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祕真相!手術也能被“綁架”?央視記者獨家採訪核心當事人

央視網消息:秋日的陽光,依然溫暖。在無錫市民吳夢的家裡,剛剛襁褓中的男嬰一臉童稚,他無法意識到他們母子能有此刻,經歷了多少艱難。我們採訪的時候,正好是吳夢出院一個月的時間。

記者:你覺得這一個月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吳夢:傷口從眼睛來看是恢復了,但實際上這個是一個長期的康復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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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你說話費勁嗎?

吳夢:費勁,非常費勁。

記者:我感覺到你說話還有一點喘。

吳夢:喘,還咳。我3個月做了10次手術,失血量超過了5000毫升。而且當時手術留下的所有後遺症現在不斷出現,比如我前幾天先是感冒發燒,剛剛這個好了,接著就拉肚子,最多一天拉11次,恨不得把馬桶粘在屁股上就這種感受。原來他們說我是“玻璃人”,我說錯了應該是“果凍人”,隨時都可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每天都處於備戰狀態,戰什麼呢?戰併發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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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夢經歷的手術是世界上首例肺動脈高壓產婦雙肺移植手術。但手術成功後,為她做手術的醫生就在微博上發佈了長文,表達自己面對這一手術時“沉重揪心”的感受,並說“但願是最後一例,以後不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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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您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驕傲嗎?

陳靜瑜:手術成功,病人能夠活下來,當然我還是很驕傲的。因為中國目前的這一臺手術,後來的報道,BBC也報道了,說明我們中國的器官捐獻——肺移植,走上了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從這個病人本身這麼一個過程來講,我是覺得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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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靜瑜


記者:您不願意?

陳靜瑜:我不願意,我不願意有更多的類似的肺動脈高壓的病人重蹈覆轍。因為這一類的指南規範,它都是在血的教訓下面制定的,你不能夠拋開它。

所謂冒險,是吳夢的選擇。但她沒想到她的冒險,同時也是對醫學指南和醫學規範的挑戰,這個挑戰從她懷孕就開始了。

馬錦琪:她拿來兩張超聲單子,一張是她早孕的B超單,還有一張她的心超,上面就是寫的先天性心臟病、肺動脈高壓。

記者:您把這兩個單子放在一起比照的話,您得出來的結論是什麼?

馬錦琪:當時我一看,我說:“你這麼重的病還懷孕,風險很大的。”

記者:您的建議是什麼?

馬錦琪:我就不建議她繼續妊娠,我說:“你不適合風險太大了,會把命搭進去的。”


揭秘真相!手術也能被“綁架”?央視記者獨家採訪核心當事人


無錫市人民醫院產科主任馬錦琪很清楚地記得,2018年1月吳夢到產科首診的經過,她之所以給出終止妊娠的建議,是因為吳夢早在2013年就被確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引發肺動脈高壓症。做出診斷的正是無錫市人民醫院副院長兼胸外科主任、全國知名的肺移植專家陳靜瑜。

陳靜瑜:吳夢是一個繼發性的肺動脈高壓,所以她的心衰沒有像特發性肺動脈高壓來得這麼快,她完全可以長期生存下去。

記者:生活質量呢?

陳靜瑜:生活質量應該還可以。實際上假如不去懷孕生子,像她這個病到了晚期,心功能三級、四級以後她可以來找我做肺移植,我的成功率有百分之八九十。

但是,肺動脈高壓患者一旦懷孕,極易引發心臟和體循環的衰竭。根據統計,從懷孕第28周到產後一週,肺動脈高壓症孕產婦的死亡率高達30%~50%。因此,國際和國內的肺動脈高壓診斷與治療指南都明確建議,肺動脈高壓女性避免妊娠。而吳夢還有一個不利因素,她42歲了,是高齡產婦。

記者:如果醫生給你的建議是不要懷孕的話,你就應該採取一些保護自己的措施去避免懷孕?

