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麗老師:咬文嚼字——從我國傳統文化入手解讀《紅樓夢》(二)

邹晓丽老师:咬文嚼字——从我国传统文化入手解读《红楼梦》(二)

說“名”

邹晓丽老师:咬文嚼字——从我国传统文化入手解读《红楼梦》(二)

1.總說

中國人自古重視“名”。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強調“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論語·子路》)孔子這裡指的是名分、名義,但到後世中,人們對名稱、名字也因此而極為重視。荀子在他著名的《正名》篇中,就詳細論證了“成名”(確定名稱)的重要,提出“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的重要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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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深知“正名”、“成名”的分量,所以在第一回中,就在人名上作了示範,點明“甄士隱”、“賈雨村”這些人名中所含的深意。對這一點,我在前文中已多次論及。曹雪芹的示範啟示了我們,為了真正讀懂《紅樓夢》,我們就不能不對《紅樓夢》中出現的諸多名稱——人名、地名、戲名、事名……等等細加咀嚼、體會。因為這是“解夢”的必由之路。

2.《紅樓夢》中說“名”手法四種

曹雪芹在定名時別具匠心。具體分析起來,其手法主要有四種:

2.1用諧聲雙關字

一是用諧聲雙關字來隱真情達深意。這點,在下篇第一章中,我已有詳細論述。故這裡不再重複。

2.2實中藏虛

二是實中藏虛。即雖用傳世文獻或清代戲劇中實有的名稱,但卻賦其以新意,以此來啟示讀者,引發“閱者”的聯想。如,第一回中首先提出的地名是“大荒山”。原文是這樣的: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

大荒山,是文獻中實有的地名。據《山海經·大荒西經》載:

“大荒之中,有山名大荒山。”

但曹雪芹首先用“荒唐”二字引出“大荒”之名,並提醒人們“細玩”體會其中“趣味”。然後在第一回中用“滿紙荒唐言”和第八回寶釵“認通靈”時的詩“女蝸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與之呼應。這樣,讀者在“細玩”之後,自然明白作者已賦予“大荒山”以“大荒唐”的新意。所謂“大荒唐”,即指此山非人間實地,而是作者裝糊塗時虛設的、隱有真事的夢幻境界,是“天”已開始崩坍處於修“補”之時的“末世”。這,應該是“大荒山”的第一層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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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正如署名“解盦居士”所寫的《石頭臆說》所云:

“山名大荒者,即太虛之謂也。崖名無稽者,即幻境之謂也。作者以生平頑福真事,寫成夢幻虛無。故太虛幻境者,即真如福地也。”

所以,“大荒”、“荒唐”、“太虛幻境”、“夢”“幻”中“隱”藏著的是人世間的“真事”,這是毋庸置疑的。這則是“大荒山”隱含的另一層深意。

又如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中”,寶琴做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的謎語:赤壁、交趾、鐘山、淮陰、廣陵、桃葉渡、青冢、馬嵬、蒲東寺、梅花觀。對寶琴在最後二首中歌頌張生、崔鶯鶯和柳夢梅、杜麗娘的愛情,薛寶釵首先提出反對。書中寫道:

“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兩首為是'。”

黛玉、探春先後反對寶釵的“膠柱鼓瑟”“矯揉造作”,最後連“槁木死灰”的年輕寡婦李紈都表示異議,說:

“‘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怕看了邪書了。這也無妨,只管留蓍。’寶釵聽說,方罷了。”

歷來研究者認為,首先,作者在這裡並不僅僅提出兩個戲曲上實有記載的名字,而是通過各人對這兩個名字不同的態度,著重批評寶釵頑固死守封建閨訓和虛偽的“矯揉造作”。在這點上她連李紈都不如。其次現在一些學者們認為,這構思精巧的謎語,名曰懷古,實則悼今,是《紅樓夢》的“錄鬼簿”,即對已死和將死的女子們的哀歌。他們認為,這才是其真正的謎底:“赤壁”為總說;“交趾”指元春;“鐘山”說李紈;“淮陰”寫鳳姐;“廣陵”指探春;“桃葉渡”指迎春;“青家”寫香菱;“馬嵬”說秦可卿;“蒲東寺”寫金釧;“梅花觀”說黛玉。由於此處行文重點不在分析謎底,故只作以上之簡介而不再深說,對此十首詩謎,在第三章中再作詳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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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紅樓夢》多次寫有戲目。戲曲是中華文化的載體之一,這些戲目都是傳統戲劇中實在的名目。但作者均賦其以深刻的新意。對此,周汝昌在《紅樓藝術》第159-165頁分析得極好。現結合我的理解體會,綜合分析如下:其中,有點戲成組的:如十八回元春歸省點的四出:《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和後補的一出“相約”“相罵”;又如第二十九回賈母在清虛觀打醮,在神前拈的三本戲:《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除了點戲成組的戲目,還有零散提及的單出戏。

