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的時候，班主任老師送給了我一個筆記本，扉頁上有他的題詞，“帶露之苞，他日香馨，一心一意，做好學生。”落款是“你的小學六年級班主任秦江山”。那個年代不時興學生給老師送禮，老師送我臨別禮，因為我是他的“得意門生”。我是個“孩子王”，鬧得全校不寧。秦老師在三年級時接手管我，使我由“飯桌長”“寢室長”“小組長”一路升到了“班長”，而全班也獲得了“優秀班集體”的榮譽。
不負師望，我考進了全省最優秀的中學之一。我是最後一天去學校報到的，望著山牆上的新生紅榜，我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一位高年級學長幫我查找，他驚奇地指著最上面說，你是一號！學號是根據入學成績排序的。
因為一些事情的耽擱，所以遲至最後一天我才去學校報到。班主任見了我就說，你怎麼才來？班裡還有很多工作要商量，你是班長呢。
入校後我很努力。個別談心時，數學老師給我講華羅庚，英語老師給我講外交官，而我的語文老師，在我那本筆記的扉頁上又寫下了他的題詞，“你的聰明和你的努力，使你成為一個突出的優秀生……願你做一隻勤勞的蜜蜂”。落款是，“你的初中一年級的語文老師翟葆義”。
翟老師事業心極強，他是剛出大學校門的高材生；
翟老師要求每個學生都要有一個優美詞句摘抄本；翟老師在教學樓的前面立了一塊黑板，上面寫著“每日一詞”；翟老師舉辦了全校的“語文課外活動小組”：翟老師有一個剪貼本，上面剪貼著他在報刊上發表的詩歌與散文。
看著那個剪貼本，我心中悄悄升起一個願望：將來我也要有自己的作品剪貼本。
“盛大的節日”來到了，“文革”開始了。安靜的校園變得熱鬧起來，敲鑼打鼓，呼喊口號，到處都貼掛著大標語和大字報。原本站在講臺上的老師站在了批鬥臺上，彎腰低頭，胸前掛著“牛鬼蛇神”的標牌。被遊街的老師更慘，有的被剃成“陰陽頭”，有的脖子上吊掛著破皮鞋，有的……。而往日尊崇老師的學生們呢，一個個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報紙上和廣播站的大高音喇叭裡，每天都激情萬丈地發出號召：“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在大風大浪裡鍛鍊成長”……
我鍛鍊了，我成長了，我終於要貼出自己的第一張大字報。
“成名成家”，“白專道路”，“培養修正主義苗子”——，那是一篇討伐式的檄文，用盡了老師們教會我的謀篇造句的本領。幾張大紙寫滿之後，端詳再三，總覺得不夠完美，不夠獨特，於是撕下那個筆記本扉頁上老師的題詞，將它做為插圖貼在了大字報上。
每天我都會悄悄走到大字報前，欣賞自己的傑作，聽那些觀看者指指點點的議論和讚美。
翟老師被打倒了，他剃殘了頭髮，吊掛著黑牌，彎腰躬對著那些承受過他的師恩的弟子們。
……
哦，親愛的老師，寫到這裡，我禁不住熱淚盈眶！我在懺悔。您能聽到我的懺悔嗎？
在那個不可思議的年月，我怎麼會做出那種不可思議的事情？
或許，每一顆水滴都應該有懺悔之心。正是一顆又顆水滴，一道又一道細流，匯聚成了滔天巨浪。我們洪流滾滾，要盪滌一切汙泥濁水。當洪流退去，我們才發現自己就是一窪淺淺的濁水，一坨小小的汙泥。
（作者楊東明，國家一級作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河南省作家協會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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