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風雨》中，凱列班和流落荒島的那不勒斯王的善夫斯丹法諾的對話中，敘述了自己的夢：“在夢中好像雲裡開了門，無數珍寶要向我倒下來；當我醒來之後，我簡直哭了起來，希望重新做一遍這樣的夢。”
霍蘭德認為，這是“莎土比亞以敏銳的直覺賦予一個粗拙的做夢者的一個“原始的夢”，並且給予它一個“美麗的形式”。醒來以後的凱列班的反應是，“我簡直哭了起來，希望重新做一遍這樣的夢”。也就是說，從雲端傾倒下來珍寶只是凱列班的一個期望。那麼這是一個怎樣的願望呢？為什麼蘭德說這是一個“原始的夢”呢？
從語言上看，凱列班對夢的描述使用的是兒童一樣稚拙的詞語和句子，充滿著感官性、強烈的視覺性；從空間的角度看，這個夢是線性的移動一一從上到下；從時間上講，無邏輯結局的張力產生了一種時間的懸置。這裡沒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有與環境的關係，唯一的感情就是快樂。這正是稚拙的兒童內心的渴望，也是我們最原始的願望。這樣，這個夢的強烈視覺性也就不難理解。兒童接觸這個世界，一開始就是通過攝入，除了口唇對母乳的攝入，最主要的就是通過眼睛去攝入。所以，視覺形象是非常原初的。從這個角度看的話，凱列班的夢所表現的願望，首先直接體現出兒童口唇期的願望，從夢中的“雲”和“珍寶”這兩個意象來看，“雲在這裡可看作是乳房的象徵，而倒下來的“珍寶”則是母乳的象徵，因此，凱列班期望“珍寶向他傾倒下來，可看作是他最原初的也是最為簡單的願望一一對早期乳房經驗的渴望。因此，凱列班的夢便是這種存在於其深層口唇經驗的象徵性表達。在他描述醒來以後發現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期塑時，他說“我簡直哭了起來，希望重新做一遍這樣的夢”，這種反應同樣表達的是口唇期的願望——恐懼母親的離開，希望一直和母親保持那種渾然一體的原初狀態。
當然，從象徵的角度來看，霍蘭德認為，凱列班夢中的“珍寶”同樣也可以代表“便”。因此，“開了門”傾倒下來“無數珍寶”的“雲”就成了屁股的象徵，“傾倒”則是排出糞便的動作。這又體現了凱列班“肛門期”的願望。霍蘭德在述及肛門期特徵體現在文學中的幻想時，曾認為這些文學作品“往往醉心於穢物和氣味一一尤其是令人作嘔的氣味，以及他們的轉換物；霧靄，芬芳而純淨的空氣、光明……通過這種“向上移植”的機割，結果耳朵可能會代表肛門一一聲音是常見的肛門意象。”從這樣的視角出發，我們就會發現聲音，氣味與肛門期主題的關聯。在講述這個夢的時候，凱列班提到了美妙的聲音；同時，不要忘了特林鳩羅在凱列班身後躲雨時反覆抱怨他身上的“隔宿發黴的魚腥氣”……“聲音”“氣味”以及凱列班的夢中出現“雲”和“珍寶”等意象，都可以聯繫在一起去理解，共同構成了一組肛門期的“意象群”它們共同導向的一個重要的門期主題一一“控制、自控或他控”。獲得自主性，擺脫目前被奴役的被動依賴狀況，是凱列班的夢的又一層願望一一自由，這也是《暴風雨》這部戲劇的重要主題。那麼，如何來擺脫這一狀況呢？
霍蘭德認為，凱列班的感望是上天帶給他一個“父親”來獲得力量和自由。因為在這裡，“雲”“珍寶”除了以上分析中的含義之外，它們也與“禮物”“變化”或“轉變“相聯繫。所以，夢中的珍寶既可以指“乳汁”“糞便”，但它同時還可以指父親。在劇中，精靈愛麗兒就把腓迪南的父親在海中的遺體描述為珍寶：“他消失的全身沒有一處不曾受到海水神奇的變幻，化成瑰寶，富麗而珍怪。”聯繫劇中的情境，這裡“傾倒下無數珍寶”的夢想就可以理解為，“凱列班渴望母親給予他一個有著天神一樣強大力量的父親，改變他的現實處境。”於是，這帶來了霍蘭德對凱列班的夢的無意識願望的又一層解讀一一俄狄浦斯階段的願望。
當凱列班遇到斯丹法諾時，他誤以為這就是上天帶給他的父親。他一下子就拜倒在斯丹法諾的腳下，並且真的開始一起籌劃如何殺死普洛斯彼羅，佔有他的女兒米蘭達，即體現了他內心中俄狄浦斯式的原罪——殺死父親，佔有他的女人。同時，霍蘭德還指出：“謀殺者要攻擊的不僅是一位父親，而且還有他們所處的境況。因此，凱列班對自己夢的講述便起到一種反轉自己巨大仇恨的功能一一這將不會有懲罰：周圍的環境、聲音和雲彩都如此之友善。“也就是說，凱列班通過講述這樣一個充滿“友善”的夢，其功能還在於他希望藉此不斷復現的夢來消除內心由“弒父”而引發的恐懼——弒父卻不會因此遭到懲罰。在這一點上，凱列班的夢和羅密歐的夢又有著非常相似的一面一一打破禁忌而不受懲罰。
霍蘭德的解讀，涉及了三個層面的願望。“在口唇層面他望得到乳房的哺育；在肛門層面，他尋求從粗陋汙臭之人轉變成自主之人：在俄狄浦斯層面，他希望母親給他一個父親，通過對這個父親的認同把自己從奴隸轉化出來。他講述自己的夢充當了種自我保護的手段一一免遭因敵對父親的願望而受到懲罰。”在這一解讀中，肛門層面和俄狄浦斯層面的願望是霍蘭德的重點，因為對這兩個層面的解讀，直接導向我們對《暴風雨》主題的關注一一自由與奴役。從凱列班的夢所體現的主題出發，霍蘭德進一步認為，《暴風雨》作為一個整體，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的一種傳統觀念：真正的自由是服從上帝及其代理人的權威，凱列班則拙劣地模仿了這個主題，他服從於斯丹法諾的統治，希望這個“天上掉下來”的人給予他強大的力量，以此對抗他敵視的父親普洛斯彼羅。
鳴謝：
文字內容參考《與弗洛伊德和莎士比亞的對話——諾曼·霍蘭德的新精神分析批評》袁祺著。特此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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