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美猴王“修成正果”就是“只打妖怪不反玉帝”嗎?

再話西遊:美猴王“修成正果”就是“只打妖怪不反玉帝”嗎?

《西遊記》第八回有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

當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攪亂蟠桃會,

大膽私行兜率宮。

十萬軍中無敵手,

九重天上有威風。

自遭我佛如來困,

何日舒伸再顯功!

此便是,我佛造經傳極樂,觀音奉旨上長安。且看:

觀音按下雲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裡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裡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竟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裡,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可死群彘,在此處佔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菩薩道:“此山叫做什麼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裡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獫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個贍身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

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兇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什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盡能濟飢,為何吃人度日?”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施禮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接著看《西遊記》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高老莊行者降魔。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行者道:“怎麼變麼?”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彀。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裡,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暫停!暫停!就此打住。所謂“正復為奇善復為妖”,就是“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的假公濟私假仁假義。“堪嘆妖猴不奉公”的“當年狂妄逞英雄”,便是“欺心攪亂蟠桃會”的“大膽私行兜率宮”。追根溯源,當初這個花果山猢猻“稱王稱聖”,原本就是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的“獸之道”。從追殺“混世魔王”直到“大鬧天宮”,也都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願賭服輸的“春秋無義戰”。如果要問,“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結果便是,“從此就只打妖怪而不敢再反玉皇大帝”!

顯而易見,因為有佛祖為玉皇大帝護駕,孫悟空就永遠跳不出這個“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的“如來佛手掌心”。因此,被觀音菩薩從五行山下解放了孫悟空,就只能帶著緊箍咒護送唐僧“西天取經”去了。既然佛祖都是在為玉皇大帝護駕,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初心就不言自明瞭。這時,孫悟空一路遭遇的妖精魔怪牛鬼蛇神,不就是當年“大鬧天宮”的妖猴同類嗎?歸根結蒂,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究竟是道法自然法則大公無私抑強扶弱“天之道”,還是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這個正邪善惡“道不同”的“道路之爭”,才是個人主觀意識能動性初心“公私之變”的“人魔之爭”!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那麼,在這個《西遊記》魔幻故事中,佛祖和觀音菩薩究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大善人”,還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大惡人”?這個美猴王到底是“造反有理”的“大英雄”?還是“歷代馳名第一妖”呢?時空穿越猛回首,從“日不落帝國”到“美利堅帝國”,這種私有化私有化拜金主義“紙牌屋遊戲”的貿易戰爭惡性循環,不正是玉皇大帝“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嗎?

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同步閱讀:

附原著: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楠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裡。那洞裡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亂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叫道:“師父,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

三藏聞言,遂設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跪下道:“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裡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唸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豔麗,薜蘿繞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旁楊柳綠依依,園內花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揹包,斂鸑紥褲,腳踏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裡去?我問你一個信兒,此間是什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裡嚷道:“我莊上沒人,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

行者道:“你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裡扭得動,卻似一把鐵鈐紘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裡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過,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那裡去,端的所幹何事,我才放你。”

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佔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裡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裡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你放我走罷。”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也不須遠行,莫要化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若哄了我,沒甚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那裡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裡來的?”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裡?”高才道:“現在門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

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系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裡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

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什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羈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行者道:“怎麼變麼?”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象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彀。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唬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裡,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什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閒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擅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裡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鬨,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裡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裡面。”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裡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裡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

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

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

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裡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裡走。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云云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裡,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裡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繕麻,倒樹摧林如拔菜。

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銜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颳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裡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系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裡哼哼颭颭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託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

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姐,你往那裡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長吁,說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

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他說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裡人家,姓甚名誰,敗壞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著,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什麼法師、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子做不成了。”

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象模樣。”他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裡走!你抬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看見行者諮牙璟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裡走!你若上天,我就趕到鬥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話說孫行者一筋斗跳將起去,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這去尋著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著,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眾僧聞得此言,一個個提心吊膽,告天許願,只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題。

卻說孫大聖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

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松卷翠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薜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裡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白雪黃芽,旁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顧光顧?”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黑漢道:“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道人笑道:“妙,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

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麼佛衣會!趁早兒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輪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提起來,捽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採盈門,松柏森森青繞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薜蘿。鳥銜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柳轉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卻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於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黑風山黑風洞”,即便輪棒,叫聲:“開門!”那裡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什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裡面,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

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將來,卻才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知是那裡來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杆黑纓槍,走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

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麃穗長。

手執黑纓槍一杆,足踏烏皮靴一雙。

眼幌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行者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窯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怎麼這等一身烏黑?”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什麼和尚,敢在我這裡大膽?”行者執鐵棒,撞至面前,大吒一聲道:“不要閒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那怪道:“你是那寺裡和尚?你的袈裟在那裡失落了,敢來我這裡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裡放著。只因那院裡失了火,你這廝,趁哄擄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翽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兇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麼!你是那裡來的?姓甚名誰?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公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什麼手段,說來我聽。”

