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裡出現了四次喝牛奶的鏡頭。
什麼是牛奶？87.5%的水，3.5-4.2%的脂肪，2.8-3.4%的蛋白質，4.6%的乳糖，0.7%的無機鹽。是雌性奶牛身上所擠出來的、人類最古老的飲料。
從新石器時代到公元前3000年學會馴養，從19世紀牛奶革命到如今，它有千萬種老生常談的營養。
但李玩不喜歡。
李玩是[狗十三]的女主，13歲，父母離異。說不清是乳糖不耐症還是別的，她天生喝不來牛奶。
影片開場，是臨上學前，奶奶遞給她一碗，她拗不過，囫圇吞下一口，嚐出是牛奶，轉頭便吐了。類似這樣的情節，片子裡一共出現過四次。
©️[狗十三]預告，張雪迎飾演的李玩強忍著不適喝下牛奶
飲料是有性格的。在電影裡，一個角色選擇喝什麼，往往跟他們的身份設定與人格脾性有關。
[朱諾]仰頭喝下一大桶橙汁，為了製造孕檢的原料；黎小軍和李翹喝維他奶，因為看上去像香港人；[王牌特工]裡的反派都喝葡萄酒，透著腐爛的氣息；詹姆斯·邦德選擇馬提尼，不攪拌，搖勻。
至於牛奶，一句兩句卻說不清。
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寫花花公子喬琪喬第一次遇見葛薇龍，和她握手之後上下打量：
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瓷青薄綢旗袍，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將少女的肌膚比作牛奶，張是第一個。
也無可厚非，牛奶本就容易讓人聯想到“乾淨”、“純潔”之類的字眼，何況葛薇龍白淨的皮膚，“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
連閱盡風月的喬琪喬見了都輕輕嘆一口氣，“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
“法國夢露”碧姬·芭鐸便是如此。
©️正在洗牛奶浴的碧姬·芭鐸
她洗牛奶浴，快要沒到鎖骨，是少女以上、妖嬈未滿的。像個逃學的孩子，連眼睛都認真撅著嘴，叫人看上一眼，萬般柔情便湧上心頭。
怪不得1960年拍[真相]時，導演喬治·克魯佐常抱怨她的孩子氣，甚至不得不為她灌下大量威士忌。
©️[真相]截圖，抽菸的碧姬·芭鐸茫然四顧
[大人物拿破崙]裡的黛比則一臉兇相。
她穿粉色針織衫，扎馬尾，嘴上沾著吃三明治時掉下的麵包屑，手邊有一盒插著吸管的牛奶。
拿破崙喜歡她，頂著一頭蓬鬆的捲髮過去跟她搭訕，又不知從何說起，手足無措之際，瞧見那盒牛奶，“你在喝低脂奶，是不是覺得自己太胖了？”
黛比忿忿地剜了他一眼，臉上透出和衣裳一樣的粉，因有牛奶襯托，滿是青春的生猛與活潑。
©️[大人物拿破崙]，黛比
宮澤理惠是極具誘惑性的。自然，拍[膠片之戀]時她36歲，早已算不得少女，可那又怎樣？
片中，她演一個嫵媚女郎，打扮入時，偶爾讀書，煮雞蛋的時長精確到12分30秒，塗一嘴耀目的口紅吃牛奶冰淇淋，也不擦，邋遢中別有一番味道。
她近乎心懷鬼胎地舔食，於是此刻分明只她一人，卻好像有一幅雲雨正熾的畫面呼之欲出。
子曰：食色，性也。又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或許暗示了她對某種隱秘之感的洶湧渴望。
©️[膠片之戀]，宮澤理惠
尋常人吃不出這種感覺，為什麼？杜拉斯一針見血，“就是因為沒有把慾念激發起來。”
艾瑪紐爾·塞尼耶不必激發，她本身即慾念。
26歲，拍丈夫羅曼·波蘭斯基的[苦月亮]，演一位癱瘓作家的美麗人妻，有優雅端莊的“小縫”。
然後，她喝牛奶，卻不吞嚥，而是張開嘴，任它淌出來，順著脖頸向下。不用想也知，小縫定如日曬充足的西瓜裂開，露出半沙不沙的紅瓤。
©️[苦月亮]，艾瑪紐爾·塞尼耶
金·貝辛格比之更加兇猛。
她在[愛你九周半]裡愛上一位風流倜儻的股票經紀，一下越陷越深，將牛奶潑在臉上。像有驚濤駭浪兜頭拍下，白生生的，一路漫過杏仁與無花果。
©️[愛你九周半]，金·貝辛格
那是世上最純的白，觸目到人喉嚨縮緊，難以回神。像有一股毒性，妖冶，越嗑越來癮的。
我明明感覺餓、空洞、貧乏，看到這一幕，竟像是做了一年的愛。
除了慾望，牛奶也擅於製造反差感。
打頭的是1941年的[深閨疑雲]，希區柯克的片子，說一佳人愛才子，結了婚才覺出這才子諸般可疑。
經典一幕，是第93分鐘，才子端著一杯牛奶緩步邁上樓梯，影子被拉得老長。
而為了讓觀眾將注意力放在牛奶上，希區柯克特意往杯子裡擱了一個小型燈泡。果不其然，縱使是黑白電影，牛奶也鮮明地過分，剔透光亮。