下面我們首先借“脂批”點示元春點的一組戲目,再分析其中所含深意。

對元春點的四齣戲,脂批在每出下都有批註:

《豪宴》——“《一捧雪》中伏賈府之敗。”

《乞巧》——“《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仙緣》——“《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

《離魂》——“《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

又總批:“所點戲之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對“脂批”的點示,只有在我們分析劇情之後,才能領會。下面讓我們逐一分析:

《一捧雪》是清初名劇。演的是明代奸相嚴嵩之子嚴世藩為奪取名為“一捧雪”的奇珍白玉杯,而陷害物主莫杯古,致使莫家破人亡的大冤案,劇情最後雖由忠僕莫誠願代主死,懷古才得以脫身,但良民被殘害、壞人害好人的主題是昭然若揭的。《豪宴》是《一捧雪》中的第五齣嚴世藩宴請莫懷古的一幕。

《紅樓夢》第七回中寫鳳姐陪房“周瑞家的”女兒急慌慌的“從他婆家來”。“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日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來討情”。冷子興妻告訴她母親說,對方“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這算什麼大事”,“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的這麼個樣兒”。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求求主子就完事了。又在四十八回中寫賈赦喜好古董,勾結賈雨村陷害石呆子奪其古扇,此事雨村好友古董商冷子興當然也大有關係。將這兩回呼應結合起來,賈赦因古玩害人事,決不僅扇子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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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點的《豪宴》即寫因一古玩,權貴壞人陷害無罪的人。據姜亮夫教授等早時所見抄本,寫賈府之敗,是在朝廷內部的鬥爭中,對方借賈赦奪古玩害人命之罪而引發的。正如秦可卿“判詞”所說“造釁開端實在寧”。難怪脂批在此劇目之下點明:“伏賈府之敗”。

《長生殿》是寫唐明皇與楊貴妃的生死之戀,楊貴妃因政治事變而被迫自縊。從《紅樓仙曲·恨無常》所寫元春“故向爹孃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皇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來看,元春也是因政治鬥爭事故而死於非命,元妃之死,使賈府失去靠山而從此衰落。所以“脂批”此劇目“中伏元妃之死”,是賦此戲以新意而發人深省的。

以上二劇目預伏著賈府由盛到衰、從榮到辱的“大過節,大關鍵”。

《邯鄲夢》演盧生夢中經歷繁華富貴、盛衰榮辱,夢醒後,由呂洞賓度其替何仙姑到天上為王母當掃碧桃花的侍者的故事。從“脂批”看,當指曹雪芹原作寫寶玉通靈玉被盜,命在旦夕,大約是甄寶玉將所獲真玉送還而將其“度化”。——這應是原書寶玉的結局。

《牡丹亭·離魂》則喻示黛玉如杜麗娘之離魂而淚盡夭亡的悲劇結果。

看來,元妃所點後兩個劇目,預伏了寶、黛二人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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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熟習當時流行的戲本,抓住其中某一中心特點,與他書中的人物事情有相近相通之處,將之納入書中,讓人得到了一種全出意表而又悅然會心的多層次的藝術境界。”(周汝昌《紅樓藝術》第165頁)

總之,在這些實實在在的劇目名稱中,作者已賦其以新意了。

下面我們再分析第二十九回賈母清虛觀打醮,在神前拈的三本戲:

《白蛇記》:曹雪芹祖父曹寅就藏有《漢高祖斬白蛇》的劇本,演的是劉邦醉斬阻道白蛇的故事,此戲象徵起身微賤而後至極“貴”。在此反映了賈府之“興”。

《滿床笏》是清代在生辰上壽時常演的吉慶戲目。演唐代“老令公”郭子儀過生日,郭子儀皆為顯宦的七子八婿都來祝壽。祝壽者的笏板(官職的標誌物)擺滿了笏床(放物的榻架之類)。此戲喻賈府之“盛”。所以賈母在聽了賈珍“回”的戲名時:

