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公元1079年,也就是北宋元豐二年,陽春三月,43歲的蘇軾接到朝廷調令,由徐州知州調任湖州知州,即刻赴任。

這是一次正常的平級調動。幹部交流制度古已有之,不僅是為了鍛鍊隊伍,激發幹事創業熱情,也體現了朝廷對廣大幹部的愛護,在一個地方幹太久的話,容易出問題對不對。

依照慣例,這個時候,輪崗官員需要給皇帝寫一份報告,大概內容就是表個態,感謝領導信任,堅決服從組織安排,今後一定繼續努力,在新的崗位上創造更大的成績,為振興大宋王朝作出新的貢獻……吧啦吧啦諸如此類的套話。

公文嘛,大家都是這麼寫的。

但蘇軾就不一樣了,享譽全國的文壇領袖,大宋朝第一支筆,豪放派詩詞開創者,散文唐宋八大家,寫出來的東西怎麼可能跟他們一樣?

很快,一篇文采飛揚的《湖州謝上表》,遞交到了神宗皇帝的手上。

讓蘇軾萬萬沒想到的是,就是這篇文章,無意間闖下殺身之禍,拉開了“烏臺詩案”的序幕,讓自己身陷牢獄之災,差一點兒丟了性命。

蘇軾: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1. 因言獲罪

《湖州謝上表》洋洋灑灑三百餘字,皇帝一口氣讀完,忍不住讚歎:“牛逼!蘇愛卿果然有學問,文章辭藻華麗,字字珠璣,來來來,複印50份發下去,各位大臣你們都好好學學,看看人家這文筆,再看看你們寫的那玩意兒,簡直就是屎。”

滿朝文武灰頭土臉,人手一份蘇軾範文,現場學習。

看著看著,一個叫何正臣的監察御史站出來了:“不對呀陛下,這文章有問題呀!”

宋神宗問:“咋了,發現錯別字了?”

何正臣說:“不是,我覺得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有問題,您琢磨琢磨這句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這是啥意思?啥叫“新進”?啥叫“生事”?這分明是對陛下推行的新政不滿啊,冷嘲熱諷,妄議朝廷,這是徹頭徹尾的反動文章!要開歷史倒車,陰謀復辟呀!”

一句話戳到了皇帝的痛處。

當時,宋神宗為改變國家積貧積弱的局面,啟用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正大力推行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改革,史稱“王安石變法”。

改革遇到了巨大阻力,以司馬光、歐陽修為代表的保守派堅決抵制,朝廷內形成新舊兩黨之爭,各不相讓。而蘇軾,恰恰是保守派一方,平時就對新政頗有微詞,正因為與變法派水火不容,不久前才自請離京,到地方上任職。

平心而論,這篇《湖州謝上表》,蘇軾在字裡行間,確實有對變法新政的不滿情緒。

但僅憑這一兩句話就降罪於蘇軾,顯然難以服眾。監察御史舒亶、國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等變法派趁熱打鐵,紛紛站出來舉報蘇軾:恃才自傲,在詩詞文章中多次妄議新政,抹黑朝廷,國家但凡出點事兒,他就在一邊煽風點火瞎嗶嗶,熱衷於傳播負能量,這種人不給他點教訓怎麼行,“正宜大明誅賞以示天下。”

這些行為無疑是神宗皇帝所不能容忍的。在變法派的彈劾下,宋神宗授意御史臺,秘密成立蘇軾專案組,徹底清查其反動言論和政治背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很快,專案組就在蘇軾詩詞中搜集到了一大堆妄議變法的證據。比如:

譏諷青苗法: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山村五絕》);

譏諷均輸法鹽禁: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山村五絕》);

譏諷農田水利法: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八月十五日看潮》);

譏諷取士法課試郡吏: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戲子由》)。

諸如此類譏諷新政的詩詞比比皆是,最惡毒的是這首《王復秀才所居雙檜》:

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幹凌空未要奇。

恨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

皇帝陛下猶如飛龍在天,洞察秋毫,你卻說唯有地下的蟄龍才知道,居心何在?不臣之意昭然若揭,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調查材料最後總結道:“至於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如此狂妄大膽之徒,前所未有,必須予以嚴懲,以儆效尤。

宋神宗看罷,龍顏大怒,當即派欽差大臣趕赴湖州,緝拿蘇軾。

2. 生死之爭

事先就得到消息的蘇軾知道自己因言獲罪,闖下彌天大禍,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見到欽差,只提了一個要求:“蘇軾自來疏於口舌筆墨,著惱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賜死。死固不敢辭,乞歸與家人訣別。”臨死前讓我回家跟家人見最後一面,道個別吧。

欽差大臣說:“沒那麼嚴重啊蘇老師,一切還沒有定論,只是因為一些事情,需要您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當然這都是場面上的話,蘇軾心裡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為了不連累家人和朋友,同時免受皮肉之苦,在途徑揚州江面和太湖時,兩次欲投水自盡。

御史臺,中央最高行政監察及司法機關,也叫烏臺,辦案人員在這裡對蘇軾進行了連續突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在強大的政策攻心下,蘇軾徹底崩潰,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御史臺立即向皇帝彙報蘇軾詩案的審理情況,呈上蘇軾數萬字的交代材料和悔過書。

