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一樁無名女屍案，在10年後被報案，找到嫌疑人，嫌疑人之一已是億萬富豪，家人還在尋找失散的女兒。隨後是漫長的偵查，辨認，嫌疑人被逮捕，嫌疑人又被釋放，嫌疑人喊冤。2018年10月，因為新的DNA證據，河南信陽的美容業富豪楊志才和

記者／王海燕

攝影／黃宇

就是在這條路西側的麥地裡，梅麗被殺害（黃宇 攝）

19年前的懸案

10月下旬，從趙集鎮出發，一路向北，小白楊的葉子越掉越多，水泥路上的車牌很快從“豫”變成了“皖”開頭：已經從河南淮濱縣到了安徽省界首市臨泉縣境內。穿過臨泉縣城，是典型的城鄉接合部地帶，載客和收廢品的三輪車橫衝直撞，到處都是現炸小吃攤、水果攤、衣服攤、老鼠藥攤，喇叭聲和吆喝聲響成一片，塵土飛揚，熱鬧混亂。繼續往北，拐下縣道，走上往西的小路，鼎沸聲響漸漸消失，人煙變得稀少，村莊還在遙遠的地方，廣袤農田隱沒在黃昏暗影裡，四野廣闊，寂靜無人，一條長滿荒草的乾渠不經意地出現在視野裡。

1999年3月12日上午9點半，安徽省界首市磚集鎮黃莊村村民任軍毅，就是在去臨泉縣城買藥的路上，在乾渠西面的一個大坑邊麥秸垛旁發現無名女屍的，先看到的是一隻紅色女式高跟鞋，然後是坑底的另外一隻。隨後，另一位村民任克明推著自行車走過來，順著任軍毅的指示，又看到一塊女士手錶，銀白色金屬鏈子，表罩已經掉了，任克明伸手去抓麥秸稈，想蓋住手錶，卻摸到麥秸下黏糊糊的血。他嚇得扔掉麥秸稈，往坑西沿走，看到一條格子褲被丟在坑邊的麥地跟前，再走四五步，就是那具女屍了，微胖、白皙，腦袋右面已經癟下去，血糊糊的。後根據法醫鑑定，被害人頭部遭受鈍器擊打，頭骨碎裂，腦組織受損而亡。

沒人知道這名受害女子是誰，來自何處，是誰的女兒、妻子或母親。村民們現在還記得，當時警方在臨泉附近到處尋找屍源，用的還是那時的辦案方法，張榜，挨家挨戶詢問。摸排尋找的範圍很廣，但沒有觸及60公里以外的趙集鎮，那裡已經是河南省信陽市淮濱縣的地界了。清查無果，這樁案子隨後被命名為“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

新的報案出現在10年過後的2009年。當年9月24日，河南省信陽市息縣公安局接到報案，報案人高陽稱，當年早幾個月，他聽說自己的前妻梅麗已被人殺害，他知道嫌疑人是當地富豪楊志才和楊志才的妻侄王夫偉。但除此之外，他無法提供更多的信息，案件隨後被擱置。

當時他還不知道，不到兩個月後的11月19日，100多公里外的界首公安局也接到報案，報案人是界首市臨泉縣人劉樂芳，劉樂芳稱自己的二姑父楊志才在1999年殺害了一位名叫梅麗的女子，案發地點在臨泉郊外，她的表弟王夫偉也參與了作案。劉樂芳的舉報讓界首公安局迅速想到了10年前未曾破獲甚至連屍源都沒有找到的“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

河南省信陽市趙集鎮上的居民對楊志才和梅麗還有些許印象，閒聊時會不經意聊到（黃宇 攝）

如果從事後的角度看，當時高陽和劉樂芳舉報的正是同一個案子，但他們報案的機關地跨兩省，因此，直到三年過後的2012年8月30日，界首市公安局才找到息縣公安早就接待過的高陽，讓他協助辨認梅麗是否就是“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的被害人。警方當時給高陽看了一堆女屍照片，其中7號照片上的被害人圓胖臉、兩側外眼角朝上高高吊起，特徵明顯。高陽一眼就認出，那正是已經消失了13年的梅麗。高陽的證詞讓警方初步確認，梅麗可能就是“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的被害人，尋找嫌疑人的目光自然鎖定在了劉樂芳舉報的楊志才和王夫偉身上。