吳夢:不。如果每一個人都這麼循規蹈矩,社會就沒辦法進步,醫學也沒辦法進步。

記者:你覺得醫學的進步是靠違背醫囑去進步的還是……

吳夢:當時馬主任也跟我說:“不要生,風險太大了。”我心裡就一直想小寶是一個生命,我都42歲了,他還能夠到我肚子裡來這是一種天意。但是我也默默跟自己說,如果小寶檢查不正常,我就不留他;如果小寶是正常的,我作為母體多大的風險我都可以挺。

陳靜瑜:她不是母愛,她就是一種想體驗做母親的慾望。

記者:這個從人性角度來說沒問題?

陳靜瑜:吳夢實際上她也是這麼一個想法,但是她沒有把自己的生死考慮太多。她這個人就是這麼一個高度自私、瘋狂的人。

檢查結果顯示胎兒一切正常,吳夢拒絕了醫生終止妊娠的建議,她希望能夠懷孕直至分娩,為此還專門寫了一份免責聲明。

記者:當時怎麼寫的?

吳夢:這裡面就是說我申請作為醫學的實驗人,因為沒有首例,超高齡、超高壓、世界首例,醫生肯定有顧慮的。現在醫患糾紛那麼嚴重,我就想讓他們不要有後顧之憂,出現任何問題都給他們免責。

記者:你希望讓醫院能夠放開所有的壓力,在你這個事情上搏一下?

吳夢:對,而且我不管生或死,我們一家都感激他們。

記者:這個免責的意思實際上就是按照我的想法你來配合我做?

馬錦琪:對,她的意思就是我到你這邊來,我不是讓你來決定我是不是要生這個孩子,是讓你來幫助我,你要幫助我。

記者:您什麼想法?

馬錦琪:作為我們醫生來講並不是病人說跟你沒關係,你放手,我們就可以完全不顧病人的安危,我們還是要按照醫學的一些情況來判斷的。

針對吳夢的特殊病情,無錫市人民醫院隨後組織了產科、心內科、心外科、胸外科、麻醉科等多個科室的醫生進行聯合會診,陳靜瑜也參與了會診。在他看來,吳夢的堅持不只是在破壞高質量生存的機會,而是在威脅自己的生命。

陳靜瑜:她一開始沒有想到這麼多的兇險,沒有想到這麼大的一個兇險程度,產後可能導致她死亡的風險會這麼高,她有很大的僥倖心理在裡面。

記者:醫生看到的不是成功率,看到的可能是死亡率?

陳靜瑜:對,我們更在意的是死亡率。

記者:但是在患者看來,她看到的是那個希望?

陳靜瑜:她是有一絲希望,她要抓住這個希望。

記者:您說從醫生的角度,當他告訴病人對於一個肺動脈高壓的病人,你不要懷孕這是可選擇的,還是必須要聽醫生的?

陳靜瑜:從我們醫生的角度來講,病人必須聽醫生的建議,因為我們知道風險在哪裡,從我們醫生的知識來講,肯定比病人的醫學知識、常識要多得多。

記者:病人如果不呢?

陳靜瑜:所以這裡就是有一個矛盾。

記者:醫生能有什麼辦法?

陳靜瑜:目前好像法律上面也沒有這一個約束,就是我拒絕。比如我是醫院裡面的她就這個狀況,我醫院裡面能夠拒絕收治她來住院。

記者:行嗎?

陳靜瑜:目前不可以,我們是公立醫院,她是醫保的,公立醫院你必須收她。

最後,無錫市人民醫院聯合會診的結論是吳夢不適合繼續妊娠、分娩,建議她終止妊娠。而對於這樣的結果,吳夢依然堅持己見。

吳夢:當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在你肚子裡跳動的時候,從我的角度來說我沒有任何權力放棄他,我就覺得為了他沒了命也值得。

記者:這個我充分理解,但是我想我跟你可能在這個認知上,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會按照醫生說的做,聽不聽醫生的話實際上這是兩種觀念?

吳夢:我不是不聽,我是選擇性地聽,我會有些個人的想法。

記者:你這個選擇是以什麼為依據?什麼聽,什麼不聽?