鐵證如山,接下來,圍繞如何處置蘇軾的問題,朝野上下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御史中丞李定等變法派主張對蘇軾處以極刑。為啥要判這麼重?因為蘇軾所犯雖然只是言辭之罪,但其在知識分子中影響力巨大,“妖言惑眾,誹謗朝政”,造成的後果極其惡劣,必須從重從快,殺一儆百,以此打擊社會上那些反動文人的囂張氣焰:

“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察,罪有不容,豈敢苟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慝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只有這樣,才能營造一個風清氣正的輿論環境。

此言一出,朝野震驚。文武百官紛紛上書,刀下留人之聲不絕於耳,甚至連變法派中的有識之士都站出來勸諫神宗皇帝,不可因言論不當而誅殺大臣。

宰相吳充說:“陛下以堯舜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猶能容禰衡,陛下不能容一蘇軾何也?”曹操能容得下擊鼓罵曹的禰衡,您為啥容不下蘇軾呢?

曹太后說:“昔仁宗策賢良,歸喜曰:‘吾今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蓋軾、轍也。今殺之可乎?”蘇軾兄弟倆都是宰相之才,能說殺就殺嗎?

到最後,就連蘇軾的政治對手,已經退居二線的變法領導小組組長王安石也上書神宗皇帝:“安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哪有太平盛世誅殺才子的道理?萬萬使不得。

本無殺心的神宗皇帝當即送了個順水人情給王安石:“以公一言而決。”就聽你的吧,從輕發落,對蘇軾免於刑事處罰,只給予朝內行政紀律處分。

蘇軾在獄中關了整整130天,以為難逃一死,給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訣別詩,連後事都安排好了。萬萬沒想到,年終歲末,喜訊傳來,神宗皇帝寬厚仁慈,法外開恩,僅對蘇軾做了如下處理決定:朝內嚴重警告,記行政大過一次,下放到偏遠落後地區掛職,職務由正省級降為副處級,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也就是湖北省黃岡縣武裝部副部長。且“本州安置,不得籤書公事。”不但沒有簽字權,還要受地方長官的約束,不得擅自離境。相當於在基層掛了個沒有實權的虛職,接受監督,以觀後效。

蘇轍、司馬光、黃庭堅等39名與此案有牽連的官員也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理,轟動一時的“烏臺詩案”就此終結。

3. 免死金牌

在封建專制社會里,皇帝想置人於死地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歷史上因“文字獄”而丟掉性命的例子不勝枚舉,同樣是因言獲罪,為什麼蘇軾能逃過此劫?

除了文武百官勸諫力保,社會輿論壓力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兒必須表揚一下我們大宋朝開國皇帝太祖趙匡胤,臨終前為後世立下了鐵律:“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

趙匡胤出生於河南洛陽瀍河夾馬營,本是一介武夫,靠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成為宋朝開國皇帝。雖然自己沒受過高等教育,但太祖皇帝一向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特別是對喜歡發牢騷提意見議論朝政的知識分子,頗為寬容。

自古忠言逆耳,誰不喜歡聽好話?為了防止後代帝王打壓不同意見,阻塞言論,宋太祖專門定下這條遺訓,刻於石碑之上。“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這相當於給廣大知識分子和持不同意見者的一塊免死金牌。

宋神宗也不敢違背祖訓,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掉蘇軾,只想藉機震懾一下那些不聽話、不支持變法的官員和文人。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大臣為蘇軾求情,甚至連他的政敵都站出來勸諫力保?

除了蘇軾才學過人,自有其人格魅力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唇亡齒寒。今天能殺蘇軾,明天也能殺其他持不同意見者,一旦開了這個頭,往後朝堂之上,市井民間,人人自危,噤若寒蟬,誰特麼還敢再說話?!

所以,對趙匡胤的這項決定,後世給予高度評價。范仲淹曾說過:“祖宗以來,未嘗輕殺一臣下,此盛德之事。”

理學家程頤也有類似的言論:“太祖之有天下,救五代之亂,不戮一人,自古無之,非漢唐可比,固知趙氏之祀安於泰山。”

在這種寬鬆的政治環境下,大宋朝各項事業取得迅猛發展,特別是經濟之發達,簡直讓人瞠目結舌,人均GDP高達2280美元,佔全世界的65%(還有人說80%),是中國歷史上最富裕的朝代,遠遠走在了世界的前列,比現在的美國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經濟的繁榮帶來文化事業的大發展,宋朝文人社會地位極高,收入有保障,無後顧之憂,廣大知識分子創作熱情空前高漲,宋代文化藝術的天空群星璀璨,達到了封建社會的頂峰。

著名史學家陳寅恪曾說過:“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

這一切成績的取得,固然有多方面原因,但不可否認,這與宋朝歷代皇帝都始終不渝執行“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基本國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事實上,正是由於輿論環境相對寬鬆,蘇軾的性命才得以保全。而社會內部的穩定和諧,也使得大宋王朝在外患不斷的情況下,仍延續300年之久,書寫了華夏民族榮耀一時的輝煌篇章。

公元1082年,也就是“烏臺詩案”後的第三年,蘇軾在黃州城外的赤壁古戰場寫下千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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