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人世間的相聚與分離,有時隨著時代的漩渦讓人無法回頭,望盡天涯路,有時卻在驀然回首處,找到當初的痕跡。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故事不長我講給你聽……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從海南農場記憶的長河裡攫取幾朵浪花,以祭歲月!

一、 過勞動關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湧動著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熱潮。1971年,我正是少年,隨著大潮捲動,來到海南島黎族苗族自治州樂東縣境內的廣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三師十四團。

我是城鎮戶口,要直面生活,首先是過勞動關!對我是一個考驗,嚴峻的考驗。

在團部短期(五天)培訓後,即分配往各連隊。培訓期間吃好喝好,所在的班長,也對我照顧周到,以至於產生錯覺,並不像人們傳說的那麼艱苦那麼可怕嘛

培訓結束,汽車在大山深處轉悠,顛顛簸簸,到十四連就把我們扔下了。接待的連長姓曾,四川人,憨厚老實木吶,矮墩墩的很壯實,彷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似的。第一天帶我們到附近山上採伐鋤頭把砍刀把。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第二天開始上班了。修到團部公路。我一開始就拼命揮鋤,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細皮嫩肉的摩擦新鋤把,小半天功夫就磨起水泡。接著,破皮,摩擦鋤把,鑽心疼!我思想動搖了。觀察周圍,一部分幹,多數人則是連長到跟前才裝模作樣舉起鋤頭,輕輕放下。

工間休息時,我輕撫著起泡的手掌,格外彷徨。這時一個高個少年走過來,取手絹為我包紮,對我意味深長說:來日方長!省點力氣吧。這對我來說是安慰、規勸還是什麼,總之在我看來是溫暖的。日子還長著呢,以後怎麼辦?我看著一味吆喝的連長,心情一下子落到深淵。年常月久,慢慢地,改天換地的豪情壯志我消失殆盡,我也學會照顧自己——磨洋工了。

那位高個青年(嚴格來說是少年),是廣州知青。高挑的個子,長相端正,健康黝黑。是個才子,從他嘴裡時常蹦出來一些文皺皺莫名其妙的話,一想原來是成語。原來也是個熱血少年,幹活拼命,領導表揚,被樹立為他典型。但自從患上病(據說是肝功能問題),領導的眼光就變了。他變得破罐破摔,經常夜裡不睡覺,就著煤油燈在地板找菸蒂,早上不起來,變成了一根刺頭兒,至少在領導眼裡。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驚醒。領導眼中,會幹能幹就是好的,大會小會表揚,把你吹上天;一旦有病,立刻讓你嚐嚐從天上掉落的滋味。這樣的事,在連隊我見到不少。在領導的眼光裡,個個都是開足馬力的機器,永不歇息,永不凋謝最好。連隊裡,類似的例子很多,健康時拼命幹,患病了就棄如敝履,好像湖南長沙的女知青,陸豐市的退伍軍人……不勝枚舉。這些遭遇,令我心寒。

我仗著年少,在大家眼裡可有可無,別人定量定指標,我總是完不成,倒是撈了一些輕工。如保苗看林段,定標,點苗,最喜歡在文書照顧下出黑板報。別小看荒山野嶺連隊的黑板報,那是有點水平的,放在今天大都市來看,毫不遜色。我想各個連隊都這樣,荒山野嶺也出能人。

後來,我上了作業區(管幾個連隊)、場部專職寫稿,從而與勞動無緣。再後來,1977年高考,託恩人鄧小平的福,我一路綠燈到廣州上學!

勞動關過了嗎?抱歉,無可奉告。沒過?哈哈哈,今天天氣真好!

二. “偷”來的快樂

那晚,正值週末,不用開會佈置明天任務。難得休息。山溝中的一排排草房悄悄滑入黑暗,只有星星點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火在閃爍。勞累一天的知青們有一嗒沒一嗒聊天,有的早早進入夢鄉。不開會也不習慣!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百無聊賴再加飢腸轆轆中,同宿舍的知青鵬忽然提議去地裡偷木薯!我一拍即合。在那早上用豆醬水甚至鹽水佐餐、午晚飯菜無一點油腥,一個月僅十塊錢菜金的飢渴年代裡,肚子咕咕叫,面子大可不要!與大陸木薯又小又硬有毒性吃不得不同,海南木薯個兒大,還無毒!吃著像吃大個的芋頭,香噴噴,有誘人的風味。

說幹就幹。藉著朦朧的星光,我們連著翻過兩個山坳,摸到連隊的木薯地。我們警覺地望著四周,四周黑麻麻,只有閃爍的星星,似在調皮地嘲笑:快看看,倆小偷!我們心裡像揣著兔子,咚咚跳!急急忙忙挖了兩三個木薯,跌跌撞撞,逃也似的摸回了家!

回到連隊,急忙在房間升火煮木薯湯。沒有糖,用糖精將就。自己動手,自己享受。挖、煮一氣呵成,新鮮,新奇,那風味,隨著那陣陣熱氣升騰上來,沁人心脾!

