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的腦袋裡有一支銅管樂隊和2000出歌劇

如果你的腦袋裡有一支銅管樂隊和2000出歌劇

一個遠洋郵輪的無線電報務員向公司提出申請,希望能把他調到小客輪上去工作。理由很奇怪,他說他受不了郵輪上的管弦樂團,尤其是樂團裡的圓號,那種銅管樂器發出的低沉音調常常使他癲癇發作。

這是一種病,醫生們把它叫做“音源性癲癇”(Musicogenic Epilepsy),問題出在大腦顳葉。遺傳、高燒、腦炎、腫瘤或者別的病變,可能導致顳葉受損。某些誘因,譬如情緒波動、身體疲勞、疾病感染或不當藥物的作用,受損顳葉的神經元會異常放電,從而引發癲癇。

有研究表明,在所有的癲癇中,顳葉癲癇最普遍。患者多數是兒童和青少年,三分之二的成年患者,也是顳葉出了狀況。像那個無線電報務員,癲癇被某種特殊的聲音誘發,這類情形其實並不罕見。神經病學專家奧利弗·薩克斯(Oliver Sacks)在《腦袋裡裝了2000出歌劇的人》一書裡就寫了不少音源性癲癇的病例。有的人聽不得救護車的警笛,有的人覺得瓦格納的樂曲最可怕,有的人聽到那不勒斯民謠就會人事不省,還有人不擔心吉他的和絃,卻根本受不了單絃的撥動。

幾個研究者在一篇論文裡寫道,一位62歲的英國老人每晚8點59分都會陷入癲癇引起的昏迷。因為就在這個時間點,BBC在晚間新聞之前要播放一段聖瑪麗勒波教堂(St Mary-le-Bow)的鐘聲。一位神經科學家對薩克斯說,她也如此。每次做彌撒聽到教堂鐘聲,她就會癲癇發作,只不過症狀非常輕微,不會影響正常的生活,以至於她覺得沒必要告訴醫生。

如果你的腦袋裡有一支銅管樂隊和2000出歌劇

這讓我聯想到聖女貞德,在她的人生中,教堂的鐘聲至為關鍵。根據她的自述,她在13歲那年第一次被村裡小教堂的鐘聲“喚醒”,看見教堂的尖頂閃著金光。她被這異象嚇壞了,不敢聲張。之後,類似的情況發生了多次。鐘聲讓她看見的一切閃閃發亮,常有聖女或天使“顯聖”,在她眼前閃耀。最震撼的一次發生在1428年,她16歲的時候。當教堂的鐘聲響起,在村後的大樹下,貞德看見身披銀鎧的大天使米迦勒帶領著聖瑪格麗特和聖凱瑟琳兩位聖人向她走來。兩位聖人對她多有鼓勵,而大天使則催促她趕快行動起來,為保衛法蘭西而戰。

一些心理學家推測,貞德是一個間歇性的癲癇症患者。考慮到鐘聲、光亮與異象之間的關聯,不無道理。這種關聯,英國詩人丁尼生頗有體味。因為他也患有癲癇。不僅他有,他的家族成員不少都是。在一首題為《兩個聲音》的詩裡,他生動地描述了關聯之所在:“然而,有什麼正在或者好像在/以神秘的光芒觸及我/像被遺忘的夢的瞥視……”丁尼生的朋友劉易斯·卡羅爾也患此病,後人把他在《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書中誇張變形的種種描寫都看作癲癇患者的親身體驗。

時人覺得藝術家的癲癇近乎雅疾。的確,就程度而言,他們的病症遠不及聖女貞德,難以燃起信念的狂熱。相形之下,同時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接近貞德。他自己不僅是嚴重的病人,還用狂熱之筆創造了三十個癲癇患者。

同處一個時代的洪秀全,他的癲癇更是非同小可。25歲的他參加府試,第三次名落孫山,心灰意冷至極,只能僱人從廣州抬回花縣。由於高燒不退,引發癲癇。他看見一眾男女,沐浴在耀眼的金光之中。他們剖開他的肚子,為他盪滌汙穢,更易肺腑。他見到威嚴的天父,身披龍袍,金髯及腹。天父稱他“次子”,賜他寶劍金印,命他斬妖除魔。10年後,他以此為念,開創拜上帝教,掀起了中國近代史上最大規模的農民運動。據說,洪秀全最後也死於癲癇,這真是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

很早人們就相信,癲癇會引發神秘的力量。因為只有接觸過神靈,見證過聖蹟的人,才會進入那種不可理喻的狀態。人類學家發現,古代世界的薩滿祭司們很可能不少是癲癇患者。因為這樣的人方能信念堅定,如有神助,自信可與上天溝通,或肩負偉大使命。

俄羅斯東正教的傳統裡歷來存在一種名為“癲僧”的特殊人物。英語裡稱之為“聖愚”(Foolishness for Christ),意思是“為了基督的愚人”。他們是傳教士,地位崇高,甚至權傾朝野,卻往往衣不蔽體,半瘋半癲,儼如佛教裡的人物濟公。研究表明,這一傳統源自薩滿崇拜,這類人物中,不乏癲癇患者。

早在上世紀50年代,加拿大神經科學家彭菲爾德(Wilder Penfield)就發現,顳葉癲癇往往會錯誤地同時激活三個神經結構——海馬體、杏仁核與顳葉的特定區域,從而導致情緒上的強烈反應,譬如狂喜、憤怒和恐懼,以及記憶功能的諸多紊亂,例如似曾相識的幻覺、茫然不識的錯覺以及種種神秘的異象。我完全可以想像,當一個癲癇患者誤將自己的錯亂認知和強烈情緒等同於某種崇高偉大的生命體驗,那麼他心甘情願地為之獻身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不信?我再列舉幾個分明的例子吧。亞歷山大大帝、凱撒大帝、拿破崙一世……他們都是癲癇患者。

正因如此,癲癇被古希臘人稱為“聖病”。亞歷山大大帝發病時,他的將士們都虔誠地相信,他們的領袖正在接受神的命令。在《劍橋世界人類疾病史》裡,古羅馬人把癲癇叫作“議會病”。因為民眾們發現,每當平民大會召開,總會有那麼幾個癲癇發作的人來掃大家的興。凱撒之所以遭親信及元老們暗殺,很可能也跟他的癲癇有關——敵人們從中看到了他的驕虛。

著有《狂熱分子》的埃裡克·霍弗顯然沒有注意到大腦與信念的緊密關係。他看到了烏合之眾的狂熱,卻對領袖的狂熱缺乏足夠的認識,而只把他們當作一般意義上的宣傳家、鼓動者或騙子。還是弗洛伊德說得對——儘管他往往錯了。

他在分析美國總統托馬斯·威爾遜的時候說:“在人類歷史上的某些時候,瘋子,能見到幻象的人,預言者,神經官能症患者和精神錯亂者,曾經起過重大作用,而且不僅僅是在偶然的機會使他們生而為王的時候。通常,他們都造成了極大的破壞,然而並非總是如此。某些人對他們的以及後來的時代產生過無法估量的影響,他們發動過重要的文化運動,作出了巨大的發現,也就是說,他們克服了他們的反常;但另一方面,往往恰是因為他們性格中的病態特點,他們發展的不平衡,某些慾望不正常地強烈,無保留、無分別地獻身於一種惟一的目標,使他們具有力量,拖著其他人跟在他們後面,並戰勝世界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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