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化成骨頭也要帶你回家!

哥,你化成骨頭也要帶你回家!

張家兄弟唯一的合影

1


張瑞龍把兩隻蛇皮袋夾在腋下,肩上斜扛一根扁擔,催促在廁所裡小便的妻子道:快點嘍,早動身趕早回家!

妻子喻月珍尖利的聲音傳出來:催死,屙個尿也催魂呀!邊說邊系褲帶從廁所裡走出來。

張瑞龍是青山島上一個民辦老師,老婆喻月珍在學校門口開了家小賣部,學生文具、零食、油鹽醬醋的,每隔半個月,就要到湘陰街上去進貨。他兩個孩子都已經在外地上班了,老倆口子一個教書一個做生意,日子過得油光水滑。

喻月珍看一眼男人腳下擦得亮鋥鋥的三接頭皮鞋,嘴一扁說道:你是去挑貨哩,不是做新郎公,穿皮鞋幹甚?去換了膠鞋!快點!

張瑞龍說家裡膠鞋後跟穿了洞眼,走不得路。喻月珍眼珠子挪向村東頭,道:到那家去借一雙啵。

“那家”是張瑞龍的弟弟張瑞華家裡,張瑞龍懶得聽老婆嘮叨,快步走到弟弟家,徑自走到床底下揀了那雙新的黃膠鞋,穿在腳上,兩兄弟都是41碼,合腳。張瑞華跟進來問哥哥:今天太陽西邊出了,你要用皮鞋子換我的膠鞋穿?

張瑞龍右手伸在褲袋中的煙盒裡,本來想抽一支長沙煙遞給弟弟的,想想又作罷了,望著弟弟嘴巴上叼的大喇叭,心道給你抽也是浪費。

張瑞龍說:我借你的膠鞋進貨去,你莫偷穿我的皮鞋抖洋曉得吧?

張瑞華氣得冷笑:你穿的我膠鞋就白穿了?這是軍用品,全村沒有幾雙,誰稀罕你的三接頭皮鞋?

哥哥已經走出了門,沒跟老弟咬嘴,只說了一句:行行行,我又不得死,我今天穿一回就還你,如果我死了回不來,皮鞋送給你,划算吧?

青山島是一座四面環水的湖心島,整個島就是一個村子,村民家家戶戶都有一條小船,想要出島,就得划船。當時正是冬天,已經放寒假了,天氣陰沉沉的,整個湖水像隨時準備沸騰般,壓抑而兇險。

張瑞龍夫婦進完貨回程時就到了下午,駕駛那條木質小船到湖心時,忽然陰風驟起,風浪滔天,小船扣翻在浩大的洞庭湖中,夫妻雙雙失蹤了。

那時候,是1983年的冬天。

2


一年以後,幾個放扳罾的漁民在出事地點不遠的蘆葦蕩裡,發現了一堆白骨,剛開始以為是拋下的野豬狗屍體,驀然看見人頭骷髏,嚇得打起飛腳就跑,其中有個大膽的,返回去拿罾子,見骨殖旁邊有串鑰匙,再想到青山島上去年翻船失蹤的張瑞龍老師夫婦,用了個心,將鑰匙撿起來帶給了張家。張瑞華拿了鑰匙,左右打不開哥哥學校辦公室的門,失望地將鑰匙拋在地下,說不是哥哥的,說不定是浪過來的無名屍體。

鑰匙只有三兩片,一根紅色橡皮箍連著。村裡人說,不是你哥的,怕是你嫂的呢?於是到哥哥家裡去試,嘣嚨一聲,打開了嫂子喻月珍的箱櫃。

這具骨頭是嫂子的。

張瑞華通知兩個侄子回家,將蘆葦蕩中的骨殖收回家,按地方風俗裝進棺木裡,請了道士通經坐夜,披麻戴孝送葬,埋進了張家祖墳山裡。

埋完嫂子,過完頭七,侄子們都回城上班去了。沒成想,一封寫著嫂子喻月珍收的掛號信件從岳陽縣鹿角鎮寄來了。全村轟動了,人死了一年多,居然有人寫信來。

喻月珍在世時生性風流,打扮入時,是村裡女人中的尖子,很多人疑神疑鬼,說不定喻月珍沒死,也許害了自家男人,跟野漢子跑了哩。

張瑞華小心翼翼打開信件,信中說,東洞庭湖煤炭灣附近的蘆葦蕩中,發現了一具屍體,身邊有個人造革的皮包,包裡在有一本菸草專賣證,證件上的名字是喻月珍,請收信人前來認領。

張瑞華激動得眼淚嘩嘩流出來,這肯定是哥哥的遺體了,唉,一年多了,哥哥終於找到了!