於是所有人包括女主，都對牛奶裡有毒深信不疑。希區柯克頗為得意，常拿來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深閨疑雲]，燈泡牛奶
1947年的[噩夜驚情]則完全是效仿。
亨弗萊·鮑嘉演一個畫家，患了精神病而不自知。度假時有了豔遇，欲娶之，無奈自己已經有了家室。遂起了殺妻的心，方法就是在牛奶裡下毒。
©️[噩夜驚情]，亨弗萊·鮑嘉拿著一杯毒牛奶
誰會相信好端端的牛奶會有毒呢？
千百年來，它所代表的都是積極向上的意義，是生命的抽芽與怒放，是純真年代的白衣飄飄，是陽光明媚、大雪紛飛，是慷慨激昂、熱血滿腔。
它亦代表希望，全世界二百多國家，所有青黃不接、三餐無繼的日子，都是牛奶在溫暖人的肚腸。
否則，[瘋狂的麥克斯4：狂暴之路]也不會通過喝母乳來增強力量，更有滿臉是血的男人以此洗面，象徵他洗心革面，從自私自利成長為捨生忘義。
©️[瘋狂的麥克斯4：狂暴之路]
但也唯有這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純潔，與邪惡碰撞，才能給觀眾一個錯愕，擦出最具反差感的火花。
比如中島哲也的[告白]。
松隆子演一位普通中學的班主任，看見自己四歲的女兒橫屍在學校泳池。警方斷定這是一起意外事故，她卻清楚，真兇就是自己班上兩個學生。
於是春假前一天，她站上講臺不動聲色地說：
剛才你倆都喝了牛奶吧，我在牛奶裡，摻了感染HIV病毒的血。
©️[告白]
[逃出絕命鎮]同樣有這種反差，卻不是往牛奶裡下毒，而是作為一種日常飲品出現在臥室裡。
拿起它的是女主，優雅端莊，溫柔賢淑，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乍看上去，根本想不到她在尋找下一個黑人獵物，與之換腦，以強健體格。
此外，牛奶也隱喻白人，黑色吸管代表黑人，而本該泡在牛奶中食用的彩色麥片則代表有色人種。女主分開吃，暗示白人與有色人種不可共存。
如此一回味，便不寒而慄。
©️[逃出絕命鎮]
[白雪公主與獵人]理解起來相對簡單。
查理茲·塞隆飾演的惡毒王后，弒君奪權，無所不用其極，根梢末節、從頭至尾都殘忍狡詐。可這樣一個人，每日竟以牛奶沐浴，換取青春永駐。
©️[白雪公主與獵人]
哈維爾·巴登則看得人心裡發毛。
他在[老無所依]裡演一個變態殺手，卻直到下手前都能對獵物保持禮貌，“我需要您下車，先生”，就算開槍，也只說一句“您能站著別動嗎，先生”。
殺完了人，他坐在沙發上喝牛奶。
於是牛奶和殺手，兩個絕緣的物體發生撞擊，看得人脊骨裡冒出許多寒氣，忍不住打個激靈。
©️[老無所依]
[無恥混蛋]裡的德軍上校也叫人毛骨悚然。
他衣冠楚楚、談吐風趣，舉手投足說不上溫文爾雅，卻也彬彬有禮。他甚至充滿感激地喝完了奶農給的牛奶，說“先生，敬你的家人與你的奶牛”。
緊接著話鋒一轉：我的工作需要我進你的房子進行搜查，這樣我才能從名單上劃去你家人的名字。
一句話，立馬榨出他那副殺起人來殘忍高效、視猶太人命如草芥的納粹嘴臉。
©️[無恥混蛋]
可他剛才明明還在讚美牛奶。這種錯愕感，就像你走在大街上迎面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樣突然。
瞬息間，便顛覆了牛奶所有積極的意涵。
作家羅蘭·巴特曾說：牛奶的純潔令人聯想到無辜的孩子，它與平靜、單純劃等號。
說得難聽些，叫“用牛奶消費純真”，這在電影裡多不勝數，畢竟是明擺著、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聯想，只不過一種體現年齡，一種表達內心。
比如[這個殺手不太冷]。
里昂是個殺手，平日卻細心為自己熨燙襯衫，打理綠色盆栽，喝兩夸脫鮮牛奶。這是他骨子裡的童真。所以呂克·貝松說，“他是個12歲男孩。”
©️[這個殺手不太冷]
至於年齡的體現，則有[貓鼠遊戲]。
萊昂納多假扮飛行員，看似萬無一失，直到空姐問他，“起飛後想喝點什麼？”他答：Milk。簡單4個字母，一下暴露了他的年齡。他還是個孩子。
©️[貓鼠遊戲]
[飛鷹艾迪]裡，艾迪是一名跳臺滑雪運動員，他與教練之間的飲食習慣差異，暗示了二者的年齡差。
前者只喝牛奶，後者只喝烈酒。前者為防止骨折，後者則為禦寒。
結尾，二人在飛機上以牛奶碰杯，休·傑克曼扮演的教練心知躲不過，卻還是沒藏好嫌棄的表情。
©️[飛鷹艾迪]
這副表情，本·斯蒂勒也有。
[拜見岳父大人]裡，他遲疑著接過岳父遞給他的一瓶奶，聞了聞，皺著眉頭說“這味道不太尋常”，果然剛嘗一口便吐了出來，十分滑稽。
©️[拜見岳父大人]
原因非常簡單，在西方，成年人喝牛奶/母乳是幼稚、不成熟的表現。
