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無名之輩》導演饒曉志:好電影的春天沒有來

11月16日,由陳建斌、任素汐、章宇等主演的電影《無名之輩》,在同檔期《神奇動物在哪裡2》《毒液》等“大片”的夾縫中上映,宣傳方順著最近主演任素汐上《我就是演員》的熱度,打著“好演員的春天來了,好電影的春天也來了”的宣傳語,導演饒曉志還是覺得悲觀:“要是好電影的春天來了,我們的排片不該這麼低呀?”

专访|《无名之辈》导演饶晓志:好电影的春天没有来

《無名之輩》上海路演現場

饒曉志的上一部電影《你好,瘋子!》口碑不錯,票房僅僅報收1500多萬。這讓他在當時憤憤不平,也說自己和片中陳建斌的角色一樣,“還在漩渦之中,憋著一股勁兒想要證明自己。”

《無名之輩》是一部關於小人物的群像電影,從章宇、潘斌龍這一對打劫手機店因為不識字搶了模型機的笨賊出發,一路串聯起高位截癱一心求死彪悍少女,揹負罪惡感想要考協警贖罪的保安,揹著婚外戀罵名外加一身債又內心有擔當的房地產商,內心向往愛情講義氣的夜總會妓女等一系列小人物的悲歡。幾條線索交織在24小時之內高密度發酵,從一天的橫截面向觀眾剖析這些人物的全盤人生。對尊嚴的追尋牽引著人物的行動,最終又走向某種悲劇的宿命結局。

整部電影的基調從喜劇出發,一開始熱熱鬧鬧的抖包袱,看得觀眾鬨笑開懷,卻隨著劇情的深入,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每個人物都令人心疼,每段人生都那麼悲傷而無望。“用一天看這些人的一生”,是饒曉志創作之初給自己設定的目標。

多線敘事的電影,以笨賊作為線索人物,這些年著實不少見,從《瘋狂的石頭》開始,近期諸如《提著心吊著膽》《命運速遞》等青年導演的小成本荒誕喜劇都愛用這個套路。饒曉志自認與其他作品不同,“我不為炫技,不是說把故事說花哨了或者剪輯得多巧妙,我的high不在這。只是群像浮世繪有更多的空間展現更多的人,我感興趣的是想多說一些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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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曉志

戲劇導演出身的饒曉志,在戲劇行業已經算功成名就。早年《你好,打劫!》這樣的作品幾乎和《戀愛的犀牛》《暗戀桃花源》一樣成為全國高校校園劇社最愛搬演的劇目之一,也拿過話劇金獅獎最佳導演這樣“高大上”的獎項。如今轉行做電影,他說有生存的原因,畢竟電影能夠抵達比戲劇更廣泛的受眾。

幾年前,饒曉志在身上文了戲劇大師貝克特,“我覺得他影響我,他那種看透荒誕生活本質的荒誕性始終影響著我。”饒曉志說,自己跟師哥陳建斌現在還有事沒事聊起這些大師,創作的時候回去翻經典的劇本尋找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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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劇照,陳建斌

《無名之輩》有戲劇導演擅長的“高度濃縮”,幾組人物風風火火組成的小社會,誇張極致的困境展現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同時又是一個人不同階段不同狀態的映射。饒曉志說,電影的靈感起點源於某日聽堯十三的《瞎子》中泛起前所未有的鄉愁,而每一個人物,多多少少都帶有自己在不同時期生命印記的影子。

11月15日首映禮的映後交流環節,有觀眾去而復返,說已經出門去等車,又覺得胸口悶得慌於是折回頭來搶了話筒“質問”導演,為什麼不給人物更光明希望的結局,為什麼要看得人這麼喪。饒曉志說,觀眾太需要安慰了,而事實上,寫下這些人,給出事實,就是作為創作者能夠給予的最大的善意。

【對話】

多線敘事不為炫技,只為多講一點人

澎湃新聞:怎麼會想到講這樣的一個故事?

饒曉志:有一天我在聽堯十三的《瞎子》,之前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有鄉愁的人,以前故鄉是約束,是我要掙脫的地方。我覺得那就是一個小破地方,裝不下我的情懷和理想,是這種感受。感覺自己是浪蕩的,去哪裡都可以。我18歲離開,先離開老家去貴陽,從小縣城到省會再到首都。當時很興奮,要開始闖蕩。闖蕩對於男人來說是興奮的。一直到那麼多年後,我聽那首歌的時候突然覺得有鄉愁了,關於故鄉的人和事就排山倒海跟著那首歌就來了。於是起心動念想做一部跟鄉愁有關的東西。

澎湃新聞:但這個故事又不是很生活化的,還是很有戲劇性。和《你好,瘋子!》一樣,這次也是刻畫一群小人物的群像。為什麼對於群像刻畫那麼有興趣?

