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峰韜|打不死你也要嚇死你,古代的標題黨

陳峰韜|打不死你也要嚇死你,古代的標題黨

每天打開朋友圈,嚯,雷打不動地一大片駭人聽聞的標題湧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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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會這九條養生知識,包你活到九十歲

……

除了暗罵幾句標題黨之外,沒人會去看那些敗絮其中的破爛。原以為這些毛病都是網絡時代剛剛慣出來的,其實往根子上刨刨才發現,標題黨這套把戲,都是老祖宗玩兒剩下的。

蜀漢建興五年,諸葛亮準備出師北伐之際,自稱代表正義的蜀後主,預先下了一通辭氣雄壯的北伐詔書,想給諸葛亮壯壯膽兒。這篇文章不知出自誰手,做的不怎麼漂亮,乾巴巴的沒有什麼文采,遠遠比不上陳群給袁紹寫的討曹檄文。

拋開那些論證漢朝正統在我們家、北伐是正義的等等套話,這篇詔書實質性內容有三條:

第一條,蜀漢大軍兵力總計二十萬。

第二條,西涼諸國答應派兵幫助王師北伐。

第三條,偽魏國除了曹睿,只要投降一律免罪。

客觀地說,宇宙強國蜀漢能辦到的只有第三條,我劉阿斗雖然窮,但從來不缺心胸。第二條所說的西涼諸國,直到諸葛丞相歸天,詔書召喚的西方神秘力量都沒有露過一面。至於第一條,大家都明白怎麼回事,蜀漢全國兵員總計不過十萬,而且還要分散到各地,諸葛亮帶到漢中的不過數萬人。具體數字諸葛亮一直捂著蓋著沒有公佈,陳壽在蜀漢做了許多年官也沒搞到這條數據,是以《三國志·諸葛亮傳》如此浩大的篇幅,對北伐軍的精準數字始終不置一詞。

三國時代的戰前詔、令、檄等文書留下來的不多,可資對比的只有陳群的討曹檄和曹丕的徵吳詔,這兩篇文章都是名家之作。比較統一的是,兩篇文關於兵力基本都不置一詞。為何?袁紹打曹操,曹丕打孫權,兵力佔據絕對優勢,不需要再費口舌炫耀。如果畫蛇添足,反而會影響作者的名譽。這個道理古今通用,真正的文字高手是不玩標題黨的。

只是蜀漢難啊,兵少力弱還得硬著頭皮上,力量不夠只能在其他方面找補,於是便有了這道奇文。總的來說,這篇文準確地把握住了標題黨的精髓,反正目的就是為了吸引眼球,有多離譜就說多離譜,能嚇住曹魏偽政權就成。曹魏方面也挺配合,諸葛亮大軍出祁山,政治攻勢配合軍事襲擊,“關中響震,魏明帝西鎮長安”,給足了後主北伐詔的面子。

把文章玩的花團錦簇的南朝,是標題黨的重災區。

南朝宋、齊禪代之際,齊高帝蕭道成因為國內反對勢力太多,篡位底氣不是很足,於是在公文上搞起了花樣。以往皇帝禪位於權臣,頂多一讓一辭,兩通文書搞定。蕭道成卻逼著宋順帝,從策封自己為齊國公、相國時就開始下詔誇獎。

陳峰韜|打不死你也要嚇死你,古代的標題黨

齊高帝像

這道策齊公文是篇十足的妙文,妙不在文辭有多華麗,東晉南朝有的是美到令人陶醉的文,這篇水平還不夠。它的妙處在於標題黨。

既然是誇蕭道成,就得誇實實在在的功績,偏偏這位野心家並沒有什麼功勞。不過這難不倒寫手們,沒有功勞,那就生搬硬套、無中生有。於是乎草詔官員任情發揮,把凡是跟蕭道成沾點邊的事都湊出來。比如蕭道成消滅了反對他的地方實力派,“此功之公也”;又消滅了一個反對他的實力派,“此又公之功也”;皇帝管不好軍隊,蕭道成不怕勞累都攬過來自己管,“此又公之功也”……湊來湊去,居然湊成了十大功勞!