他忽然想到哥哥臨走時說的話:我死了,那雙皮鞋送給你。

一語成讖。

3


張瑞華一年來,從來沒有穿過一次哥哥的三接頭皮鞋,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把皮鞋上的灰塵擦一遍,他不信哥哥死了,他也怕皮鞋黴爛了,哥哥回來會責備他。

收信的第二天一黑早,弟弟張瑞華決定獨自一人動身,去岳陽縣接哥哥回來。

青山島是東洞庭湖心的一座小島,交通閉塞,甚至許多村民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個四面環水的地方。那時候,外出靠小機駁輪渡,從青山島到岳陽,要倒兩次客渡,再轉乘兩趟汽車,坐一次火車。其實,直線距離也就一百來公里而已。

張瑞華是地地道道的漁民,一年四季都在青山島上打漁為生,很少出門,但這次,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都必須讓哥哥回到青山祖墳,落葉歸根。

哥哥張瑞龍對弟弟並不好。哥哥從小個子就高大,弟弟瘦弱得像只猴子,張瑞華就是在哥哥的拳頭下面長大的。那時候,哥哥人聰明,讀書成績也好,弟弟反應慢,一年級都上了三個,哥瞧不起弟弟,上學路上不許弟弟跟在屁股後面,他有個這樣不爭氣的弟弟,怕丟臉。久而久之,弟弟知道哥哥嫌棄自己,更加自卑,小學沒讀完,就輟學了,幫生產隊撈魚蝦,補船,挑湖泥,挖湖藕,小小年紀承擔了家庭重擔,供哥哥上學。那時,村裡人都會看到人高馬大的哥哥穿著黃軍襖袖著手站在湖堤上,泥猴一樣的弟弟張瑞龍赤腳踩在冰冷刺骨的黑色湖泥裡,一鍁一鍁鏟著爛泥。

直到張瑞華18歲成年後,父親去世,張瑞龍那時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在村裡當了民辦老師,鼻子上架著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的。長兄為父,弟弟對哥哥的話言聽計從,儘管很多時候,重的體力活弟弟都幫哥哥幹了,但哥還是骨子裡瞧不起這個弟弟。

他對外人稱弟弟是“那貨”,稱弟弟家是“那家”。

張瑞華也娶了老婆,一個黑瘦的村中女人,一口齙牙露在嘴唇外面,說話口水四濺。於是,嫂子喻月珍不跟她同桌吃飯,說怕弄髒了菜。

兩家人,絕然不同的階級,張瑞華覺察出來後,再不低聲下氣去主動親近哥哥了,雖然住在一個村,相距幾十米,但後來根本沒什麼往來了。只是老孃還在,逢年過節,娘過生日,才不得已兩家見上幾面。

張瑞龍平時穿三接頭皮鞋,鞋跟後釘了鐵板,走在村裡的石頭路上哐咚著響;弟弟長年穿著草鞋或膠鞋,哥哥借過去的解放鞋,是他託人從3517軍用品廠買來的,寶貝得不行,自己才穿兩回,沒有洗過一水的。

哥哥是村裡少有的知識分子,從來不下地,吃的稻米都是弟弟提供著。張瑞龍抽長沙煙,弟弟抽香零山,或者撿別人的菸屁股卷大喇叭,他沒抽過一支哥哥的高級香菸,至今不知道什麼味道。