王夫偉是在2012年9月27日晚間被抓獲的，在被抓獲當晚，他就向警方承認，知道自己是因為十幾年前殺害梅麗的事情被捕的，並大致講述了自己和楊志才一起殺死梅麗的過程。具體地點王夫偉已經記不清了，但他和劉樂芳一樣，知道是在臨泉縣城郊外。

楊志才是在9月28日晚被抓獲的，並在一天後的29日晚11點時承認殺害梅麗的事。楊志才在口供中提供了更多細節，他說殺害梅麗時，他們從臨泉縣城一直往北，出城，向西拐到小路，並在一條幹渠邊再次拐上向北的小路，並在那條小路上和王夫偉一起打死了梅麗。楊志才供述的作案過程和王夫偉大致相似。如今，如果從臨泉縣城到達當年無名女屍所在的地方，所走路線正和楊志才描述的一模一樣。除了乾渠邊多了一座小廠房，甚至麥田和行道樹都還延續著當年的格局。

楊志才和王夫偉被抓捕後，同樣通過照片指認出梅麗就是“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的被害人。最終，界首市公安局認定，楊志才和王夫偉故意殺害梅麗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隨後將案件移送檢察機關。

然而，就在公安機關將案件移交到檢察機關後，檢察機關卻做出了不起訴決定，理由是界首市公安局認定的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在阜陽市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書中，並未寫明何種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今年10月18日，阜陽市檢察院接受《新京報》採訪時稱，主要問題在於如何認定梅麗就是“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的屍源。除了相關人員辨認，檢察院要求公安機關提供DNA比對證據。但界首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室的一則說明稱，1999年安徽省內尚未開展DNA技術，未對“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屍源進行DNA檢驗。而到了2013年，女屍已被火化，現場提取的剩餘物已失去檢驗價值，無法再進行屍源DNA檢驗，因此無法通過DNA途徑證明梅麗就是“1999.03.12無名女被殺案”屍源。隨後阜陽市檢察院對楊志才和王夫偉做出不起訴決定。

對檢察機關的不起訴決定，已經尋找了梅麗十幾年的家人並不服氣。他們開始了漫長的上訪之路，在案件出現新的進展之前，梅麗的家人不太願意談論這些奔波過程。其間，被釋放的楊志才曾多次接受採訪，稱自己遭到了刑訊逼供，被迫承認殺害梅麗，他要提起國家賠償。

但梅家的上訪最終讓案件出現了轉機，今年上半年，梅麗的父母和兒女都被警方提取了DNA。10月14日，界首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工作人員告訴梅麗的父親梅春瑞，警方將保存的案發地泥土中和麥秸上的血液送檢，經DNA對比，證實無名女屍就是梅麗，楊志才和王夫偉再次被捕。

看起來，塵封19年的案件即將變得清晰明朗，但2009年就報過案的高陽心中的謎團卻更大了。實際上，這個案子中牽涉的每一個人他都認識，其中嫌疑人楊志才還曾和他親如兄弟。

楊志才當年租住的這套二層小樓是趙集鎮少有的樓房（黃宇 攝）

殺人案後的發家之路

如今，除了兇殺案嫌疑人，楊志才身上引人注目的另一個標籤是億萬富豪。他是河南省信陽金霞美容院的董事長，其他頭銜還包括“第四軍醫大學整形美容特級教授”“中華醫學會整形美容專業委員會常務委員”。在信陽市溮河區最繁華的四一路中心地段，“金霞醫學美容”的牌子有整整4層樓高，看上去金碧輝煌。而據信陽金霞美容門診部的官網介紹，到2009年，這個品牌旗下共擁有3家醫療美容機構、30家美容養生會所（包括1家上海旗艦店）、聯營店100多家，是信陽當地美容行業的龍頭。同樣根據官網介紹，金霞這個品牌正是創自梅麗被殺害的1999年。

但回到那一年，楊志才還只有中專文憑，正在以鄉村遊醫的身份苦尋出路。1962年出生的楊志才戶口所在地是安徽臨泉縣宋集鎮，一個位於安徽、河南省界邊緣的小鎮，經濟不發達。青壯年時期，楊志才大部分時間都在臨泉周邊的河南省信陽市境內幾個縣域度過，其中淮濱縣趙集鎮是他發跡前和家人長期居住過的地方。這裡距離淮濱縣城有20多公里，雖然有省道穿過，依然算得上偏遠。90年代早期，楊志才一家幾乎是唯一長期紮根在這裡做生意的外來戶。