饒曉志:《你好,瘋子!》講人與自我人與社會的關係,這次講平凡的人生而為人的尊嚴。也有社會,也有時代。但最主要的,我還是關注人,有人所以有思考有思想,這是最偉大的事情。我想講的就是一個群像帶出來對生活和社會的思考。如果我想用另一種方式,可能可以講一個人的一生,這次我想講這些人物的一天。我用一天去還原這些人物的一生。一開始我就規定了這個故事只講一天,用一個截面來講他們一輩子的事情,以點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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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瘋子!》劇照,萬茜

澎湃新聞:這些年同樣類似的故事,從《瘋狂的石頭》開始,到最近的《提著心吊著膽》《命運速遞》之類,都挺喜歡一群人兜兜轉轉的黑色幽默,從編導的角度上來說,你覺得這個模式有何魅力嗎?你和他們的不同在哪裡呢?

饒曉志:應該是群像對於浮世亂象的表現力,說白了就是野心吧,有可能這個框很容易承載野心。對我來說,有這個成分在裡面,但我做這個故事不是為了炫技。我是為了講人。有些人是為了炫技把故事弄得很花哨,從我的出發點沒有任何要說我的結構能夠有多強,我希望多角度的能夠面廣一些。當然我本來結構能力就挺強的,畢竟做了那麼多年戲。

澎湃新聞:“無名之輩”既是片子的名字,也是電影的主題。我注意到電影裡比如房地產商這樣的一開頭就被指名道姓,但像兩個賊,癱瘓女,妓女這些角色直到很後面才說出他們的名字,這是有設計的嗎?

饒曉志:是有設計的。像高明這樣的商人,是小城市裡名人。但至於像章宇、潘斌龍這些角色,好多人都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即便讓他們在電影裡介紹了,回頭有觀眾提問的時候,或者這些天我注意到觀眾在網上寫評論的時候,也還是會忘記,有人說,出了門就記不住他們叫什麼了。我反而會因此開心,覺得塑造人物成功了,就會覺得,對啊,你看他們果然就是無名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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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劇照,任素汐

演員和角色的魅力要1+1>2

澎湃新聞:這次電影裡演員們的表現都很棒,怎麼尋找到這些演員,並且分配對應的角色?

饒曉志:任素汐和章宇我本來都很熟,以前也是我的演員。老陳是我師哥,我們對很多人和事的看法,對生活和社會的看法是一路人。我們都喜歡貝克特、喜歡契訶夫,長久受戲劇的滋養,我們在審美上是一路人,我知道他能理解,能詮釋好這麼個人。很奇怪的是我在寫本子的時候腦子裡老浮現他,雖然那時還沒正式跟他聊。

澎湃新聞:這次任素汐的角色很特別,她是個很好的演員,但你給她設計了個高位截癱,就只能用臉演戲。看似是壓榨了表演空間,其實又給予了更多,最初是怎麼考慮的?

饒曉志:對於演員來說,什麼東西都是壓迫到那才爆發。我這次就是想把各種都框起來,時間要框起來,只講一天,城市也要框起來,只有一座小城,人物把她困在一張輪椅上,這都是一種為了爆發而作的準備。可能也是創作的慣性思維,畢竟做了那麼多年的戲劇。

澎湃新聞:任素汐唱了一首歌《胡廣生》,胡廣生,這個角色也很有意思,他好像很用力又很無力,很鮮活又很模糊。他不像其他人有具體的背景事件,我們連他為什麼那麼極端和憤怒都不知道。你是怎麼設計這個人物的?

饒曉志:對我來說,很多年輕人就是這樣吧,有很多能量,覺得自己想做大事,雖然並不知道能做什麼,同事受於很多侷限性,受教育、環境、品性的侷限,但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了一個絕望的境地。這個名字,胡廣生,看起來可能會是一個留守兒童,父母去了兩廣打工,他沒機會受到教育,也沒機會被愛,說白了是活得比較悲哀的人,夠不到上面去不了下面。很多年輕人把自己武裝得生猛,其實是虛張聲勢。他其實是個慫包,我覺得他連戀愛都沒有談過。

我自己也有虛張聲勢的時候,只不多我們幸運受到比較多的教育,父母在身邊。也有滿腔抱負,沒有方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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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劇照,章宇

澎湃新聞:和這些都各自很有經驗和個性的演員合作,工作方式是怎麼樣的?

饒曉志:他們其中一些人提前一個月進組,一起學習方言,那時候他們已經會在一起梳理劇本人物的關係,自己進行一些劇本上的工作。(劇本)做了很多修改,現場也有即興的發揮,根據他們對於人物的理解來。

澎湃新聞:像潘斌龍這樣的喜劇演員,他說他一開始給你抖了很多包袱,但你不準?

饒曉志:我們根本就沒按喜劇拍。我們是有幽默,但國內有時候很難分清楚幽默和搞笑。我們肯定不是在逗觀眾笑,我是奔著劇情片去,有一些是我想要做荒謬感,把假定性打破,比如開頭,我先讓觀眾去感受離奇感,去奠定觀眾心理的基調。但大潘有很多搞笑的包袱,是他習慣了過去他做“那種”喜劇的邏輯,但我必須在規定情境和人物的路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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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劇照,潘斌龍

澎湃新聞:最近任素汐去上了《我就是演員》,很多人說“好演員的春天”來了,這部電影最近打的宣傳語也是“好電影的春天來了”,你覺得這兩個“春天”的關係是?

