的變動。在齊齊哈爾演出時,文教廳高衡同志對秦二世的扮相提了意見,他說:“有人認為秦二世應該扮成小花臉,我並不完全同意,我覺得把他扮得面黃肌瘦,反倒能表達這個庸愚好色、無道昏君的性格。”梅先生同意他的看法。就通知扮演秦二世的小生李玉泰,叫他在化妝時,在秦二世鼻子上抹幾點白粉,勾幾筆黑線,線條要細,最好在若有若無之間。我們重返瀋陽,在東北京劇院劇場演出《宇宙鋒》,秦二世改了扮相。第二天,東北劇院的一位同志對我說:“秦二世的鼻子起了變化。”我問他:“改得如何?”他說:“很深刻,是春秋之筆。” 

- 附錄 -

“九一八”事變的現場情況

 1980年年底,我到東四八條訪問了張學銘的內兄朱海北,請他談“九一八”日本關東軍突然襲擊北大營的情況,他說:“1931年我正在瀋陽‘東北講武堂’入學,9月18日晚10時許,忽聽北大營爆炸聲,從睡夢中驚醒,接著聽到密集的槍炮聲,全體學員操場緊急集合,見西北方面,火光沖天。拂曉時,看見從北大營潰退的散兵、傷員,陸續經過講武堂,往鐵嶺方向退去。” 

 “講學堂總隊長指派騎兵隊十餘人到北大營偵察情況,其中包括我。到北大營要通過南滿鐵路,遙望道口有日軍把守,並從碉堡內用機槍向我方射擊。我們就退回學校,途中遇到原駐北大營第七旅(即張學良的衛隊)第二步兵隊官兵,其中有我認識的步兵第二大隊紀隊長,他說:‘奉命不能抵抗,只得放下武器,徒手撤退,但日軍仍向我官兵開槍射擊,傷亡慘重,我們只能重新拿起武器突圍。’”“緊接著,校方傳達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參謀長榮臻命令:‘奉諭,不抵抗,撤退。’這時,已經上午11點,我們集合,由張總隊長率領全體教官、學員,沿第七旅撤退的方向經鐵嶺、開原,到山城鎮,整休十餘日。過了中秋節,繞道法庫到錦州,後來到了北京。當時,第七旅旅長王以哲正在瀋陽城內開會,隨後趕來,在開原才回部隊。” 

 “究竟日軍是怎樣挑釁的?”我問。 

 朱先生說:“據第七旅的人講,日軍強迫南滿路中國工人穿軍衣,自炸‘柳條溝’南滿鐵路道口,然後將工人槍殺,藉口是北大營士兵自己炸死的。這是日本軍閥侵略中國慣用的陰謀。” 

 從身歷其境的朱先生口述的現場實況,使我們瞭解到“九一八”事實的真相,現在中日兩國人民結成兄弟般的友情,這段不愉快的歷史已經過去了。

(《憶藝術大師梅蘭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