海南島雖無大型猛獸,但金環蛇銀環蛇很多!連隊草房頂夜裡時“悉悉嗦嗦”的聲音,屢聽蛇掉下來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中午義務勞動抬石頭建操場,水塘邊赫然看見銀環蛇,鵬奮勇擊斃…… 那天夜晚,慶幸沒踩到蛇什麼的,平安無事!也許老天也可憐見,助我們偷木薯,留個活口來嘮叨。

幾十年過去,往事如風。那“偷”來的快樂,依然飄著香味,溫暖我的心田!

三. 那一瓶豬油

每當我看見在寒冬凌晨那輪顫抖的月亮,不禁想起了往昔坎坷的兵團時光。

當時,剛經過“文化大革命”和“四人幫”猖獗破壞,一窮二白,物資很匱乏,條件很艱苦。第一年月工資十九元多,次年轉正二十八元多。以後提工資“論表現”,實則遙遙無期。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在連隊披星戴月,戰天鬥地,而菜金一月尚不足十元。佐早餐的豆醬水,就是少許豆醬,攪拌一大盆鹽水。有時乾脆省去了豆醬,只剩下鹽水了。難忘的情景是,黎明時分,一大盆鹽水,飄著星星點點的油花,倒映著閃爍的伙房馬燈。要多少自己舀。因此,先來打飯的總是比後到的多撈一點油水。中午晚上的菜基本見不到一絲油腥。

連隊養的豬,瘦嶙嶙腿長長的,漫山遍野地跑,速度比人還快。每到餵養時間,飼養員就敲擊鋁盆。聰明的豬,一聽到鋁盆聲,就從四面八方山上跑回來進食。因為這個緣故,瘦肉多,肥肉少,榨不出多少油來。大約一個來月殺一頭豬。

殺豬那天彷彿成了過節。早晨上班時人們就興奮地低聲相告“殺豬啦!”期待著晚餐打牙祭。晚上的情景令人多少有點傷感:四面砌爐灶,處處冒煙,火光下晃動著一張張興奮的臉。有人將分到的一斤多豬肉席捲而光,唯有那一天才能聽到發自內心的歡聲笑語。

海南地處潮溼的亞熱帶,草木茂盛,毒蛇特多,一般是銀環蛇和少量金環蛇`青蛇。一次,我在山上“砍芭”(砍齊胸的“飛機草”)時,赫然一條鼓著大肚子`眼睛紅紅的毒蛇從面前溜過,把我嚇得半死,一蹦老遠,心咚咚地跳個不停。從此以後我不敢穿涼鞋上山,和其他人一樣穿解放鞋,從上到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

另一次是中午義務勞動建球場(在正常上班以外再加上中午義務勞動,是連隊一大發明),我和一個知青抬碎石。石頭在水坑邊,他俯身揭開石頭,赫然發現一條銀環蛇捲曲在石頭下面。甭說曠野,就是在茅草房裡,也常有不速之客到訪。

知青們懶惰,圖方便而多數不疊被子。一知青準備睡覺時,揚起被子,赫然發現蛇就躲在被窩裡。連隊事務長晚上到山那邊的廁所,被蛇咬了,好在路途近,經衛生員及時處理,才無大礙。

低窪地方潮溼,是山螞蟥肆虐的世界,張牙舞爪。凡有人經過,不知不覺就沾上來吸血,除了一點兒癢癢,基本無感覺。牙籤大的山螞蟥,吸得好像筷子粗細才脫落。在海南,毒蛇和山螞蟥構成兩大威脅;唯一好處是不用擔心大型猛獸,沒聽到豺狼虎豹之類傷人的傳聞。

海南島屬海洋性氣候,天氣特點是多臺風,動輒刮颱風。另外一個顯著的特點是,不管多麼熱,曬得脫皮,一到背陽的地方就涼風習習,很爽快。一到夜裡很涼,常年不離棉被。一年中,氣候只分兩季——雨季和旱季。我們那時曾戲言,年紀大了在那裡養老是很妙的主意。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一般開荒種橡膠樹程序是這樣的:首先是在山上砍岜,將樹木亂草砍掉。太陽曬乾以後,放火燒山。專人定標,大約相距三`四米開環山行。寬度和保水的傾斜度有一定要求。然後挖穴, 80公分見方,深度也要求80公分。等來年雨季來臨再栽種橡膠苗。種苗時,先挖地表較富沃的土壤墊底,再回填挖上來的土壤。海南雨水充沛,甭愁不長。

一般情況下,橡樹苗成材須經七八年光景。我們連隊仍處於小苗管理階段。一到雨季,就漫山遍野忙著補苗。平時管理,砍岜`鋤草,種花生和木薯。海南島雨水充沛,草木茂盛,一人定額三十畝橡膠林,這邊砍岜那邊生長,一年到頭管不過來。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最難忘還是“大會戰”。集中十來個連隊,自帶行李翻山越嶺到指定地方,山澗下,水溝旁,露天宿營。放火燒山,墾地開荒。夜裡如果遇到下雨,離開床鋪躲到岩石下面戰抖著吸菸、聊天,打發漫漫長夜。大會戰很苦,持續時間不長,一般十天半月就回連隊駐地了。持續時間稍長的大會戰,一般輪流上陣。