趙集鎮的居民趙文秀記得，楊志才兩口子當時帶著四個孩子，最早是在街上搭棚子擺攤，給四鄉八里的村民治眼睛。趙文秀看他們一家可憐，指點他們說，鎮上有人新蓋的二層樓房空著，讓楊志才去問問能不能租下來。經過趙文秀的撮合，楊志才租下了那棟二層小樓的樓上三間房。隨後，楊志才一家在趙集鎮定居多年。而那三間房既是一家六口日常起居的地方，也是看病賣藥的病房藥房。趙文秀記得，那時楊志才家的診所已經有了病床，可以留下病人住院。

楊家當時租住的房子裡，除了自家六口人外，還招待了許多客人，其中就包括高陽。高陽比楊志才小十來歲，早年在信陽市東南部的光山縣開口腔診所，距離趙集鎮不到100公里，通過朋友認識楊志才後，因為談得來，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好。1997年，高陽也去了趙集，在楊志才家裡住了一兩個月。根據楊志才妻子劉金俠的說法，高陽當時在那裡一邊學些眼科技術，一邊也看看能否在楊志才的診所裡設一個口腔門診。

就在高陽客居楊志才家時，高陽已經離婚的前妻梅麗來到楊志才家尋找高陽，稱自己懷孕快臨盆了，是高陽的孩子。這是一個計劃之外的孩子，在那之前，高陽和梅麗已經有一個兒子了。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嚴格，梅麗找上門，高陽不敢把她送回自己家生產，只好把她安頓在了楊志才家。高陽記得清楚，梅麗去找他時，是1997年7月1日香港迴歸前不久。很快，梅麗在趙集鎮衛生院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這個孩子梅麗不想要，高陽也沒有條件撫養，一個多月後就被送人了（後來，高陽又將這個孩子接回了身邊）。

隨後，高陽在廣州發現了美容行業的興起，並看好這一行，他和楊志才都去西安學習了美容整形，包括拉皮、割雙眼皮、隆胸等手術。楊志才和高陽並不是在西安脫產長期學習，而是斷斷續續，邊學邊做，同時到處物色新的營生。梅麗生完孩子後，高陽就沒在楊志才家居住了，但梅麗卻留了下來，算起來，時間跨度是從生完孩子的1997年7月持續到了遇害的1999年3月。

案發地安徽省界首市磚集鎮上的居民，對當年梅麗屍體被發現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黃宇 攝）

就在這一年半時間裡，楊志才家成為梅麗臨時的家。當時，這個擁擠的小診所裡，還有另外多個客人，包括劉金俠的侄兒王夫偉和侄女劉樂芳，兩個人都是來跟著劉金俠學習治眼技術的。

趙文秀說，當時楊志才經常在外面跑，給病人看病的主要是劉金俠，兩口子為人都和氣爽快，診所生意一直不錯，跟鄰居們相處也挺好。但他們對梅麗印象不深，記得梅麗愛說愛笑，挺愛打扮的，其餘的就不大記得了。楊志才家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了，鄰居們甚至沒有注意過梅麗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但1999年，鄰居們已經注意到楊志才家有了變化，首先是眼科診所被無償轉給了當時才16歲的王夫偉和妹妹經營，楊家的四個兒子也留在趙集由王夫偉照顧。其次，劉金俠和楊志才都離開了趙集鎮。根據劉金俠的說法，夫婦倆當時經過高陽的介紹，去了信陽城裡的美容院打工。

林健華是一位2001年跟楊志才短暫共事過幾個月的人。林健華說，到2001年時，楊志才和劉金俠已經沒有打工了，而是各在西安和信陽開了一家美容院。劉金俠沒念過書，但在楊志才的指導下漸漸也可以做各種手術了，並且名氣漸漲，成為當地炙手可熱的整形手術師。在當地的金霞美容院門店，服務人員告訴我，如今依然有機會約到劉金俠親自做雙眼皮手術，但劉金俠日程滿，一定要提前預約。

而回到2001年，中專畢業的楊志才在接觸了整形美容大概三年後，已經開始以楊教授的身份接受不同的美容院邀請，前去為客戶做手術了。林健華說，劉金俠在信陽的美容院很快越開越紅火，楊志才隨後關掉西安的美容院，回到信陽和劉金俠開起了夫妻店。

根據林健華和另外一位瞭解楊志才家的知情人的說法，金霞美容院壯大到如今的規模，主要靠劉金俠，一是劉金俠手藝好有口碑，二是劉金俠會做人，“比如你到她美容院去做手術，她要價1800塊，最後可能1000塊也能給你做。就算你不做，她可能也會請你吃個飯，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林建華還說，劉金俠雖然沒讀過書，但是很聰明，在外露面的雖然主要是楊志才，但真正占主導地位的卻是劉金俠。而大多數時候，楊志才展現的也是一個標準好男人形象，外形不錯，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在飯桌上連牛都不吹。