行者笑道:“我兒子,你站穩著,仔細聽了!我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迴把命逃。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萬事不思全寡慾,六根清淨體堅牢。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昇上九霄。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裡聚群妖。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佈槍刀。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刀砍錘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送在老君爐裡煉,六丁神火慢煎熬。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繞天跑。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麼?”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棍手,那個直拈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裡相爭處,只為袈裟各不良。

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孫行者,我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鬥。”行者道:“你這個孽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也未曾嘗些湯水,那裡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那怪虛幌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卻說行者攻門不開,也只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裡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裡添湯換水,只見行者從空降下,眾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行者道:“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去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來得了一件錦蝠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回。戰彀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眾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餵馬?”眾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爺。”三藏道:“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須,復駕祥雲,又去找尋。正行間,只見一個小怪,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行者度他匣內必有什麼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一般,卻拖在路旁。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

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什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裡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步,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王,金池長老來了。”那怪大驚道:“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到那裡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行者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樂天真。”

行者暗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入門裡,往前又進,到於三層門裡,都是些畫棟雕樑,明窗彩戶。只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綠紵絲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行者以禮相見,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適有小簡奉啟,後日一敘,何老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見有佛衣雅會,故此急急奔來,願求見見。”那怪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住札,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行者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傢俬。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亂忙中,四下裡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者打死在大路旁邊,他綽著經兒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那怪聞言,暗道:“我說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又來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縱身,拿過槍來,就刺行者。行者耳朵裡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槍尖,就在他那中廳裡跳出,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唬得那洞裡群魔都喪膽,家間老幼盡無魂。這場在山頭好賭鬥,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殺:

那猴王膽大充和尚,這黑漢心靈隱佛衣。語去言來機會巧,隨機應變不差池。袈裟欲見無由見,寶貝玄微真妙微。小怪尋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神威。翻身打出黑風洞,槍棒爭持辨是非。棒架長槍聲響亮,槍迎鐵棒放光輝。悟空變化人間少,妖怪神通世上稀。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這番苦戰難分手,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得圍。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只鬥到紅日沉西,不分勝敗。那怪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行者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象個戰的,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沒頭沒臉的,只情使棍子打來,這黑漢又化陣清風,轉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

行者卻無計策奈何,只得也回觀音院裡,按落雲頭,道聲“師父”。那三藏眼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面前,甚喜。又見他手裡沒有袈裟,又懼。問道:“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行者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著一個小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尚,進他洞去,騙了一鍾茶吃,欲問他討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什麼巡山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起來。只鬥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也暫回來。”

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只戰個手平。”三藏才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裡與我師父講經,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行者道:“這夥和尚沒甚妖氣,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兒上寫著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三藏道:“我聞得古人云,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類,他卻怎麼成精?”

行者笑道:“老孫是獸類,見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卻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莫管,莫管,我有處治。”正商議間,眾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吃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面禪堂安歇。眾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各各睡下,只把個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時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萬籟聲寧,千山鳥絕。溪邊漁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庠黎鐘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著袈裟,那裡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瞭,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早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裡去?”行者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了這裡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幾時回來?”行者道:“時少只在飯罷,時多隻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到了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萬迭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浪滾周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周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迭山,紅黃紫皂綠和藍。才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鋪玳瑁。綠楊影里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徑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眾言大聖歸善,甚是宣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臺下拜了。菩薩問曰:“你來何干?”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裡鄰住,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與,今特來問你要的。”

菩薩道:“這猴子說話,這等無狀!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取討?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將寶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你卻又行兇,喚風發火,燒了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未來之事,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肯與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兒咒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卻也不亞於你。也罷,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即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雲,早到黑風山,墜落雲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兒,盤內安著兩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懷,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裡漿流出,腔中血迸攛。菩薩大驚道:“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與你相識,又無甚冤仇,你怎麼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後日是黑精的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行者才去把那道人提起來看,卻是一隻蒼狼。旁邊那個盤兒底下卻有字,刻道:“凌虛子制”。

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薩說道:“悟空,這教怎麼說?”行者道:“菩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兒,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菩薩道:“你說。”行者說道:“菩薩,你看這盤兒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制,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送,唐三藏只當落空。”

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計較。”菩薩說:“你這計較怎說?”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制,想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粒,變上一粒,略大些兒。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兒兩顆仙丹,去與那妖上壽,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孫便於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衣,老孫將他肚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

菩薩沒法,只得也點點頭兒。行者笑道:“如何?”爾時菩薩乃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變作凌虛仙子:

鶴氅仙風颯,飄祆欲步虛。

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

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邪軀。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做一粒仙丹: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

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兒。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兒,徑到妖洞門口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佔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個慈悲。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引。那妖早已迎出二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道:“小道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

菩薩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與那妖道:“願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與菩薩道:“願與凌虛子同之。”讓畢,那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兒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薩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兒,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菩薩將真言念起。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裡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壞個黑熊怪。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滿口道:“心願皈依,只望饒命!”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

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山後,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唸上他娘千遍!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都教他了帳!”卻說那怪甦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饒性命,願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與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菩薩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後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有詩為證,詩曰:

祥光靄靄凝金象,

萬道繽紛實可誇。

普濟世人垂憫恤,

遍觀法界現金蓮。

今來多為傳經意,

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

空門復得錦袈裟。

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