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卡尔达火车站|卡夫卡

我生命中有一段时间——距现在已经好多年——是在俄国内地一个小火车站供职,在那儿我从来没有那么孤独过。出于多种与本文无关的理由我那时要寻找这么一个地方,那地方围绕我耳边的孤独气氛越盛越好。我现在对此不想抱怨。只是开头那段时间我没有工作。

这条小小的铁路原来也许是出于某种经济目的才建设的,但资金不够,建设就停了下来,于是人们不是把铁路建到通向离我们五公里行车路程——靠我们最近的最大的地方卡尔达——而是使铁路停在一个简直十分荒凉的小小的居民点上,从这里到卡尔达仍需一天的行车路程。现在这条铁路及时眼神到卡尔达,也不得不无限期地非常不经济的停顿下来,因为整个计划不适合,国家需要公路,而不是铁路。现在的情况是,这里有一条铁路,但又不允许它存在,每天都有两趟火车对开,载着用一辆轻型载重汽车就能运输完毕的货物,旅客仅仅是夏天才能有的几位野外作业人员。但人们不想让这条铁路建设完全停顿下来,因为人们希望通过维持建设的手段吸引扩建的资金。但我认为这种希望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绝望和懒惰。只要还有物资和煤炭,人们就,让铁路运输。人们不定期的支付几个工人已经被削减了的工资,好像这工资是恩赐似的,而等待的则是全面崩溃。

我就是在这个火车站上工作,住在一个木屋里,这木屋是建铁路时遗留下来的,同时又兼作车站的房子。它只有一间屋子,屋子里为我支起了一张木板床——还有一张斜面桌权且作写字用。在它上面安装了电报机。当我春天去时,有趟火车进站很早——后来改了,有时发生这情况,某个旅客到站下车了,我还在睡觉。他当然——那里夜里直到盛夏都很冷——不呆在露天,而是敲我的门。我打开门闩让他进来,我们常常聊上几个小时。我趟在木板床上,客人蹲在地上,或者按我的指示煮水泡茶,然后我们二人便十分和睦地喝起茶来。所有这些乡村人都非常容易相处。此外我觉察到,我并不很乐意承受这完全的孤独,诚然我不得不说,这给自己强加的孤独短时间以后已经开始驱散我过去的忧愁。总之,我发现,把一个人持续地控制在孤独之中是一种极大的力的较量,而且很难办到。孤独强于一切,它又把人赶到人群中去。当然人们有试图去寻找其他的,表面上看来较少痛苦的,而实际上还是很陌生的方法。

我跟那里的人在一起的时间比我想像的多,当然还谈不上有规律的交往,我所考虑的是五个村子中每个村子距离火车站和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是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不敢到距离火车站太远的地方去,如果我不愿意失去我的工作岗位的话,起码在开头的时间内我是根本不愿意的。我不会亲自到村子里去,而是依赖旅客,或者依赖那些不畏路途遥远而来看望我的人。在头一个月中就有这样的人到我这里来。但是即使他们很友善,也容易看出来,他们之所以来,也许是为了和我作生意。他们也不隐瞒他们的意图,他们带来各种商品。起初,只要我有钱,我连看都不看一下就买下他们的商品。这些人我都欢迎,尤其是个别人。后来我限制了购买。之所以这样作,还因为(我认为,我已发现)我的购买方式令他们感到鄙夷,此外我可以通过铁路买到食品,当然这些食品质量很不好,而且比农民的还贵得多。