但另一方面，林健華說楊志才其實非常花心，加上做整形，接觸的女人多，有很多機會搞外遇。當時林健華20多歲，楊志才就常常跟他講，自己跟各種各樣女人之間的關係。林健華自己也見過，楊志才和一桌女人吃飯，和大多數都有情人關係，但這些女人互不相知，卻會各自保守秘密，保持場面一點不崩壞。林健華說，劉金俠一開始也鬧，但後來就管得少了。不過，林健華也提到，楊志才雖然經常找女人，卻很少為女人花大錢，最多就是請吃飯，或者買點小禮物，反倒是女人為他花錢。楊志才早年間獨自在外打拼，掙的錢全都是交給劉金俠養家做生意的。

甘肅省慶陽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密集分佈著金霞美容院的門店（黃宇 攝）

撲朔迷離的殺人動機

在楊志才上一次被逮捕後的司法材料中，有一次，他主動提起自己從小到大都表現好，沒打過架。

這也正是楊志才對外展現的形象，直到如今，趙集鎮上的老居民還會誇楊志才，“人好著呢，可惜了，一定是那個女的不好”。而翻看信陽本地的新聞會發現，從2014年開始，楊志才就頻頻以慈善人士身份舉辦尊老、愛幼、助學各種活動。最近的一次是2018年9月8日到10日，他帶領公司員工，連續三天前往當地兒童福利院和社區看望孤兒和老人。

最早知道楊志才殺人的外人是高陽，劉金俠告訴他的，時間就在2009年他去息縣公安局報案前幾個月。那時楊志才一家和高陽一家依然維持著多年的好關係，甚至會一起過年。有一天，劉金俠打電話給高陽說有事，高陽開車去接她，在車上劉金俠崩潰地哭了一會兒，說已經消失十來年的梅麗其實是被楊志才和王夫偉殺了，她的侄女劉樂芳也知道這件事，劉樂芳的丈夫要敲詐楊志才100萬元，她感到事情即將敗露，已經崩潰得20多天無法睡覺了。

高陽知道這件事後，並沒有立即報警，而是在幾個月後和朋友商量後才報案。但那時劉金俠已經不承認告訴過他這件事了，相反，劉金俠後來一直堅持，自己是從高陽處得知的楊志才殺害梅麗的事情。

但無論如何，2009年肯定發生過什麼決定性的事件，促使劉樂芳走進了警察局，舉報了自己的姑父和表弟。事實上，1999年梅麗被殺害的當天，劉樂芳就知道了。司法材料顯示，1999年3月11日一大早，劉樂芳就按照楊志才的吩咐，帶著梅麗去臨泉縣進藥，並在臨泉縣城等待楊志才會合。劉樂芳平時都是在淮濱縣城進藥的，為什麼要去臨泉，她也感到有點奇怪，楊志才跟她解釋那種藥只有臨泉才有。劉樂芳和梅麗先到臨泉，去藥店看好藥後，就一直瞎溜達著等楊志才到來，劉樂芳記得，她當時和梅麗還買了橘子和甘蔗吃，錢是梅麗出的。

當天傍晚，劉樂芳和梅麗總共等來了兩個人：楊志才和王夫偉。四個人吃過晚飯後，楊志才讓梅麗和王夫偉跟他一起到村裡去要債，劉樂芳本來也想去，被楊志才攔下了。天漸漸黑下來後，三個人才往郊區走去。楊志才應該是踩過點兒的，王夫偉記得，當時他們找了一輛電動三輪車過去，師傅問楊志才是不是去你說的那個地方，楊志才說是，三輪車師傅便拉著他們走了。楊志才則回憶說，三輪車走了一段後就沒走了，因為師傅感到怕，想要回家。