4


岳陽縣的鹿角鎮是八百里洞庭湖邊上一個古鎮,岳飛傳中牛皐的故鄉。張瑞華趕到鹿角鎮時到了半下午時分。

寫信的是一個叫石旺的漁民,他帶著張瑞華踩著湖灘上的爛泥,走了很遠找到一個蘆葦灘,指著一具嘎白的屍體說,就在那裡。

這是一具還未完全腐爛的骨架,一些像魚凍般的肉體組織還粘連在骨架上。張瑞華一眼就認出自己那雙3517出口的軍用膠鞋,雖然在水中浸泡了一年多,帆布鞋面已經發白,但那一圈鞋底邊緣的草綠色橡膠筋還很明顯。這是哥,沒錯,穿著弟弟41碼軍用膠鞋的哥哥張瑞龍。

“哥,我來了!”張瑞華望著那一堆骨頭,低聲說,雙膝便跪在鬆軟的湖泥裡。

“哥,青山你呆膩了吧?怎麼一個人到岳陽來了?”他絮絮叨叨說著。哥哥雖然讀書多,但也從來沒來過岳陽,他們青山島的人,誰如果到大城市去一趟,那就是一種足可以自傲的談資,哥哥去過長沙,但沒到過岳陽。記得前年母親生日時,哥哥說他沒半點見識,“鼠目寸光”。

想回家不?張瑞華輕聲問著那堆骨頭。他一這用手清理著纏縛在屍體上的雜草,一邊將屍體擺成完整的睡姿。隆冬時節,洞庭湖的湖風陰冷地颳著,滴水成冰,刺骨的寒,衰敗的蘆葦被浪花推到岸邊,很快又湧到了哥哥的遺體邊。

哥哥自然不能回答他的問話了。他試著想把哥哥抱起來,但稍稍動一下,哥哥的骨頭立馬散了架。他只能把顱骨先裝進帶來的編織袋,再一節節撿起身體另外的骨頭。大部分的骨頭都放進袋子裡後,他又一個個撿拾著掉在泥灘上的指骨。

張瑞華的眼淚迷住了眼睛,他痛楚地說:哥,你還記得不?小時候你經常用這手打我,要不用耳光,要不用拳頭,你打呀,我寧願你能現在打我……

石旺和另外十多個鹿角漁民,圍在他身邊,看他自言自語,心裡都悽楚,一個個伸著粗糙的手掌抹眼淚鼻涕。

下午五點多,張瑞華把哥哥的屍首整個裝進了一隻蛇皮袋裡。那雙軍用黃膠鞋他本來捨不得,想留給自己穿,想了想,又一起放進了袋子裡。哥哥既然要,就給他吧,最後一次了。

5


現在面臨著一個重大的問題:怎麼回家?把哥哥帶回青山島。

這是一具沒有完全腐爛,尚且散發惡臭的屍體,從鹿角出發,還得坐汽車,上火車,再轉輪渡。張瑞華知道,哥倆是無論如何沒人答應上車的。他愁得眉頭緊鎖,蹲在蘆葦叢中嘆氣,邊喃喃說:哥,你有文化,你想辦法唄?

石旺拿來鋤頭,說道:兄弟,你也仁至義盡了,就在這埋了吧,省事些。

張瑞華把頭搖得風車一樣,說不行不行,我是帶哥哥回家的,快過年了,哥一定想著和嫂子團聚呢。又說,我帶哥哥坐火車,哥一輩子沒坐過火車,嚐個新鮮。

他飛快地跑到鹿角鎮供銷社,買來蓋大篷的厚塑料布,一張棉被,一大瓶花露水。將哥哥的骨頭用棉被包上後,灑上花露水,再裹上塑料布,捆成一個大包袱。然後扛在肩上,告別石旺們,走了。