意不意外、驚不驚喜。想想馮某某十問崔某某,美國貿易戰的十大壞心腸……多麼熟悉的配方,多麼熟悉的味道。

誇完十大功勞,進入禪讓的關鍵程序。宋順帝開始下達禪位詔書,皇帝三讓,蕭道成三辭。這三道詔文一道比一道長,就像所有標題黨文章一樣,裡面充滿了空洞乏味了無新意的文辭,只需要明白主題是禪位即可,內容不用細觀。

以至於宋順帝的草詔官員們都有點寫不出新東西了,可憐巴巴地在第三篇禪位詔中說,天下哪有不亡之國、不謝之花,蕭相國就大發慈悲接受吧,別再折騰下官們了。

這場把戲玩的十分花哨,到了南齊衰亡梁朝興起時,梁武帝蕭衍接過齊高帝的盤,又上演了一出標題黨好戲。梁武帝論好面子,比齊高帝又甚。齊高帝封相公、齊公,皇帝只下了一道策文,梁武帝逼齊和帝下了兩通策文。齊高帝湊出來“十大功勞”,梁武帝便湊出來“十五大功勞”。只不過數量雖多,無論名、實,都還是標題黨的路數。一個造反的權臣,上哪偷十五大功勞?功勞真這麼大,還需要造反麼?

陳峰韜|打不死你也要嚇死你,古代的標題黨

梁武帝像

雖然大家都明白這路貨沒什麼用處,但到了該用的時候還有人照用。就像現在的網絡文章,好像不把標題弄的駭人聽聞一些就沒人看一樣。

於是乎,南朝最後一個王朝陳朝粉墨登場時,“此又公之功也”便成了必備之物。只不過風水輪流轉,最後輪到陳武帝陳霸先逼著梁武帝的子孫下詔令策文。陳霸先比諸蕭道成、蕭衍的出身更為不堪,雖說強拉了個東漢名臣陳寔當祖宗,但無論實力還是名聲都非常弱。是以陳霸先的“公之功也”又多了,竟然達到二十一條……如果初次閱讀陳書,看到這麼駭人的功勞表一定會認為:原來梁朝都是陳霸先一手從火坑裡拉出來,禪讓絕對是沒什麼好講的!

即便是文風質樸的北朝,也被南朝傳染了壞毛病。隋文帝楊堅篡位時,聽說南朝人喜歡用“此公之功也”這種文體,拿來一看果然夠勁爆夠有感染力,那就照搬照用。北周靜帝下的策文也整了這麼一出,東拼西湊地給楊堅湊出來“十三大功勞”……

還說回到陳朝。大概是開國的文書給定了調,後來的皇帝詔敕、政府符命也罷,都多多少少有點標題黨的路數。最有趣的,當屬天嘉年間一系列“剿匪令”。

所謂剿匪,是指陳朝對盤踞在東南的地方豪強的軍事征服。陳朝取代梁朝時對國內的招討不是很徹底,東南留異、周迪、熊曇朗、陳寶應四大豪強公然武裝抗拒陳朝。陳朝在圍剿江州頭號豪強周迪時,聲勢浩大地下了道公文。

這道公文先是拉拉雜雜地論證了一通,凡是與陳朝作對的勢力,下場無一例外是死。然後異軍突起寫了一大段關於圍剿部隊的詳細部署,這段文字雖然夠複雜、夠凌亂,但經過歸納其實只有一句話:

朝廷派六路大軍圍攻周迪。

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會問,陳朝政府這不是傻嗎?蜀後主下北伐詔,也只是在兵力數字上吹吹牛,現在陳朝把六路大軍都公佈出來,豈不是洩露機密,讓敵人提前防範嗎!

認真你就輸了。

陳朝這通文書本就不是給周迪看的,它的受眾是“臨川士庶”,也就是周迪老家臨川的百姓。這道簡單粗暴直接的標題文一發布,百姓們第一反應必定是朝廷兵強馬壯,周迪這個反動派必然敵之不過。民心一倒,陳朝的勝算自然就大些。

至於周迪,當然也能看到。不怕他預有防範嗎?陳朝不在乎。因為文中號稱的六路大軍,有三路壓根兒就沒有出動。特別是嶺南的一路歐陽頠,一直以來都對陳朝的命令待答不理,若干年後還與陳朝兵戎相見,哪能指望他出兵剿匪。

大誇海口、簡單粗暴、數字先行,標題黨挖坑的慣常套路,陳朝頗得其精髓。G7會議上,特朗普與六國領導人開會的照片曝光,中國網絡報道競相冠以“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題,恍然間美帝似乎四面楚歌、眾叛親離。兩相比照,這與“陳朝六路圍攻周迪”又有何異,情緒被調動起來嗨到暴的,都是不知真相的屁民而已。