饒曉志:對我來說,好電影的春天沒有來吧。我希望它能來,但我並不認為好電影的春天已經來了。但是好演員的春天,我倒覺得確實是來了。一些流量明星也敗北了,任素汐、章宇這樣的演員越來越被人看到。

對我來說,舞臺劇也好,電影也好,演員也好,都是工具,永遠是故事在第一位。當然,現在的演員演得非常好,但角色也有角色的魅力。角色的魅力和演員的魅力,加在一起要1+1大於2,這就是我們導演要做的工作。就算可能換一波演員,也會呈現出另一個樣子的角色。我不會太過於執著好演員的春天和好電影的春天之間的關係。

今天大家說好演員的春天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也會成為明星,他們也會變得更忙、更難約。我覺得好演員的春天,不光是說他們能紅,能有熱度,而是我們看待演員的方式和價值,不再是以前那樣。觀眾看電影,不是奔著一兩個人去,是奔著很多人去,這這很多的人,都有一個比較高的水準線,而觀眾不那麼在意是不是明星,那是才是好演員和好電影的春天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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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輩》劇照

我和電影裡的人物一樣在漩渦裡

澎湃新聞:最近幾年話劇導演轉行做電影也是個潮流了,你覺得自己算是“順流而上”嗎?

饒曉志:我是先有電影的興趣,小時候哪知道什麼戲劇啊?當然也不知道有什麼導演,先想當演員。後來機緣巧合考了中戲,就被薰陶成一個戲劇人,從那個時候戲劇就變成信仰了。信仰的意思是它就關照你,時刻照耀你的生活,你的為人處世,當然做電影也被戲劇普照。電影像個玩物,但有巨大的吸引力,你肯定才剛開始做是玩不夠的,還是想玩它。

澎湃新聞:意思是未來的重心會放在電影而不是戲劇了嗎?

饒曉志:這兩個東西我分得清。戲劇我也不會放棄,這是種熱愛。做電影有生活有生存的問題,但戲劇是融入生活的,真的演變成一種信仰了。我喜歡講故事,用電影還是戲劇還是小說,都可以。是不是排一齣戲去商演,這是工具的範疇,對我來說,是不是把戲劇作為謀生工具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澎湃新聞:這幾年戲劇改了一些電影,開心麻花的喜劇票房成功,《驢得水》《你好,瘋子!》《十二公民》這樣的戲口碑也好,相比其他門類的IP改編,觀眾對戲劇還是比較買賬的。你覺得這算是相對小眾的戲劇走向大眾的某種“勝利”嗎?

饒曉志:我倒不認為是什麼勝利,可能很簡單就是現在太多資本進來把電影拍爛了,很急於求成,不知道為什麼就拍了部電影。但做戲劇的人對故事的要求更高吧。戲劇劇本有文學性,揹著更深的滋養基因,戲劇人也以戲劇的養分在思考。比如同樣多線敘事,可能有些人注重剪輯特技,他的high點就在這裡,但我們肯定不high這個。

澎湃新聞:去年《你好,瘋子!》的票房和排片都不太好,你也在當時說,這種感覺像答對題老師不給分,這對你來說算個打擊嗎?

饒曉志:也不算是打擊,就是人會被趕到一個狀態裡。回過頭來看,根本不是事。不過人不就是這樣矛盾而複雜嘛。

可能跟我也有電影裡馬先勇的狀態點像。《你好,瘋子!》票房敗北,我拼命的想要做第二部,票房幹出點成績來證明自己,我跟他也差不多,也有這種急於著證明的時候。我依然是漩渦裡的人,我沒能跳開他們。他們有的我都有,只不過沒有那麼極致。因為我處在一個很長的人生進程中,不像那些人物被框在一個極端的情境之下。

澎湃新聞:很多導演會面對的問題,是自我表達和討好觀眾之間的一些平衡。比如這部電影,很多觀眾會覺得很喪,但你又沒法每次都在場,去解釋你安排的用意,這會讓你有些擔心觀眾的接受程度嗎?

饒曉志:其實對我來說,現在的結局是特別溫暖的,雖然看起來好像無可避免的付出了代價,但因為每個人都在掙自己尊嚴,他們只有付出了這些代價,他們才能得到他們的歸屬和平靜。陳建斌如果不挨那一槍,他就沒法覺得自己贖罪了,他還會繼續奔忙下去,和家人的關係不會舒解;大頭要是就那麼和姑娘跑了,那只是一時的浪漫,他們永遠不會真的踏實幸福。就連章宇有一次喝多了,都開始痛罵我說我不讓他死。曾經有一個結局亂槍被打死,他特別想死在這個故事裡,他覺得更圓滿。但對於我來說那不是圓滿,我真的在給每一個人最好的結局。

我們的觀眾有時候太需要安慰了。我也不能說我不care,但我不擔心。我覺得對我來說那個事實就在那,圓滿不圓滿,都有事實。就算有觀眾說他覺得喪,那是因為他沒有看清那個事實。這些人物誕生在我們的筆下我們的腦海裡,我記錄下來,給出事實,就是我能夠給予的最大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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