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自己和馬維的相識是基於偶然,直到我成為他的女人才知道,一切是他刻意安排的結果。
那年夏天,市電視臺舉辦某化妝品形象大賽,系主任讓我報名。他說:
你代表學校,取得名次將給學校帶來榮譽。
於是,我去了。
初選結束後,四十人淘汰至二十人;複選的結果,二十人淘汰至十二人,我排第九。
對於決賽,我是抱著應付態度的。很明顯,排在我前面的幾個女孩各方面都比我優秀得多。
新聞媒體的報道也大多集中在前四名身上,包括一個複選名次第六的女孩,她被認為是本屆最有希望的黑馬。
決賽的結果出乎所有人預料。當司儀宣佈,本次大賽第二名獲得者是米艾玲的時候,場內陡然安靜。所有人大跌眼鏡,包括我自己都莫名其妙。
我戴上花冠,忐忑不安地站在臺上,幾乎不知該往哪裡看。忽然,我的視線與臺下評審席上的某個年輕男子相遇。
他隨隨便便地向後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目光不無得意,也不無欣賞。
那一刻我腦海裡冒出一個念頭:是他搞的鬼。
一週後,我已經躺在馬維懷裡。
他承認是他的暗中運作,影響了比賽的結果。
他還承認早就見過我,知道我在哪所大學。系裡推薦我參加大賽,也是他的安排。
我說:
既然費了這麼多心思,何不乾脆好人做到家,讓我當個冠軍榮耀榮耀。
他淡然一笑說:
這你就不懂了,出出風頭可以,真把你推到風口浪尖上,容易把狼招來,我可沒那麼傻。
我逗他說:
你不就是狼麼?
他說:
你抬舉我了,充其量我是狼腿子,一個虛弱的前臺人物。
我的命不掌握在我手裡,就像此刻你雖然在我懷裡,但未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是一個道理。馬維父母都是省直機關幹部,家庭背景可謂優越。但這並沒給馬維的人生帶來正面影響。
他大學沒讀完就輟學回家,拒絕了父親託人安排的電視臺工作,每天行蹤神秘。
一年後,整個西區最大的洗浴會所開張營業,法人代表是馬維,那年,他二十四歲。
此後五年,馬維陸續開辦了兩家高檔檯球廳,一家高檔舞廳,投資了一所孤兒學校,成為本市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物。我所在的師範學院就位於西區,地點與馬維的檯球廳相隔不遠,是全市唯一的一所大學。
我以為像馬維這樣年輕有為的男人,身邊定然不乏女人圍繞,但實際並非如此。
在我之前,他沒認真交往過女友。問他原因,他說沒時間。這顯然是搪塞。
他第一次看見我是在臺球廳,我和幾個男生打斯諾克,他們輸了,我是唯一的贏家。
他聽見幾個服務生議論我們打球,忽然對我產生了幾分好奇,想知道一個擅長斯諾克的女孩長什麼樣子,於是悄悄來到我們那張桌附近。
馬維說,見我的第一眼他就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女孩註定要和他發生點什麼。
他沒有坐等那個“註定”的到來,恰逢那個化妝品形象大賽舉辦在即,
他稍稍運作了一下,就此改變了我的命運。大賽結束,我回學校繼續讀書,生活基本沒什麼變化,只是多了一個校外男友——馬維。
我們學校的位置偏近郊區,公交線路經過市老幹部大學。馬維在老幹部大學後面衚衕裡有個四合院,他經常住在那裡。
馬維有個貼身跟班叫小義,幾乎與他形影不離。
去的次數多了,我常在四合院見到一些神秘人物。他們身上散發出不同尋常的氣息,帶來一種莫名的緊張和壓迫感。
那種感覺就像黑暗中等待獵物上鉤,或者說,他們本身就像一群極具危險性的獵物。
每次那些人來,馬維都吩咐我待在臥室不要出去。
對面廂房屋門緊閉。他們抽菸喝茶,連著幾個小時不出來,晚飯都是小義端進去。
一天深夜,他們聊著聊著,忽然吵了起來,氣氛陡然緊張。
我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僅捕捉到隻言片語,似乎是因為某個項目主導權起了紛爭。
其中有個人稱五叔,每次來都親切地跟我打招呼。這會兒他嗓門最大。
他拍著桌子叫囂,大不了把反貪局招來,管黑的白的,大家一起出局。
誰都沒說話。過了會兒,談話聲繼續,那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期間,我始終沒聽見馬維的聲音。
後半夜,那幾個人走了。
馬維回到臥室,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蹙著眉頭。
我湊過去問他怎麼了。
他看了我一眼,無言地摟住我。
記住,
他認真地說:
任何時候,無論聽到外面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走出這道門。懂麼?