吳夢:自己綜合判斷,所以我很自我。

記者:我們所有的人都認為它是一個定律,但是你偏偏要挑戰這個定律?

吳夢:你為什麼說它是定律呢?1+1=2是定律嗎?

記者:這難道不是嗎?

吳夢:不是,我不認為它是定律。在沒有突破前它可能是定律,突破了它就不一定是定律。

記者:用什麼來突破呢?

吳夢:我是證明肺高壓這個群體可能、可以生孩子,但是生孩子很艱難,並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記者:我在採訪的過程中我覺得她是一個特別自信的人,她特別相信自己。

陳靜瑜:我知道她是這樣想,她每做一個事情她都很自信,但是實際上她自信是建立在這種很僥倖的心理上面的,不是很科學的這種自信。比如我做這一臺手術我的把握很大,我自信心很高,作為一個外科醫生我也很自豪,人家做肺移植手術死亡率很高,在我這邊死亡率不是太高,我手術成功率很高,哪怕難度很大的手術,對我來講我都有很高的自信,我能把它拿得下來。

記者:你的自信是?

陳靜瑜:這個是基於我這麼多的,要靠1000例的肺移植手術,我得來的這麼一個自信。我自信是有底氣的,她的自信是沒底氣的,她是一個盲目的自信。

按照吳夢的說法,雖然5年前已經被確診,但是在這次懷孕之前,除了有時會咳嗽氣喘之外,並沒有太明顯的病症,這讓她感覺自己的病情並不嚴重。

吳夢:我當初的肺高壓雖然比較高,但是我從來沒有吃過藥。我可以一個月在歐洲轉,一個人拎兩個30公斤的箱子。我懷我們家小寶3個月的時候,我還一個人去香港,當天返回的,所以我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我當時之所以發現這個,並不是我發病了,只是我在體檢的時候當時一直咳嗽。

記者:這是你自己的判斷還是醫生的判斷?

吳夢:所有的行為表現都是這樣的。

記者:醫生告訴你的是什麼?

吳夢:醫生對我的忠告當然是不要談戀愛,因為談戀愛你的心會起伏,你這種起伏對這種心臟病和肺高壓都有影響;不要結婚,更不能生孩子,而且你還不能洗澡。

記者:為什麼呢?

吳夢:因為洗澡的時候水溫一高有熱氣,一下可能就出現昏倒了、猝死了。所以當時我就想如果這樣活著跟死有什麼區別。

吳夢對自己身體狀況的感受和醫生的判斷是有差別的,從醫生的角度來看,吳夢患上的是繼發性肺動脈高壓症,原本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在2013年之前,吳夢曾經有過一段婚姻,育有一子,生育加重了她的肺動脈高壓病症,在2013年病情被確診的時候,吳夢的肺動脈高壓已經達到了重度。

陳靜瑜:我和北京安貞醫院的專家有過交流,安貞醫院全國肺動脈高壓先天性心臟病這一類的產婦,到它那邊去懷孕生子的很多。假如你是一個先天性心臟病,第一胎懷孕生子的時候,也許你的心衰程度沒有這麼大,假如你的病本身就比較輕的話,你也可以生下一個健康的寶寶。

記者:母親本人呢?

陳靜瑜:母親本人也可能沒風險。

記者:但是有先決條件?

陳靜瑜:對,你的病不是太重。

記者:並且是第一胎?

陳靜瑜:假如到了第二胎了以後,因為第一胎加重了你的肺動脈高壓,心衰就加重了,所以你到第二胎再來生的話,死亡風險就很大。

2018年初,吳夢組建了新的家庭,在新生命和自己的健康之間做選擇時,她也徵詢了家裡人的意見。

吳夢:我懷孕以後我們家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我家大寶、我先生和我決定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我家大寶有12歲,我跟大寶說如果媽媽生弟弟或者妹妹,兩種可能,一種就是你多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我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還有一種可能媽媽over(死亡)了,弟弟或者妹妹會留下,因為我堅信把他孕育大了以後,剖宮產出來的時間5到10分鐘,孩子是一定可以存活的。

記者:萬一要是孩子也沒活下來?

