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唐卡遇見愛的人

2008年,張春瑩在上海看了一個展覽。對於這個做設計的上海姑娘來說,出入各種藝術展都是生活中的尋常事,不過,有一次展覽格外打動她。那是西藏夏魯寺的幾個喇嘛前來,展示一個壇城沙畫的全過程。在展覽現場築起一個圓形土壇,喇嘛們戴著口罩,通過或輕或重地敲打裝滿沙子的錐形容器,將數百萬粒沙子漏在模板上,細細堆砌、勾勒,花費數日構築著變化多樣的本尊神及眷屬眾神聚居處的模型縮影。而且全過程一氣呵成,就像僧侶們將自己腦中的爛熟的世界觀默寫出來一般。最讓人震驚的是,待到這座費盡心力構築的圓滿之城顯現成型之際,喇嘛們即刻毫不猶豫地掃掉,沙粒被裝進瓶子倒入河中,一切重又化為泡影。

遇見唐卡遇見愛的人

那時候張春瑩對未來的設定很清晰。她有一個為人羨慕的工作,為奢侈品牌代理商Joyce做店面視覺陳列設計,讓這些奢侈品以最光鮮獨特的姿態面對那些挑剔的顧客。從Joyce來中國開設第一家店面開始,她總共參與了36家Joyce店的設計,還曾作為大陸區的唯一代表,參與香港中環Joyce旗艦店上下三層的陳列設計。她計劃去香港深造,進一步瞭解奢侈品,最終成為奢侈品買手。她對本刊記者說,那時候天天泡在全世界最高端的奢侈品中,最嚮往的地方是紐約、意大利,對鄉野生活甚至有些反感。只不過有時候也會想,這些來Joyce消費的顧客,從不為生計發愁,但也並不快樂,反而是那些來自藏區的普通人,生活中要面對無法想象的苦,但心裡卻是無法想象的快樂。2010年外婆過世後,她又想了很多,放棄所有一切去西藏,就是一個念頭。

遇見唐卡遇見愛的人

深入西藏有各種方式,有些人學藏語,找上師,學設計的張春瑩喜歡畫畫,她就嘗試去學唐卡。最常見的唐卡定義是“西藏的卷軸繪畫”,是可以移動的神像。來之前她並沒有朋友在西藏,只是“靠著運氣和強大的自信”。她在抵達西藏的第一週就找到了丹巴繞旦老師——西藏大學教授,勉唐派唐卡傳人,更幸運的是老師肯收下她。她後來瞭解到,傳統的唐卡傳承非常嚴格,只傳給藏族人,男孩子,這在丹巴繞旦的父親那輩是嚴格遵循的。但是到了丹巴繞旦這裡,他發現西藏的唐卡畫師越來越少,於是改革師徒式教學為普及式教學,也不收學費,弟子中有男有女,有漢族人藏族人,中國人外國人。為了學習得更深入,張春瑩在一年後搬到了丹巴繞旦的大徒弟洛桑開辦的唐卡學校住宿學習,她是來這裡的第一個漢族學生,和40多個藏族學生同吃同住。學校在拉薩郊區的達孜縣,這是個典型的藏區小縣城,有一個靠山的寺廟,一條大馬路,很多的茶館,每天的生活特別簡單,除了畫畫就是畫畫。而畫唐卡又是一件非常磨人的事情,困難重重,需要絕對的專注力、意志力和平靜心。張春瑩說,這正是她在上海或其他地方體會不到的東西,也是她一直在尋找的。

遇見唐卡遇見愛的人

傳統的唐卡學習,一般要經過兩三年線描,在完成13個佛像的線描後,才有資格開始學上色,大約兩年上色,然後是一年上金,一年“開眼”——畫佛像的眼睛,之後才能獨立完成一幅作品,完全學下來六七年算是正常的。張春瑩曾經用三個月畫了一幅唐卡,在最後一步“開眼”搞砸了,十分可惜,所以她現在也不再著急出作品,把眼睛空著或者交給師父去畫。張春瑩說,畫唐卡的過程十分耗體力,也傷眼睛,因為要用自然光,又不能直射,上色需要很精細,眼睛一會兒就覺得乾澀了。唐卡繪畫採用漸變色點染,每一筆下去都要又快又準確,筆上不能蘸水太多,少到要用口水去潤筆頭。一般說男的唐卡畫師畫到50歲,女的畫到40歲,眼睛就不行了,也很難出作品了,而且他們傾盡心力完成的唐卡畫作都不能署名,可以說完全不在乎自己。張春瑩日常接觸的唐卡畫師——哪怕像丹巴繞旦老師這樣的領袖級唐卡大師也極為低調謙遜,這給她小小的傲慢心上了一課。張春瑩從小學畫,各種類型的繪畫,素描、油畫、漫畫,都需要去創造,去表達自己的東西,越獨特越好,可畫唐卡是要先拋開自我,進入它的世界,遵循《度量經》的嚴苛法則,然後才能有所表達。有才華的唐卡畫家在近似單調的畫面中,一束野花、幾塊岩石、幾個動物就能把整個畫面活躍起來。張春瑩一開始學畫唐卡在乎的是技法、技巧、畫面的好壞,後來就只在乎自己的狀態了。她說,藝術家不在乎作品了,才是藝術做到頭了,就像她2008年在上海看到的夏魯寺壇城沙畫。

在拉薩,張春瑩還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兩個人開了一個小小的唐卡畫室兼咖啡館,站在陽臺上能望見大昭寺的金頂。咖啡館位於八廓北街的一棟木頭老房子——賽康宮裡,它曾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住所,然後被用作清政府駐藏大臣的辦公地,後來則成為民居——鄰居們全是藏族人,大媽們通常早晨沿著林廓或八廓轉經,上午去茶館喝茶,下午再回來幹家務,串門,對門一個兩歲小男孩幾乎就是在他們的咖啡館裡長大的。不過作為咖啡館,這個位置實在不算好,入口不在主街上,偶爾才會有遊客從大昭寺出來,好奇於這個陽臺正對八廓街的木樓,繞著崎嶇的木樓梯找上來。這樣的遊客也大多不趕時間,願意花上一天兩天的時間在這裡畫唐卡,哪怕只是畫一個線描的佛頭。

在拉薩的時間過得很慢,但來咖啡館的畢竟是遊客,來來去去,不能持久,再加上張春瑩也想和男友穩定下來,他們在今年初選擇離開了。回來仍要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壓力,但張春瑩更感覺到這幾年學習唐卡的珍貴,她又在上海開了一間唐卡會館,報名的人不少,而且可以把學習固定下來,教授四節課,斷斷續續完成一幅畫則需要三個月時間。大多數來學習的人從來沒有繪畫基礎,從度量線描開始到最後完成,是一個很大的跨越,整個過程下來有很多感悟。張春瑩說,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各種壓力和煩惱,大同小異,也都有找不到出口的時候。靜下心來畫一幅唐卡,就像一個出口,或者一面鏡子,重新來看清自己。張春瑩原來在拉薩的咖啡館所在地賽康宮已經改建成一個博物館,她似乎也不是很留戀,因為如果能找到自己,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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