“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

賈母為什麼“不言語”?因為《南柯夢》演的是夢中歷盡榮華,忽遭禍敗,醒來方知是夢的警世故事。這戲並非吉慶喜事,故賈母“不言語”。而在《紅樓夢》中寫此戲目,則是預示賈府將遭禍敗。他的“興”是南柯一夢。

看來,《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三本戲,是把賈府的興、盛、敗這三個階段,在唱戲中再次勾勒“妝扮”演了出來。

對散見的戲目,限於篇幅,就不再多舉。僅就第五十三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時上演的《西樓會》說幾句。此劇演的是於叔夜與名妓穆素徽的故事。劇作者袁于令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化名“進入”劇情之中。據清人記載,吳中沈某,極有財勢,凡妓女新至者,必先拜謁才能立足。穆素徽來拜時,適有文會,而名士袁生居於首坐。穆女一見傾心並形於色,於是沈某大為不悅而以譏誚相加。袁雖怏怏,亦無可奈何。坐中馮某,性任俠,知袁生之意,在探知沈攜穆遊虎丘時,徑自登舟劫持穆女而去,與袁生相會。沈怒訟於官。袁父深懼而送子到案入獄,袁因此被褫科名。袁在獄中寫此《西樓會》以自寓自遣。戲中的主人公已化名為於叔夜。《西樓會》演的是於叔夜到西樓探慰穆女之病。正相聚時,書童文豹來催他快走,因老爺(叔夜父)傳他去“赴社”,叔夜無奈,只好悵然相別而去。

《紅樓夢》在寫有關興衰榮辱的大戲目時,常常特地加入一二出男女悲歡離合的傳奇劇目,一方面進一步深化主題,一方面突現人物命運。請看,在寫《西樓會》時,作者加了這樣一筆:

“此時唱《西樓會》,正是這出(指“病晤”)將完,於叔夜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

此畫龍點睛之筆,把於叔夜受陷害和賈府連在一起,其中所寓深意是不言自明的。正由於戲曲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所以弄懂《紅樓夢》中的戲目,離不開對傳統文化的瞭解。

2.3虛擬含深意之名

三是虛報含有深意的名字。

如“無稽崖”。“無稽”二字出自《書·大禹謨》“無稽之言勿聽”,是沒有根據、無可考查之意。現在人們還稱那種無根據之言為“無稽之談”。無稽崖,即指此崖為無可查考之處。作者一方面以此告訴讀者,對此崖實在何地不必探究;另一方面也使文獻中實載的“大荒山”虛化,從而加強“大荒唐”的新意。

又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生得骨骼不凡,丰神迥異”的一僧一道,是作者虛擬的神仙人物,在《紅樓夢》中,是他們為這塊“通靈”“晶瑩明潔的石頭”“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鄉那裡去走一遭。”並由他們最後將這“一塊頑石”“挾持而去”“引登彼岸”。他們是構成主體故事時,相對獨立輔線中的重要人物。他們常幻化成“癩頭跣足”、“瘋瘋癲癲的僧人”和“跛足蓬頭”、“麻屣鶉衣”、“瘋瘋癲癲”的道士,在人間救苦救難、超度眾生。而這“幻”化人物,正是作者指明的“卻是此書本旨,兼離提醒閱者之意”(第一回)之所在。所以,“大士”是“大事”的諧音,“真人”即“真有其人”的意思。而這“渺渺”“茫茫”四字,則首先具有突出其為虛無縹緲,不可捉摸的幻象這一深意。其次也表現了作者在“末世”看不清前途和出路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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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空空道人”。這無疑又是作者虛擬的神仙人物之名。這個幻化人物關係“此書本旨”,故至關重要。這首先是因為空空道人在與“石兄”的一番對話爭論中,代表傳統的文藝、語言觀點。而“石兄”借反駁空空道人,闡明瞭作者的文藝觀、語言觀——作品不拘泥朝代年代;要力破俗套,用“假語村言”表現“事體情理”;為世人“避事消愁”指點迷津而不再“謀虛逐妄”。最後被“石兄”宏論折服了的空空道人從此“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其次,其重要性就在這“空空”二字上。道人為什麼名“空空”?這裡的“色”、“情”又指什麼?這裡包含著深刻的思想。要弄清這一點,只有從我國傳統文化人手,才能真正理解。