吳夢:我們就兩個人一起去天堂。

記者:也是有這種可能的,是吧?

吳夢:肯定。

記者:因為一切都有可能?

吳夢:一切都有可能,就是我的風險肯定是大過於勝算。

記者:當時你們開這個家庭會議,你的大孩子能接受失去媽媽的情況嗎?

吳夢:對啊。

記者:他能接受?

吳夢:我大寶思考了一下,他說:“媽媽我贊成你生下弟弟或者妹妹。”然後我說:“你想清楚有風險,你可能會失去媽媽。”

記者:對,他說什麼?

吳夢:他說媽媽我堅信你可以活下來。

記者:他的自信的來源是什麼?

吳夢:我不知道。但是我孩子跟我一直生長在一起,就是從小的時候,我沒離婚前五歲半都是我帶他,他了解我,我是一個意志力很堅強的人。

吳夢講,12歲的大兒子的意見讓她堅定了冒險生育的決心。除此之外,自從被確診病情之後,她接觸到大量肺動脈高壓症的患者,這個群體的困境也深深觸動了她。

吳夢:很多人看不見生活的希望,我親身見過自殺的,也見過出家的,都是花季少女,從十幾歲到28歲。28歲的這個談了5次戀愛,每次要結婚的時候男方父母一聽說以後不能生育都不同意,所以她出家了。現在有兩個跟我年齡一樣大的,一個是成都的,她當時也是先天性心臟病肺高壓,上大學的時候,她的先天性心臟病還修補過,後來還是引發了肺動脈高壓。她的老公現在叫前夫是她的大學同學,一直追求她,當時說不在意,結了婚,但是因為後來沒生孩子,在她三十多歲的時候還是把她休了。她現在每天在那個房子裡一個人孤獨生活,她說她現在很後悔,當初結了婚,懷過兩次孕,她沒有勇氣生下來,因為她聽了醫生的話,所以後來她現在已經42歲了,沒有孩子、沒有老公,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甚至死在這房子裡了,可能一個星期都沒人發現。

記者:我想跟你商量一個題外話,我是覺得愛情,如果男女之間有愛情的話,一定是要比如他知道你的身體不允許,難道就是因為不能生孩子,這個愛情就戛然而止了嗎?

吳夢:這個社會太現實了,當你去接觸了很多病例以後,你心態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痛,鑽心的痛。我大概有幾年就是診斷這個病以後,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家裡,我當時的感覺就跟我那個病友一樣,我死在這裡都不會有人知道,我想有個家就這樣的。我有一次感冒了想喝杯水都沒人給你,那時候在床上昏了一天,發燒,第二天醒過來看窗外,還活著,就特別悲涼。我就覺得如果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父母那麼遠、姐妹有自己的事,誰會天天守著你,我要有一個家,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我都願意,真的。我家大寶給了我前夫,每次看見空蕩蕩的這個房子,我的心裡都很難過,我就希望家裡有孩子叫我媽媽,跑過來。我有時候想雖然我現在活得不是很好,生活質量不高,但至少我睜著眼睛,對吧,我可以叫小寶,小寶,快伸伸腿。這就是我現在為什麼要活下去,堅持活下去的原因,我能看見,雖然我不完美了,雖然我也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全世界飛了,但至少我還能睜開眼睛看見。

就這樣,吳夢踏上了危機重重的生子之路,無錫市人民醫院也不得不進入到備戰狀態,懷孕的前三個月,吳夢在早孕的強烈反應和肺動脈高壓引發的咳嗽聲中度過,懷孕的第四個月,除了咳嗽,她開始流鼻血,肺動脈高壓的症狀在她身上越來越明顯。