我原来是想种一个小菜园子,买一头奶牛,用这种方法尽可能地不要依赖别人。我也购置了农具和种子。土地有的是,围绕我的木棚子处处都是一块块未种植的土地。眼里所及,看不到一丝起伏,都是平地。这是一片难以驾驭的土地,直到春天还是冻得硬梆梆的,即使我的很锋利的新锹也啃不动它。把种子种到这块土地里,什么也张不出来。干这种劳动使我绝望的不能自已。我好几天躺在木板床上,火车到达时我一次也没有出去看一下。我只是从安在我床上面的小窗中伸出头来报告一下,我病了。后来有三位乘务人员到我这里来想暖和暖和身子,但是他们发现我这里并不暖和,因为我尽可能避免使用那些老掉牙的很容易爆炸的铁炉子。我宁愿把自己裹在一件旧棉大衣里,再盖上我从农民那里陆陆续续买来的皮制品。“你老生病,”他们对我说,“你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你大概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了。”他们这么对我说大概不是为了使我悲伤起来,而是努力尽可能地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他们多半都是以奇特的直愣愣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

在空余的时间里我常常思考我怎样才能过好冬天。如果说现在我在这温暖的季节里就会觉得冷——如人们所说,今年是多年以来较暖和的一年,那么冬天里我的日子就很难过。积攒煤油这件事只不过是我一时的念头而已。冷静地想一想,我要为冬天积攒许许多多东西。毫无疑问,社会并不特别关心我,但是我太无忧无虑了,或者,更确切的说,我,不无忧虑。这个说法很少因我之故,以致我在这方面不想做很多努力,在这温暖的季节里我过得还可以,不再去考虑了。

把我吸引到这个火车站来的诱惑之一是希望在这里打猎。有人曾告诉我,这里是野兽特别多的地方。我已经订购了一只枪,如果我积攒到一些钱,我就会让人寄给我。现在的情况表明,可猎获的野兽这里却无影踪,只有狼和熊出没在这个地方,在头几个月里我还没有见到。另外这里却有一种特大的老鼠,我即刻就能观察到,它们旋风似地成群结队地在大草原上奔跑。但是我所希望的猎物却是没有的。当初人们并没有错误地向我提供这个消息,野兽特别多的地方是有,只是它距这里还有三天的行车旅程——我没有想到在那超过数百公里之遥的荒无人烟的地方,其地点说不定还会有不确切之处。总而言之,我暂时是不需要枪了,这钱可作别的用场。但我还是要为冬天购买一只枪,并为此项开支定期积蓄。关于那些有时啃食我的事物的老鼠,我的长刀子就足够应付了。

开头的那段时间,我对什么都好奇,有一次我叉起一只这样的老鼠,并把它按在齐我眼睛高的墙上,人们只有把这比较小的动物按在齐眼高的高度上方可看得仔细。如果把它按在地上,那就要弯下腰去看,得到的是一种错误的不完全的印象。这种老鼠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爪子,很大,当中有点凹进去,趾端锋利,非常适合挖洞。老鼠被按在我面前的墙上,在最后的抽搐中它显然违反它的活生生的天性,把爪子紧张地张开,这爪子就像向人们伸出来的小手。

一般情况下这些动物很少打扰我,只是在夜里,如果它们在坚硬的地上奔跑经过我的木屋发出吱吱响的声音时,我有时会被它们弄醒。如果我坐起来点上蜡烛,就可以从木板门柱下面某个缝隙中窥视到从外边伸进来的老鼠的爪子正发疯地“工作”着。这是一种毫无用处的“工作”,如果它必须连续数日地“工作”,可是只要天蒙蒙亮,它又跑了。尽管如此,它还是像一位知道其目的的工人一样“工作”。它干了出色的“工作”,在它利爪的刨抓下,木板下不引人注目的“小部分”不翼而飞了。没有结果它的爪子大概是从来不会启动的。夜间我常常长时间地观察,直到我麻木得不能有规律,不能平静地看下去为止。于是我再也无法去熄灭那支小蜡烛,它依旧照耀着老鼠“工作”了一会。

一个暖和的夜晚,有一次我又听到老鼠的爪子在“工作”,我没有点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想亲眼看看老鼠。它把带有尖嘴的头低得几乎缩进两条前腿之间,以便使自己紧挨着木板并尽可能低的把爪子伸到木板下面。人们也许早就会以为我会在木屋里抓住那爪子并要把整个老鼠扯进来,这一切该是多么的紧张啊!可是我却一脚把它踩死,从而结束了这场游戏。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我不能容忍我唯一拥有的木屋遭到侵害。