我點點頭。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
他繼續說:
這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可是在這個世界上,過於聰明往往會讓一個人死得更快。
一時間,馬維眼裡閃過一道寒光。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所以,
他繼續說,摟著我的胳膊緊了緊:
必要時要學會裝傻,而且裝得不露痕跡,這是必學技。
我笑道我不聰明,本來就傻。
馬維親了我一下。
傻我也喜歡。
馬維睡熟後,我去衛生間,發現拖鞋不知什麼時候踢到床底去了。
我彎腰伸手去夠。黑暗中,我赫然看見床底橫樑用膠帶固定著一把手槍。
它像個怪物,在黑暗中冷眼覷著我。我癱坐在地上,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那夜之後,我開始回想這段時間經歷和看到的事。
馬維的手機鈴聲常在夜半忽然響起,他看上一眼,立即走出臥室,去對面廂房接聽。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察看他的手機,發現通訊錄裡很多人沒有存名字,均以某個字母或者數字代替,比如“1”,“m”等等。
四合院有兩間正房,四間廂房。正房是書房和大會客室,四間廂房中,一間是我和馬維的臥室,對面是小會客室,剩下兩間靠著院門,住著馬維的幾個手下。
漸漸地,我感覺馬維不像他說的只是個“前臺人物”那麼簡單,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驗證。
一週後,那幾個人又來了,卻不見五叔。
我假裝去衛生間,經過廂房門口刻意放慢腳步,聽了聽。
他們在討論兩家大型遊樂場的收益分配方案,據我所知,那兩家遊樂場之前都是五叔的勢力範圍。
馬維一個人在說話。他聲音清晰,音量不大,卻透著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一個小時後,馬維領著那幾個人走了。臨走前,他吩咐小義三十分鐘後去喜來登門口接他。
馬維走後,我問小義,五叔怎麼有日子不見。
小義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躲閃。
來不了了。
為什麼?
死了。
我想起一週前馬維目光中的逼人寒意,一顆心漸漸收緊。
我的男友是黑社會。我覺得這簡直像演電影。
我想到離開。可是,馬維會放我走麼?就算他肯,我又真的走得出去,能割捨掉他麼?
而且我不相信這個的結論。我想他或許只是涉黑,並不是真正的黑道人物,這是有區別的。
他每個月去孤兒學校一次,送些生活物資,和孩子們玩一會兒。那一刻的他特別開心,特別放鬆,完全是個大孩子,而不是一個二十九歲的男人。
他對我說,這世上有兩種孤兒,一種失去了父母,另一種父母依然健在,但形同不在。相比之下,前者的傷痕容易治癒,後者卻可能跟隨一輩子。
那一刻,他眼裡流露出痛楚。我望著他,隱隱感覺到,他說的是自己。
和馬維在一起那麼久,我從沒見過他父母親,也沒聽到他們之間的通話。
他倒是常和我說起過世的奶奶,提到她,他臉上浮現出孩子般天真的笑意。他脖子上有塊玉,是奶奶的遺物。他戴了十年,從未離身。
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無論如何都難以讓我和黑社會聯想到一起。
可很多時候,想到床底那把槍,想到無端消失的五叔,小義躲閃的眼神,進進出出的神秘人物,我意識到,這是活生生的現實。
一週後的一個晚上,那幾個人又來了。他們沉著臉,直奔小會客室。
爭吵很快爆發,馬維的聲音夾在其中,卻沒起到震懾作用。
他們吵了整個晚上,最激烈時幾乎到了劍拔弩張的狀態。
夜裡十一點多,他們走了,馬維卻沒離開小客廳。他吩咐不許人打擾,直到天亮才回到臥室,摟著我睡了會兒。
那個週末,我剛進院子,就覺得不對勁兒。
門口廂房多了四五張陌生面孔,院落四周多了好幾處攝像頭。
馬維問我來的路上有沒發現行蹤可疑的人,我搖搖頭。
馬維說:
一會兒吃完晚飯,我就派人送你回去,兩個月之內,除非我派人去接你,你不要過來。
我說行。
吃過晚飯,馬維定定地望著我,忽然改了主意。
明天早上走。
他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是那個手握球杆冷靜沉著的斯諾克女孩。我的性格變得柔軟而憂傷。這一切只因為馬維。
我愛他。
第二天吃過早飯,馬維吩咐小義備車,送我回學校。
小義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他臉色微微一變,說了聲“知道了。”
那天我沒回學校。接下來整整兩週,我沒能走出那個四合院的大門。
馬維說:
這幾天外面不安全,出去容易被跟蹤,在學校沒人保護,等局面穩定了你再走。
我擔心地問:
你不會有事吧?