眾所周知,佛教自漢末從印度、西域傳入中國。特別是漢明帝永平十年(公元76年),經明帝使臣李愔等18人的引薦,迦葉摩騰、竺法蘭,從西域以白馬駝佛像、佛梵本經六十萬言來到洛陽,安置在鴻臚寺(漢代朝廷接待外國使節的官署)。永平十一年在洛陽西雍門外建白馬寺(取存於鴻臚寺之義)。摩騰於此寺始譯《四十二章經》。從漢末到中唐前後七百餘年,佛典的翻譯從未中斷。宋代除徽宗因重道教而稍微排佛外,累代皆保護佛教。元、明二代崇信保護西藏之喇嘛教,至清代順治、雍正二帝,曾一改其專崇喇嘛教而歸依禪宗,與佛門關係很深。嘉慶以後,國勢凌替,佛教才隨之逐漸衰頹。總之,在曹雪芹生活的雍乾時代,儒、釋、道早已成為統治中國思想界的三大教派,而“空空道人”之名,則源自釋迦牟尼所創之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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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是梵文sūnya的意譯,指萬物之虛幻不實,而佛教對“空”有特定的解釋,認為一切法皆依“空”而存在運動,是宇宙運動的規律、法則。所以這“空”,是指因緣起而生的五蘊:色、受、想、行、識。離開“緣起”,就沒有宇宙,沒有人生,故佛法上說的“空”是性空而非相空,是理空而非事空。所以佛法所說的“空”,不是沒有,而是叫人們不要執著於世俗偏見,這樣自然可以轉迷為悟,從而脫離苦海而到達極樂世界。所以用“空空”命名的“道人”,才能不執著於傳統文藝觀而折服於“石兄”一曹雪芹的高論。

色,是梵文Rūpa的意譯,相當於“物質”的概念,所以在佛法中“色”是物質的。在佛法“三戒”中,“欲界”指具有男女飲食之慾的世界,“色界”指離開男女飲食之慾的有形世界,“無色界”指無形色的心識世界。所以“色”並非專指女色,而是指脫離世俗慾念的、物質的有形世界。

空空道人“因空見色”則說的是在不執著世俗慾念而追求真理之時,發現並瞭解了確實存在於人世間的物質的“末世”。由於看到將坍塌的“末世”而生出一種新的不同於世俗的處世原則,這就是我們在上篇中論及的“情”;再把這種原則(情)傳入(即應用於)現實社會——即“末世”之中,這就是“色”。由於看透了“末世”必將崩潰,所以想要“補天”,於是才更加徹“悟”不再執著地拘泥於傳統世俗的舊觀念和處世原則(空)。這就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內涵。

但曹雪芹並不拘泥於佛教教義,而是賦予“空”以“情”的靈魂,所以空空道人才改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使佛教教義中“空”的部分消極內涵全部化為積極的“情”——新的為人處世的原則。

2.4虛中藏實

四是虛中藏實,即在一些名物之中藏有實事。

周汝昌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第51-55頁中談得非常好。他用兩副對聯來舉例說明虛中藏實的手法。下面我將其歸納整理,並結合自己的體會,說明如下。

在第三回中,林黛玉初進賈府,看見榮禧堂上有副對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脂批在此聯文之下緊跟著批了兩個字“實貼”。這“批”說明曹雪芹在這“虛構”的對聯中實寫了曹門“家史”。何以見得?關鍵就在“珠璣”、“日月”、“黼黻”這六個字的名物之上。這裡奧秘何在?

先說“珠璣”。在《史記》、《文選》等眾多文獻中,都記載著“珠”和“璣”(小珠)是皇家宮中喜用的珍寶飾物,特別為后妃所喜愛,是她們不可少的裝飾。而“日月”二字,古代是比喻皇帝、后妃以及后妃外戚之家的用語。為什麼這樣說呢?讓我舉一有趣的例子:

探春在寶玉生日怡紅院夜宴佔花名時,抽到簽上的讖語是“日邊紅杏倚雲栽”,注“得此籤者必得貴婿”。於是眾人取笑說:“我們家已有了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這“貴婿”為什麼必定出在王家?這就要咬文嚼字。學過古漢語的人都清楚:“日”,古音屬日紐質韻;“內”,屬泥紐物韻。“質”“物”在古韻中可以“旁轉”;又章太炎“娘日二紐歸泥說”說明“日”“內”又是雙聲,所以“日”“內”二字古書中可以通假。這就難怪《左傳》:“姬姓(周王室),日也;異姓,月也。”在《史記》中就成了“姬姓,內也;異姓,外也。”司馬遷說武安侯“貴在日月之際”,用“日”來比帝王,用“月”來比外威,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探春這株杏花既然是在“日邊”(即君王)“倚雲”而“栽”,當然是終身與君王為伴的王妃了。