陳峰韜|打不死你也要嚇死你,古代的標題黨

標題黨歷來不是朝廷的專利,古人的私人書信中,也往往有此痕跡。

梁朝天監四年(公元505年),臨川王蕭宏率軍北伐,打到壽陽時遇到梁朝叛將陳伯之。蕭宏於是命記室丘遲寫了封勸降信,敦促陳伯之棄暗投明。這封信就是大名鼎鼎的《與陳伯之書》。首先應當對此信的文采予以高度肯定,信中關於梁朝政策的解說、對於人性的闡述,包括文辭之優美,都屬於上上之品。

但因為勸降出自臨川王蕭宏之命,不免要為蕭宏粉一波。以丘遲的文筆粉一個人,技術不是問題,內容才是真的難題。這位臨川王雖然職任梁朝北伐大軍統帥,但實際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絲毫不懂軍事,又臨戰畏敵膽小如鼠,實在粉無可粉。

但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丘遲絞盡腦汁,還是硬著頭皮給蕭宏捧了幾句大大的場。他在信的結尾處,先是大大地誇讚梁朝皇帝聖明國勢昌隆,接著筆鋒一轉道:

“中軍臨川殿下,明德茂親,總茲戎重,弔民洛汭,伐罪秦中。”

“明德”出自《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用來形容一個人的品德,真乃是字字千鈞。“茂親”雖然本身是個中性詞,但承接上一段對梁武帝的瘋狂吹捧,蕭宏立馬也是身價不菲。

字數雖然不多,立即勾勒出一個品德光明弘正的統帥形象。陳伯之本身面對梁軍大兵壓境就有點撐不住,此信一來立馬兒投降。

用最短的字數表達出最誇張的效果,丘遲可以當後世標題黨的祖師爺了。而蕭宏最後的表現,也給後遲的標題黨行為作出了最佳註解。北魏聞聽梁軍北伐,相繼派中山王元英和一代神將邢巒南下馳援,明德茂親的蕭宏聞訊大驚,一天夜裡風雨大作,他嚇的六神無主,竟帶著親信棄軍而逃,失去主帥的梁軍亂作一團不戰自潰,梁朝準備最充分的一次北伐就此流產……

無獨有偶,“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在徐敬業之亂中也當了一回標題黨。沒錯兒,筆者所指,正是駱賓王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徐敬業系唐英國公徐勣之孫,武則天掌權後他在揚州發兵討武,駱賓王代作此檄。此文大概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指斥武則天的罪惡,第二部分誇耀徐敬業的兵威。主要的標題黨成分全在第二段。

駱賓王的筆力無話可說,各種修辭手法運用的爐火純青,堪稱古文之範本。武則天儘管對檄文中大部分內容不以為然,但也很讚賞駱賓王的才華。但此檄的毛病與《與陳伯之書》類似,駱賓王吹捧的,也是一位言過其實的水貨。

徐勣雖是唐初了不起的名將,然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到了徐敬業這一代沒繼承到什麼軍事才能。他戰略戰役素養闕如,卻對狗頭軍師們所說的“金陵猶有王氣”十分感興趣,不顧條件尚未成熟便舉兵反叛。駱賓王為之草檄,缺乏高瞻遠矚的政治把關,全憑一個臨海丞的格局埋頭猛寫,雖然文辭華麗,不免也犯了標題黨的錯。

例如他吹噓徐敬業的兵勢,什麼“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武家和李家打的頭破血流,即使舉兵造反,也得奉李氏皇族為主,關你徐敬業什麼事?什麼“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實則徐敬業使詐裹挾揚州駐軍作亂,根本沒有有效地掌握一個大本營,哪來的倉儲靡窮。更有什麼“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抄自祖君彥為李密所作《討隋煬帝檄》,大概想沾沾當年瓦崗軍戰無不勝的銳氣,在行家看來,不過是胡吹大氣一派狂言。

十足的拉大旗作虎皮,指望忽悠不明真相的群眾,拉過來一批關注者和支持者。古往今來,變的是環境,不變的是人性。標題黨到了一定境界喜歡自我高潮,駱賓王亦然如此。他寫到文末,突然來了一句“凡諸爵賞,同裂山河”,這作派,儼然徐敬業已是未來的天子,有權對復唐功臣進行封功賞爵了。

無怪乎見過大世面的武則天,看到駱賓王的標題黨文字,“讀之微哂”。

這才是對標題黨的正確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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