他笑笑說:
不會,得罪了幾個人而已,我能擺平。
我說:
等一切都過去了,帶我離開這裡吧。
他注視著我:
你想去哪兒?
哪兒都行,
我說,
有你就行。再也不回來。
他輕輕撫摸著我的臉。
艾玲,你記住,人這輩子,遇到什麼事都不能逃避。時至今日,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後悔當初的選擇。只是,
他嘆了口氣,
我後悔把你牽進來。
他沉思片刻,忽然轉身喊了聲:
小義!
小義聞聲而至。
馬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小義聽著,眼睛定定地望著我。
我這就去辦。
說罷,他轉身走了。
接下來的兩週十分平靜。
馬維很少出去,常常坐在天井的椅子裡,望著天空發呆。看到我就招招手,讓我坐到他旁邊。
我從小就在這個天井裡玩兒,沒有誰比我更熟悉這片天空了。
他安詳地說。
我這才知道,這個院子是馬維童年時住過的地方。
那時覺得這裡很寬,很大,從這邊走到那邊要走很久。慢慢長大才發現,它很小,從這邊到那邊不過幾步路。被欺騙的感覺是,你會蔑視它,發誓讓自己強大。終於有一天,你認為自己足夠強大了,可回頭一看,你想要的不過是頭頂那片小小的天空,它一直在原地等你,你卻再也回不去了。
馬維摘下那塊玉掛在我脖子上。
戴著它,奶奶會保佑你,
馬維柔聲說,
因為你是我喜歡的女人。
那夜我剛睡著,就聽到一聲細微的脆響,像小時候過年時玩的那種摔炮。
馬維騰地起身下床,彎腰摸了什麼東西別在後腰,迅速朝門口走去。
記住,別出來。
他回過頭。
他穿著青色細格睡衣,站在門口,望著我大約兩秒鐘,然後果斷推開門,消失了。
我聽到院子裡的腳步聲,壓低的說話聲,槍栓滑上膛的咔噠聲。
我看了眼床底,那支槍不見了。
我無從判斷外面的形勢,只感覺到處都是人,屋頂上也有,但始終無人講話。
陸續有槍聲響起,稀稀落落的,來自不同方向。終於有人說話時,已經是二十分鐘後,一切都結束了。
來的不都是警察,還有那幾個人。他們帶了不少人,計劃包圍四合院,逼迫馬維出局,卻與早就埋伏在附近的警察相遇,雙方開火。馬維隨後加入,導致一場混戰。
我被警察押送上車時,看見小義仰面倒在廂房門口,胸前一個槍眼,早沒了氣息。其他人有的死,有的和我一樣被當場緝捕。
上車前,我的眼睛搜尋著馬維,卻始終沒看見。這讓我感到心安,覺得馬維一定是跑了。
警車緩緩駛離之際,透過車窗,我忽然瞥見一個警察正蹲在院子外牆下,查看一具屍體。
他趴在地上。血從青色細格睡衣後背一點點滲出。手裡的槍已被拿走,手掌卻還保持握著的姿勢。
在他的頭上方,大約一米高的位置有一扇窗,裡面是我的廂房。
他一定是想叮囑我不要出去,或者只是想死得離我近一點兒。
我們之間只一牆之隔。他在死去,而我一無所知。
審訊時,我說自己是在校學生,什麼都不知道。
警察問我馬維那些人每天都幹什麼,我依舊說不知道。
總之什麼都不知道。
我被關押了一週才被放出。
我無處可去,只得回學校。
我準備休學,我想,這是唯一的選擇。
遞交申請時,系主任對我說,過去的事和誰都不要講,以後記住一件事:好好讀書。
這讓我感到意外,但很快明白了。
那天馬維吩咐小義去辦的大概就是這件事。
我望著系主任的一臉精明,想到三個月前他受馬維委託,說服我參加形象大賽的情形,
忽然感覺人這輩子真的十分滑稽可笑。就這樣,我又回到從前的日子。
那陣子,關於我的流言在校園內到處飛。
和一個黑社會混了大半年。
流過產,別看長得還湊合,殘花敗柳。
……
我恍若不聞,每天照常上課,獨來獨往。
隨著時間的流逝,馬維在我心中漸漸模糊,始終清晰的是他趴在牆根下,血從青色細格睡衣後背不斷湧出,手掌微微張開,保持著握槍的姿勢。
這一幕定格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夜裡,我常常忽然醒來,懷疑一切其實並未發生過,只是一個夢。
直到我觸碰到胸前那尊小小玉佛。
它柔潤,溫熱,在黑暗中閃著瑩瑩的光,像蒙上了一層永遠拭不淨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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