然而直到那時，梅麗依然沒有覺察到危險。她和楊志才、王夫偉一起下車步行往前走，當時，楊志才走最前面，王夫偉走在後面，梅麗在中間。王夫偉供述稱，正是在那條幹渠旁邊，他看到四下無人，便抽出袖子裡的鋼管，從後面打了梅麗的頭部，梅麗被打得趴在地上亂喊亂叫：“別打了，打死了！”王夫偉不敢打了後，楊志才隨即接過鋼管，繼續打梅麗，從路邊打到乾渠邊，一直打到梅麗不再叫喊。隨後，楊志才又拿出繩子勒梅麗，把繩子都勒斷了。最後，兩人把梅麗拖到了乾渠對面的麥地裡。在那裡，王夫偉和楊志才又脫掉了梅麗全身上下的衣服。王夫偉說，楊志才的目的是製造梅麗是坐檯小姐，因情被人殺害的假現場，躲避偵查。楊志才供述的作案過程和王夫偉大致相同，但他否認鋼管是自己購買的，並且說繩子也是王夫偉率先拿出來的。

無論如何，根據王夫偉的說法，楊志才對殺害梅麗的事情有過周全的考慮。王夫偉是在3月11日案發當天下午被楊志才邀請殺害梅麗的。王夫偉問過，梅麗不見了，趙集鎮的鄰居問起來怎麼辦？楊志才說，他讓劉樂芳早早就把梅麗帶出來了，所以鎮上沒人知道。把梅麗扔在麥地後，王夫偉還問過楊志才，萬一沒死怎麼辦？楊志才答，就算沒有死，梅麗腦出血，第二天也會死的。楊志才還跟王夫偉詳細分析了作案地點，說梅麗是河南人，案發現場卻是安徽省界首市公安局管轄，只要他們不把事情說出去，公安就很難查出來。

在90年代的偵查水平下，楊志才的判斷是對的。在梅麗消失以後，高陽偶爾還會和楊志才聊到，梅麗到底去哪兒了，楊志才就笑笑不說話，那時候高陽有一些預感梅麗可能遇害了，只是沒想到嫌疑人會是楊志才。直到如今，他依然困惑，楊志才為什麼要處心積慮殺死梅麗？

司法材料顯示，楊志才的說法是，梅麗在趙集鎮居住時，經常與鎮上的男人勾搭，還帶到楊志才家的診所過夜，給他帶來麻煩，和梅麗同住的劉樂芳也經常找他哭訴，他想把梅麗趕走，但梅麗不走。他本想在臨泉縣找人打梅麗一頓，嚇唬一下她，讓她離開趙集。但到了臨泉，因為找的人是王夫偉，王夫偉脾氣暴躁，他想就乾脆打死算了。

但梅麗作風不正的說法，在高陽、林健華、王夫偉、劉樂芳、劉金俠以及趙集居民的口中都得不到旁證。劉樂芳還說她其實挺喜歡梅麗的，因為梅麗經常幫她做家務。

而根據王夫偉的說法，最早其實是劉金俠向他提起，想要殺死梅麗，因為梅麗在診所白吃白住，還和楊志才有情人關係。王夫偉說，在殺死梅麗回到趙集後，劉金俠還跟他談起來，說：“光明（王夫偉小名）你咋這麼大的膽子，咋打那麼準呢？”王夫偉還說，在1999年3月11日下午，楊志才邀請他殺害梅麗時，曾對他提起，梅麗身上有一萬元左右的現金，如果兩人得手，梅麗身上的錢可以歸王夫偉所有。但後來真的殺死梅麗後，王夫偉翻遍了梅麗全身，只找到了幾十元錢。楊志才倒是在梅麗身上找到一隻金耳環給了王夫偉，王夫偉說他後來將其轉送給了自己的母親，但王夫偉的母親稱自己沒有收到過這隻金耳環。

根據司法材料，殺死梅麗後，楊志才和王夫偉回到旅館，告訴了劉樂芳。第二天，三人各自分頭離開臨泉縣，王夫偉記得，因為他的褲子上有血跡，劉樂芳還幫他買了一條新褲子。

命運和人心

直到2012年楊志才和王夫偉首次被逮捕前，梅麗的孃家人對梅麗的下落都一無所知。梅麗的父親梅春瑞說，他最後一次見到梅麗，大約是在1998年，地點是在光山，當時梅麗和高陽在一起。根據高陽的說法，當時他和梅麗早已離婚了，兩個人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見了一面。但梅春瑞卻說，他根本不知道當時梅麗和高陽已經離婚，“還好著呢，不然我幹嗎要見高陽”。

梅春瑞與梅麗相見的倒數第二次，是梅麗剛剛在趙集衛生院生完孩子時。梅春瑞借了一輛自行車，騎了快100公里路去看望女兒，他記得自己還跟劉金俠吃過一頓中午飯，但因為路程遙遠，他給梅麗留下300元錢後，就抓緊時間走了，梅麗並沒有跟他說離婚的事情。甚至，在他如今的回憶裡，梅麗和高陽的感情一直都挺好的。但高陽卻說，在兩人離婚前，他其實數次跟梅春瑞商量過，梅春瑞非常反對兩人離婚，最後因為高陽堅持也只好應允。