为了维护木屋不受老鼠的侵害,我用谷草和麻絮把所有的漏洞都堵塞起来,每天早上我都要在周围的地面上检查一番,我还想把木屋迄今为止只是把土夯实的地面都铺上木板,这对过冬也有好处。附近村子里有位农民,叫叶考茨,早就答应为此给我运来非常干的木板,我也因为这种许诺招待他。他,从来没有长时间不露面,而是十四天来一次,有时还通过铁路给我运些东西来,但他没有给我运木板。他制造各种借口,多半都是说,他年纪大了,带不了这种沉重的东西,他的儿子可以带木板来,但是现在忙于大田农活。根据叶考茨的说明,看来是正确的,年逾七十的老人了,但身子板儿还很结实,个子很大。另外他也改变他的借口,有一次他说起收购我所需要的那么长的木板是如何如何困难。我没有催逼,我不是非要这木板不可,还是叶考茨自己使我想起铺木板的事儿,也许铺地板根本没有什么好处,简言之,我能平心静气地倾听这老人的谎言。我对他经常的问候是:“木板,叶考茨!”接着便是含含混混的道歉。我或请巡视员,或请上尉,或只请报务员帮忙。那报务员不仅答应在短时间里运来木板,而且还让他儿子和几个邻居帮助我把整个木屋拆掉,在这块地上造一座结实的房子。我专心的听着,直听得我累了,把他推出去为止。为了使我原谅他,还在门边的时候,他就举起那自称是多么软弱无力而实际上简直可以压垮一个成年人的手臂。我知道,他为什么不给我运木板来,他想,如果冬天逼近,我就会更紧迫地需要木板,当然就会多付钱。此外,只要木板还没有运来,他对我来说就具有更大的重要性。他当然不傻,他明白,我知道他的内心想法,但是我却什么也不说,他把这一点看成是他的优势并加以维护。

当我病得非常严重的时候,亦即我履职的第一个季度行将结束时,为了维护木屋不受老鼠侵扰并使自己过好冬天的一切准备工作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多年来我没有生过病,即使轻微的不适也没有,但这一次病倒了,开始是剧烈的咳嗽。往内地走去,离车站约两小时路程有一条小溪,咳嗽就是这洗澡的后果。咳嗽发作起来是这样的厉害,乃至我咳嗽时不得不蜷缩全身。我以为,如果我不蜷缩身子并这样使出全部力量,我是无法抵御这种咳嗽的毛病的。我想,列车员对我的咳嗽的毛病兴许会感到吃惊,不料它们对这种咳嗽都司空见惯了,它们管这种咳嗽叫“狼嗥咳”。从此以后我开始从咳嗽声中听出了嗥叫声。我坐在木屋前面的长凳上,我“嗥叫”着接车,又“嗥叫”着发车,夜里我跪在木板床上,而不是睡在上面,把头埋在皮衣里,起码免得我听到自己的“嗥叫”。我紧张地期待着直到某一天重要的血管崩裂会结束这一切。但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几天以后这咳嗽居然消失了。有一种茶可以治此病。有一位火车司机答应给我送来这种茶,他对我解释说,要在咳嗽第八天才可喝此茶,我回想起来了,除了列车员还有旅客,即两位年轻的农民也跑到我木屋里来了,因为据说听一听喝完此茶后第一声咳嗽是一种好兆头。我喝着,第一口茶我就咳得喷到在场人的脸上,可是马上就真的感到一种轻松,尽管近两天咳嗽已有所减弱,但发烧不退,烧得我精疲力竭,我已丧失了一切抵抗力,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即我额头上突然出汗。我浑身发抖,不得不随时随地倒下来等待我甚至重新清醒过来。我十分确切地注意到我的身体不是好些了,而是更糟糕了。把我送到卡尔达去并在那里呆今天直到我的病情好转为止,对我来说是非常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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