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閩北的馬尾松林。
順著武夷山脈,映入眼簾的盡是鬱鬱蔥蔥的馬尾松。那筆直粗大的軀幹,褐紅如鐵的鱗皮,墨綠成束的針葉,一棵連一棵,組成茫無邊際的森林之海。駐足細看,海面時而微泛輕波,時而急湍迴轉,時而怒濤騰空;屏息靜聽,海的深處時而如情人綿綿細語,時而如母親輕聲催眠,時而如智者慷慨爭辯……每一剎那,都有萬千變化在表現它的勃勃生。
然而我之所以愛馬尾松林,不僅在於它的魁偉壯麗景色,不僅在於它的與眾不同的粗壯組成的豪邁特色,最重要的是,它給了我人生巨大的影響。
忘不了,馬尾松林給我童年帶來的無窮樂趣。二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初中學生,史無前例的文化革命打碎了一切幻夢。作為“狗崽子”的我,沒有參加革命的權利,只好終日和三五個小夥伴,鑽進馬尾松林裡找自己的天地。我們折枯枝,採蘑菇,掏鳥窩,挖松明……記得有一回,我爬上一棵松樹掏鳥蛋。正當我小手摸著微溫的蛋時,一隻母鷹憤怒地撲下來。它淒厲地叫著,毫不留情地一翅膀打掉我的竹斗笠,撲地拉了一泡屎在我頭頂,緊接著,又狠狠地在我手背上啄了一口,嚇得我忙不選地抱著樹幹往下溜。從此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在自己享受的同時,千萬不要侵犯別人的利益。
馬尾松林曾給我多少戰勝艱難困苦的勇氣和力量!我最愛看暴風雨來臨時那松濤怒翻的情景。遠遠的天邊,沉重的黑雲中,刷地一道閃電,忽地一聲驚雷,噼噼啪啪,越來越響越來越急地從雷閃處衝出一堵白濛濛雨牆,聲勢嚇人地傾倒過來。松林面對強勁對手,先是輕輕顫慄一下,繼而搖動千萬根手臂,嘩地一聲,從胸腔深處發出吶喊。於是千山萬壑,綠浪奔湧,濤聲如虎同暴風雨攪成一團,混成一片。此時此刻,置身林間,彷彿投身一場千軍萬馬參與的戰鬥,令人充滿勇氣和力量。
更忘不了,馬尾松林教給我如何忍受犧牲,作出奉獻。閩北是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方,人們靠山吃山,免不了常常砍伐馬尾松來滿足自己的生存和發展。當鋒利的刀斧砍進松樹時,它沒有一點呻吟,當它終於倒下倔強的身軀,也只是輕輕地一哼。然而最痛苦的卻是人們從它身上採集油脂。剝去了馬尾松的表皮,露出它的肌肉,霜風吹,雨露侵,它慢慢地流出晶瑩的黃色的淚水一—那不是淚水,那是馬尾松的血液啊!儘管如此它也依然忍受著,默默地不吭一聲:因為它知道,這是對人們應盡的職責。
馬尾松林也不乏溫情。春風吹來的時候,它會灑著山花的馨香,陶醉採菇的少女;夏日炎炎的時候,它會送來山風的清涼,拂拭熱汗的行人;秋月高照的時候,它會織出夜鳥的鳴唱,柔化追獵的少男;冬雪皚皚的時候,它會擋住凜冽的北風,暖和砍柴的老漢;而我,一個孤獨的“狗崽子”,就是在鋪滿松毛的柔軟的地上,在密密的松林的遮護下,第次體會到了異性的溫馨,領嚐到了愛情的甜蜜,我的創傷遍佈的心靈,第一次流出了滾滾的淚水,我在心中發誓:要永遠地愛我所愛……
如今漫步當年留下我足跡的馬尾松林時,已經很少見到合抱粗細的大松樹了,這幾年新長起來的松樹,顯得纖弱、矮小,未免令人遺憾。但是就在這時,四面八方響起了嘩嘩的松濤聲,彙集起來,充滿驚心動魄的力量。我忽然醒悟到:給我人生以影響的,是一種整體團結的力量,前赴後繼的意志。一棵樹會毀滅,森林將永遠存在;只要有馬尾松林,山裡人的精神,男子漢的生命,就永遠存在。
我愛馬尾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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