唯一確定的是，梅麗和高陽離婚後，一直居無定所，卻沒有向孃家人求助。梅春瑞說，他很疼愛梅麗這個唯一的女兒，但梅麗已經嫁出門了，加上那幾年小兒子還沒結婚，他在大慶打工，根本顧不上梅麗這頭兒，而且當時通信不發達，雖然一年半載沒有聯繫，梅春瑞也沒有覺察到異常。直到幾年以後，他跟高陽打聽，發現所有人都聯繫不上梅麗了，才開始有點慌，覺得女兒可能出事了，但想一想，又覺得梅麗可能出國或者去哪兒打工了。

最早知道梅麗遇害信息的是梅麗的姑父於金龍，是高陽的朋友告訴他的，當時於金龍在大慶工作，於金龍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梅麗的弟弟梅軍。兩個人從大慶趕回息縣，和高陽一起走進了公安局。根據當時的司法材料，梅軍說，他們親兄妹總共三人，梅麗排中間。他和哥哥很早就投靠姑父到大慶收破爛了，1998年左右，梅春瑞夫婦也去了大慶，已經結婚的梅麗則獨自留在了河南。

到大慶後，梅軍從來沒有回過河南，報案時，已經有十來年沒有和梅麗聯繫了，也沒有聽說過自己的父母與姐姐聯繫過。和梅春瑞、梅軍模糊混亂的記憶不同，於金龍在當時筆錄中反而說起過，他知道梅麗1996年前後就與高陽離婚了，離婚一年內還和家裡人有聯繫，隨後才下落不明的，但家裡人並沒有報案。

和孃家人對梅麗性格的模糊描述相比，高陽和林健華瞭解梅麗更多一些。高陽說，他和梅麗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認識不久後就結婚了，當時兩家人都窮，沒有辦儀式，甚至連證都沒有領，反倒是後來形成了事實婚姻，所以離婚時去領了離婚證。結婚後，高陽才發現，他和梅麗性格不合，他說梅麗是那種不會轉彎的，有時候兩個人私下裡說說別人，她會轉頭就告訴當事人。還有一次，他開的診所門口有老人過路，梅麗嘩地一盆水潑出去，濺到了老人身上也不道歉。

林健華則形容梅麗不是那種很溫柔的小女人，他見過梅麗和高陽吵架，當時很多人在場，梅麗拿起手裡的東西就往大街上扔。但另一方面，他說梅麗是那種心思很簡單的人，很容易被人蠱惑，更不可能看得出來有人要暗算她。

在趙集客居的那一年多里，梅麗過得並不算好。根據高陽的說法，那時候她身上並沒有多少錢，高陽給她付完衛生院的生產費用後，就再也沒有管過她。她在趙集鎮的鄉鎮小飯店裡打過工，但做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也斷斷續續離開過趙集一些日子，沒人知道她幹嗎去了。倒是楊志才託人給她看過兩門親事，其中一門，楊志才送過去，梅麗留下的當晚，那家的男人就要上床，梅麗拒絕了，第二天她就走了。她又回到了楊志才家，並放心大膽地跟著他走向了臨泉郊外的茫茫黑夜。

其實除了梅麗，林健華後來還聽到過一件讓他冒冷汗的事情。那是在2009年他已經知道楊志才是兇案嫌疑人後，他和楊志才曾經的一個情人聊起來這件事，那個情人曾是楊志才眾多情人當中對他最死心塌地的一個，但楊志才卻慫恿她給自己的丈夫注射大劑量鹽酸腎上腺素以殺死丈夫，奪取財產。這位本來仰慕楊志才的女士，從那以後就漸漸和楊志才疏遠了。

如果沒有劉樂芳的報案，1999年的那樁無名女屍案也許永遠不會破獲，梅麗的家人也許永遠不會知道梅麗的確切去處。而楊志才，則會在本月17號，慈眉善目地坐上自己大兒子的婚禮宴席，再次感受到自己成功的一生。至於劉樂芳為什麼會在案發10年後舉報，根據她後來對警方的口供，她說是因為家裡的米缸被人投毒，她感到恐懼。

（文中高陽、林健華、趙文秀為化名;實習生謝小丹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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