所以[無因的反叛]中，高中生Jim和同學玩賽車，不小心玩過了火，對方不幸墜崖身亡。驚魂未定的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拉開冰箱，拿出牛奶。
喝了一口，而後用玻璃瓶子貼緊額頭，又漸漸推至臉頰。最終，仰起頭一飲而盡。
那是整整一代’喝牛奶長大的’美國青年，處在成熟與幼稚之間這個微妙人生階段的尷尬與彷徨。
©️[無因的反叛]
庫布里克的[發條橙]，則乾脆建一個專門喝牛奶的酒吧。男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卻常光顧此地。
原著作者表示，喝牛奶能體現出男主的年輕與活力，證明這個十惡不赦的流氓終究只是個孩子。
©️[發條橙]
他們是絕對單純與相當早熟的矛盾混合體，天真有邪，邪中天真。他們憨直又本色，擁有無盡的胃口和高密度的情緒，彷彿隨時都能勃起。
牛奶代表了這種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讓人嫉妒，旺盛得讓人氣都喘不上來。
當然，其中也包含著叛逆。
比如[小鬼當家]，凱文打翻了牛奶，惹得眾人手忙腳亂。暗示他缺乏母愛的同時，也有叛逆的隱喻。
©️[小鬼當家]
再如[狗十三]，李玩將牛奶吐出來，映射青春期少女對父權的反抗。
更重要的，是諷刺家人“為你好”的畸形教育，以及對孩子有乳糖不耐症(或許)的毫無覺察。
©️[狗十三]預告
她總讓我想起安託萬。
[四百擊]裡，安託萬逃課、抽菸、喝酒、打牌，跟老師謊稱母親去世，離家出走，徹夜不歸。
後來，他餓極，躬著身到一扇鐵門下偷牛奶，提心吊膽。得手了，他費力地託著牛奶瓶，鑽到一處骯髒的街角，像流浪貓一樣喝得急促又狼狽。
©️[四百擊]
一樣的叛逆，一樣的13歲，一樣分崩離析的家庭。不同的是，安託萬從始至終都是那個“壞孩子”，朝著大海一直跑一直跑，而李玩——
她吃麵包嗆到喉嚨，同學連忙遞給她一杯牛奶。她遲疑了兩秒，然後接過來咕咚咕咚吞了乾淨。
她在強迫自己接受別人自以為是的“為你好”，強迫自己在這種粗暴畸形的關愛中成長起來，最終變成他人口中一個“善良懂事的好孩子”。
©️[狗十三]
嫵媚嬌嗔、正邪反差、少年意氣，這便是電影藉由牛奶表達出的情節轉折與角色心理狀態。
嬌嗔者惹人憐愛，邪惡者令人畏懼，至於少年少女，我願他們永遠生猛、尖銳、不妥協，縱使對世界好奇又恐懼，也只管迎著風、張開雙臂。
無論如何，不要像李玩。
[1] 《Now You See It》，Jack Nugent，2017.01.04
[2] An Udderly Ice Cold Look at What Milk Means in Movies, VICE, 2017.01.09
[3] I Dairy You To Watch This Milk In Movies Supercut，FILM SCHOOL REJECTS，2017.11.07
[4] 扒一扒逃出絕命鎮十二個隱藏細節，豆瓣網，on the way，2017.12.28
[5] There's Actually a Reason Characters Always Drink Milk in Movies，MATT MILLER，2017.01.05
[6] 為什麼電影裡的角色都愛喝牛奶？-淘夢，2017.09.25
[7] Why Movie Villains Drink Milk，CRISPY，2017.11.15
[8] Why Do Villains And Antiheroes Drink Milk?-CC，Daniel Morales Olea
[9] Milk in Movies: How Filmmakers Use It as a Symbol for Innocence and Purity，V Renée，2017.01.30
[10] What's Up with Characters Drinking Milk in Movies?-GIZMODO，Casey Chan，2017.01.04
[11] 電影裡那一杯｜魔鬼藏在牛奶裡：《發條橘子》裡最天真的邪惡-BIOS，希米露，2018.06.12
[12] 不只是好喝而已：電影裡「喝牛奶」的情節其實都有特殊含意？-The News Lens，2017.03.26
[13] Milk in Movies，Vimeo，2017
[14] 10 Best Milk Movie Moments，Gary Cheeseman，2017.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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