除星期六、星期日,晚上,全連須開會政治學習,臺上放個馬燈,便開講了。大道理(文件報紙)講完了講小道理。指導員文化還稍高,連長只有小學文化,翻來覆去就只有“出工不出力”`“無病裝病”`“小病大養”的訓斥,聽得耳朵起繭。臺上罵得兇,臺下知青昏昏欲睡。接著,連長才佈置明天的勞動任務。

那時強調“一業為主(橡膠業),多種經營(只種極少量的花生`木薯)”, 連隊生怕養出“修正主義”,忽視了生活。每月40斤大米,因油水缺少,勉強夠吃。“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是當時生活的寫照。因營養不良和長期處於海南的潮溼環境中幹活,胃病`肝炎和關節炎是糾纏人們的多發病。

我那時年少,實在難熬,又不敢對父母透露實情,只在與朋友的信裡悄悄告訴了面臨的遭遇。誰料朋友拿著這信上我家。從那時起,父親就體驗我在信裡提到的勞動的辛苦和捱餓的情況,長吁短嘆,喃喃自言自語。說是寒冬有此現象,天還矇矇亮,7點開工太早了,一個人管30畝橡膠林怎么管……憂心忡忡的父母親,灌注一大瓶豬油,千里迢迢寄來。同時還寄來糧票,並寫來一封信,囑咐我切勿受飯票限制,一定得吃飽飯。

海南兵團知青林軒俊的苦味歲月

猶如干旱的禾苗逢甘露,這一大瓶彌足珍貴的豬油,起碼可支撐一個月過稍為滋潤的日子。這對於當時正長身體渴望油水的我,是莫大的誘惑。我像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同時感到猶豫。我想,如果態度不鮮明地表示反對,以後父母定會源源不斷地寄來食品的。我不能成為父母親的累贅,下決心要自立。

當我到團部郵局往回寄包裹時,郵局裡的工作人員都露出驚訝的微笑。因為他們經手的物品成千上萬,都是從四面八方寄來的。往外寄食品的,想必我是第一個。

豬油寄回去後,我如釋重負,天天在等回信,在等著父母的誇獎。誰想到此舉卻在家鄉掀起軒然大波。探親時,母親告訴我,當時父親跺著腳連聲罵我蠢,惱得連郵包也不領了。家鄉的人們都笑我傻。經歷那次風波後,父母每次寄來東西,我都懷著虔誠之心,感激地領受,再不敢褻瀆了父母親的神聖情感。

1976年,父親憂患成疾,撒手人寰。父親逝世後家人才寫信告訴我。記得接到噩耗那個中午,烈日當空,我像遭雷擊一樣,渾渾噩噩去參加一個毫不相干的知青的追悼會。探親時,我問母親何故,母親說,海南太遙遠了(那時交通不便,正常情況下,探親單程大約需一個星期),舟車勞頓,為避免打擾我,過後才告訴。

我當時也沒在意,母親日夕思念我,流淚過度,眼睛患疾,不得不去縣城動手術,從此,視力每況愈下。1978年,母親也追隨父親,駕鶴西去了。我當時已考到廣州讀書,母親逝世時家人也沒有告訴我。哥說母親囑咐家人,怕耽誤了我的功課,奔前途要緊。

就這樣,父母親逝世時我都沒有隨侍在旁!現在想起來很後悔,後悔少年時沒好好珍惜這份愛。等到懂珍惜,有能力反哺了,一回首,父母卻不見了,“子欲養而親不在”,恍如春夢一場,我心如刀絞!

1971年去海南,1978年初到廣州。這六七年兵團歲月裡,歷經磨難,歲月崢嶸,是最可懷念的人生歷程,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充滿痛苦又令人難忘,性格經淬火而得以堅強。經過寒冬,才知道太陽的溫暖;嘗過黃連,才真正體會到人間的悲歡。在廣州上學,早餐有饅頭稀飯吃,午餐晚餐都有肉吃,感到很幸福很幸福!

一個雨天的早晨,耳畔響著同學對早餐單調的埋怨聲。我掉過頭,對著窗外漫天風雨,陷入懷念與沉思。思緒飛回以前,以鹽水、豆醬水佐餐的日子。這個時刻,腦海中浮現著的我,是頂風冒雨,一身泥巴一身汗,衣衫襤褸,似人似鬼一腳深一腳淺地在荒無人煙的崇山峻嶺之中找枯死的橡膠苗進行“補苗”。

兩相對比,天壤之別,夫復何求?昔日那些人,那些物,那些事,帶著笑容,閃著鮮活的光芒,蒙太奇般湧進我的腦海中。我與面前這位同學沒有共同語言,臉上雖陪笑,笑裡也帶淚。

往事如煙。四十多年一晃過去了,往昔那瓶豬油,卻鮮明地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分明在昭示著父母親浩大而永恆的愛! 轉載自微信公號老知青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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