所以,在這一上聯中是隱指曹門歷代任職的“江寧織造”,是為皇帝、后妃們織造衣物的重要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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黼黻,《考工記》中指“黼”為古代禮服上白黑相間的花紋,而“黻”則指青黑相間之花紋,後來“黼黻”合稱。在文獻中,指古代禮服上所繡的花紋,也泛指花紋和有文采。所以在《江寧府志》卷十七《宦跡》中的《曹璽傳》有這樣的話:

“公……康熙二年特簡督理江寧織造。江寧局務重大,黼黻之章出焉。”

而楊雍建《楝亭圖》題詩則曰:

“已信皇猷誇黼黻,重聞袞職煥衣裳。”

所以,榮禧堂對聯中的下聯,指曹氏先祖為皇帝后妃們織出不僅合乎禮法,又如煙似霞、花紋煥然的新麗的服裝,和上聯是一脈相承的。

總之,這看似“虛擬”的賈府榮禧堂對聯中,實則藏著曹門的家世。這是很發人深思的。

又,在五十三回賈府祭宗祠時,通過薛寶琴的眼睛,看到“賈氏宗祠”兩邊有一副長聯: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上聯的開首四個字,明顯指的是賈府先祖出生入死為王室效力的戎馬生涯(當然,其中也包括忠僕焦大的功勞)。但突兀而出的“保育之恩”又何所指?“保”誰?“育”誰?很顯然,這是實寫曹門,孫氏夫人保母撫育康熙帝成人的“家史”。在“賈氏宗祠”中當然要回避“天子”、“聖上”等字眼,而只能用“兆姓”——統治、代表兆姓的人,來喻指皇上。

下聯“功名貫天”的“天”,當然指皇帝,故所謂“貫天”者,喻與皇帝直接貫通,關係親近。所以這是指孫氏夫人曾為康熙奶母,其夫曹璽則官賜一品尚書,而夫人當然為一品夫人故而“功名貫天”。在當時“貫天”二字,是太師、太傅、太保、大學士都不敢用的詞,正因為是“貫天”所以才能為“百代”所“仰”,世受祭祀血食“之盛”。

總之,在這副虛擬的賈府宗祠長聯中,實藏著曹門的家事。這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另一種手法。

3曹雪芹定“名”的原則

說到“名”,我們不能不注目駐足於第十七回賈寶玉“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因為上文所論四點,是我們從《紅樓夢》書中歸納出的、並不全面的曹雪芹的主要手法,而其定名的原則,則是通過寶玉對以賈政為代表的正統思想和以清客們為代表的諂媚文人之陋、俗、淺批評之後提出來的。這些原則是什麼呢?

3.1“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

針對清客們提出“疊翠”、“錦嶂”、“賽香爐”、“小終南”等迂腐陳套,賈寶玉說:

“嘗聽古人說:‘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況這裡並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不過是探景的一進步耳。莫如直書古人‘曲徑通幽’這舊句在上,倒也大方。”

從這裡可以看出作者擬名號時,是深深植根於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吸取其精華靈活運用,而不像眾清客那樣“讀腐了書”,像賈政自稱的那樣“遷腐”。

3.2“依應制之體”,“蘊藉含蓄”

“依應制之體”者,即從時、事、理的要求出發,行文用字要合制度、合理、合身份、合分寸。問題的提出,是在為流貫大觀園中亭、橋、閘、池的“一帶清流”命名之時。當時賈政得意地套用歐陽修《醉翁亭記》釀泉“瀉於兩峰之間”而提出一個“瀉”字。在眾清客一片“是極、是極”的諂媚聲中,有人以“瀉玉”二字迎合之。寶玉雖不敢直接正面反對,但仍委婉而毫不客氣地指出:

“老爺方才所說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當時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此泉也用‘瀉'字似乎不妥。況此處既為省親別墅,亦當依應制之體,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擬蘊藉含蓄者。”

於是他提出“沁芳”。他說:

“用‘瀉玉’二字,則不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於是,連賈政也不能不心悅誠服地“拈鬚點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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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沁芳”二字“含蓄”中的“新”意,在本書下篇第一章中已有論述,此處不再重複。我們僅從賈寶玉這段駁論中,至少看出兩點:一是他在讀歐陽修等古人優秀詩文時,是充分理解了其遣詞造句的環境(包括物、時、人),是真正讀懂了古人心聲的活讀書、真讀書。所以,在應用時,他能因時、因地、因人之異決定取捨,靈活運用。而這取捨的重要標準就是“依應制之體”,也就是他在第一回中提出的按“事體情理”;二是以“蘊藉含蓄”反對“粗陋不雅”。換句話說,要賦物以名稱時,切忌“粗俗”、“鄙陋”、“淺薄”、“不雅”和“死板”,而力主含蓄,發人深省,使人如吃橄欖般,越咀嚼越有味。

從被駁得啞口無言的賈政,在尚未聽見寶玉“沁芳”二字時,對寶玉的批評“方才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看,寶玉學古但決不泥古,而是如上所說的依事、依時、依理,將先賢詩文之精髓創造性地運用得尺嵌寸合、含蓄生動、恰到好處。後面“蘅芷清芬”的匾額和“吟成豆蔻詩猶豔,睡足荼縻夢亦香”的對聯,都是由此而來的。這一理論貫徹在他為“有鳳來儀”命名時,達到高潮,連賈政也忍不住“點頭”脫口而出:“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誇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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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這第二點和第一點“編新述古”論是相輔相成的兩方面,二者缺一不可,因為它全面地揭示了曹雪芹學習傳統文化辯證的學習態度。

3.3力主“天然”

曹雪芹力主“天然”,反對“造作”、“穿鑿”,人工“強”為之。

雙方的矛盾,在對“杏簾在望”是“杏花村”還是“稻香村”的命名時達到高峰,其關鍵、焦點就在“天然”二字上。《紅樓夢》是這樣寫的:

邹晓丽老师:咬文嚼字——从我国传统文化入手解读《红楼梦》(二)

寶玉雖被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舊詩,敢在老先生跟前賣弄!”的淫威高壓之下,仍“牛心”執意地提出“老爺教訓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這一常識性的概念。書中緊跟著寫道: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怕他討了沒趣;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哥兒別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問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為的。’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那及前數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雖種竹引泉,亦不傷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強為之地,非其山而強為之山,即百般精巧,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扠出去!’……寶玉嚇的戰戰兢兢的....”。

寶玉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實指賈政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揭露了他所讀的“書”、堅持的正統思想(賈政說寶玉為“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裡知道這清幽氣象呢——終是不讀書之過!”)及故作清高幽雅的虛偽淺薄。這就難怪被駁得體無完膚大失面子的賈政,氣的不讓他說完,就喝命“扠出去!”

寶玉這段話,表明了他尊重“事體情理”,進一步指明只有合自然之“理”才能成“趣”,他是旗幟鮮明的反對“造作”,人力“穿鑿”“強”為之的虛偽、淺俗、粗陋。而整部《紅樓夢》正是在他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實錄“末世”中自然存在的諸多社會現象、種種矛盾、人事糾葛……而“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第一回)的理論寫成的偉大作品。

3.4力避“陳舊”

曹雪芹細心體會前賢(包括園林設計師)的藝術匠心,力避“陳舊”、“以訛傳訛”、“牽強附會”。

對《離騷》、《文選》諸文獻中的花草之名的精通;對“女兒棠”名稱準確新穎的解釋;對“怡紅院”中“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說一樣,遺漏一樣,便不足取”的評論等,一方面表現了寶玉知識廣博,思路新穎敏捷、聰慧過人;另一方面更證明曹雪芹對傳統文化理解的深、廣、精、活。所以,我們要想真正讀懂《紅樓夢》是必須從傳統文化入手的。

作者第十七回中表述的這些重要觀點,也是曹雪芹語言觀中的重要內容。所以,它不僅適用於我們考查、分析、體會《紅樓夢》中各種名物名稱的深刻內涵,也適用於對全書的分析、理解。

邹晓丽老师:咬文嚼字——从我国传统文化入手解读《红楼梦》(二)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版)

往期回顧

邹晓丽老师:咬文嚼字——从我国传统文化入手解读《红楼梦》(二)
邹晓丽老师:咬文嚼字——从我国传统文化入手解读《红楼梦》(二)

鄒曉麗,著名文字學家,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師從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學為主,也涉及音韻、語法、《紅樓夢》以及文化學諸方面。出版專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古漢語入門》、《咬文嚼字紅樓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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