從鹿角到岳陽縣城,有十來公里,別指望有人讓他坐汽車。因為這裡傳得沸沸揚揚,都知道他這個扛屍體的瘋子。快春節了,車主都信講究,誰也不會觸黴頭。他只有步行了。

好在包袱雖大但不算重,扛在肩膀上,矮小的張瑞華就如一隻螞蟻揹著穀殼,遠遠看去挺滑稽。

哥,你小時候讀書時,不喜歡揹我,有一回,橋上漲水我過不去,你背了我一次,在你背上我多自豪啊,看著別的同學好小,哈哈。他跟哥哥說著話。

長大後,他很少有機會跟哥哥說話,哥是老師,是知識分子,村長書記都跟他平起平坐的,瞧不起他這個弟弟,除了罵他,從來不會心平氣和跟他說話。

現在,跟哥哥可以隨便說多少話了,哥哥再也不會罵他,張瑞華感覺很溫暖,很開心。

哥,嫂子埋在白鶴嘴,祖墳山,跟爸就隔了十米遠不到,你去了,就熱鬧了,爸也有個人陪著呢。他繼續嘮叨著,家庭的事,從來都是哥作主,作為弟弟 ,他從來不敢提建議,問到腦門上了,他就嗯嗯點頭,表示贊同。

哥,聽說上火車查得嚴,人家不讓你上車可怎麼辦?他忽然想到一個難題,跟哥哥商量著,哥哥雖然不說話,但他心裡有底一些。終於,他想到了一個自認最可行的方案。

到了火車站,他看到進站時所有乘客的行李都要過”三品檢查站”,臨近過年,車站這一塊做得更加細緻。張瑞華把出發時蒙在棉襖面上的半新褂子咬牙扔了,露出裡面破破爛爛千瘡百孔的舊棉襖,再把手在骯髒的泥地上抓幾把,抹一臉的黑灰。然後,扛著大包袱衝向月臺。

“站住!檢查!”

他裝作聽不見,繼續往前走。

“喂,聽到沒!不許再向前走了!”

“喂呵——”他打著手勢。

“開包檢查!”站臺上的檢查員跑了上來。

“喂呵!!”他狂亂地揮著手勢。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那幾個檢查員忙揮著手,“快滾蛋,臭啞巴!快走!”

這是一列短途區間的火車,晚上,沒有多少乘客,都是些在外搞副業回家過年的農民工。張瑞華最後一個上車,靠在車門邊上,他把包著哥哥的包袱放在裡面,自己一屁股坐在外面,防備著有人坐到包袱上,或者有別人的行李壓在哥哥身上。

從早上到現在,他一口水都沒喝,又累又餓,但還是強撐著精神,對著包袱說:哥,別急啊,就快到家了。

吭哧吭哧,火車開出十多分鐘後,一位戴紅袖章的女列車員在查票,查到張瑞華身邊了。

票拿出來。

他趕緊拿出車票遞過去。

這是什麼東西?女列車員指著他那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

“是我哥。”

“什麼?你哥?是人嗎?”

張瑞華道:“是人,是死人。”

女列車員火了,吼道:“亂開玩笑!打開!”

張瑞華雙手擋住她伸向包袱的手:“別打開,是真的死人!求你了!”

列車員拿起對講機,壓住火氣一字一頓地說:“同志,請你配合,打開行李接受檢查!”

張瑞華把身子慢慢挪起來,萬般無奈,撕開塑料布慢慢吞吞,像拿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掏出了哥哥的頭顱骨……

“媽呀——”女列車員驚悚的尖叫聲響徹車箱,她一下暈倒在地。

張瑞華憨厚地笑著,他知道,他跟哥哥“商量”的計謀實現了。

列車車來了,乘警來了,他們將張瑞華雙手銬上,在火車上進行訊問,並立案偵查。

第二天一早,張瑞華和“哥哥”讓警察專程護送著,回了青山島。雖然,警察是押著他來現場取證的。

但,他終於把哥哥帶回了故鄉青山島。

這一天,是臘月二十四,青山島村民家家戶戶煮了臘肉,大家都熱熱鬧鬧地準備過小年。

張瑞華把哥哥帶到祖屋裡,用一塊紅綢布蓋住在包袱上,輕聲說:哥,你再在家呆一個晚上,過了小年,明天上山,去陪嫂子,陪爸,行啵?

外面,村民弔孝的鞭炮炸得震天響,青山島的人都來了,看哥哥,也看弟弟。

哥,你化成骨頭也要帶你回家!

青山島漁村成了旅遊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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