馬錦琪:懷孕以後她血容量增加,心臟負擔增加,她本來就是一個心肺嚴重衰竭的狀態,隨著月份增加,她的心臟負擔越來越重,所以她的肺動脈壓力又升高了,升高到140mmHg,開玩笑,正常人是應該在25mmHg以下的,她140mmHg,她的右心臟就是急劇地要泵血到肺動脈去,但是她的壓力那麼高、阻力那麼高,所以她的心臟越來越大了,那時候她已經有氣急的表現,喘了,所以當時我建議儘快住院,住院接受治療。我們總不能說明知你這個情況,你又不聽,讓你在家裡突然……因為她這種情況隨時有可能發生猝死。

今年5月3日,吳夢住進了無錫市人民醫院心肺診療中心,產科和呼吸危重症科聯合對她進行產前治療。

記者:後來住了院之後她對於您的建議和診斷是嚴格遵守,還是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馬錦琪:住院以後一開始她也是尊重我們醫囑的。我們給她一個主要的治療方案就是用靶向藥降肺動脈壓力,希望把壓力降下來,因為她一直希望能夠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那個時候才21周左右,這個孩子出來是不會活的,我們目前的救治條件還沒有把握把他救活。我們給她的一個醫學建議是26到28周之間,是以我們的救治條件,孩子有存活的希望,是希望能把她的孕周延長。

醫生為吳夢制定了兩套剖宮產手術的預案,如果吳夢的身體狀態好,擇期在胎兒成長到28周的時做剖宮產手術;如果身體出現突發狀況,那就緊急實施剖宮產手術。

記者:實際上你們做的是在母和子都平安的情況下找到一個平衡點?

馬錦琪:對,這個時間平衡點是很難找的。一開始她路的方向就是錯的,不該懷孕的情況下一定要懷孕,那什麼點去終止你都是錯的,你只有越早越往正確的方向走,越晚只會把她的病情往重的方向拖。

記者:就是說在一條錯誤的路上,你堅持要戰勝困難它的意義到底在哪兒?

吳夢:沒有辦法說它一定是錯誤的,你用什麼證明它一定是錯誤的,我不是活著嗎?至少對我這個病包括肺動脈高壓,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想去闖一闖。

記者:比如說我理解這件事情,整個醫學告訴你這個病是不可以這樣做的,這就好像規律告訴我們從十樓往下跳是不行的。

吳夢:對。

記者:但並不是說所有從十樓往下跳的人都會死,也許會出現幾個個例,但這並不能去否定,從高樓往下跳會死這個規律性的東西。

吳夢:對,所以我並不是讓別人去跳,是我自己,我是一個成人我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記者:採訪吳夢的過程中她一直說,她覺得醫學實驗應當是沒有盡頭的,比如說現在有很多醫生建議她不要懷孕、不要生孩子,但是她覺得我完全可以,作為一個試驗,把這個邊緣再往前探一步,可不可以這麼理解這個問題?

陳靜瑜:實際上很多人也這樣說過。最近我有一個同行也是搞器官移植的,他跟我講有關子宮移植,以前子宮移植從倫理、從醫學的角度也是不做的。但是就因為有一個以色列大夫做了一例子宮移植,滿足了一個年輕婦女做母親的願望,她成功生下了孩子以後他又連續做了三例、五例這樣子宮移植的病人,所以這樣的話他把懷孕生子的指南都改寫了。

記者:吳夢的這種選擇?

陳靜瑜:但是子宮移植它的風險相對我這個手術來講,還是要低得多。因為子宮移植假如不成功的話最多把子宮切除,對病人的死亡風險還是很低的。但是我這個手術要做的話,假如說每個先天性心臟病有肺動脈高壓的產婦她都要這樣,病人都想懷孕生子的話,我接下來這個死亡風險就會很大。

住院之後,吳夢的病情正如主治醫生所預料的那樣發展,雖然通過靶向藥物的治療,她的肺動脈高壓有所下降,但是隨著腹中的胎兒一天天長大,吳夢的心肺功能出現衰竭的趨勢。

馬錦琪:治療一開始還是效果挺好的,倒是朝著我們希望的方向,因為她壓力也降下來,她的氧和指數都往上走,我們還挺有信心一開始。但是懷孕的威力確實是大的,她肚子裡孩子也是一天天長大,對胎兒血容量的負荷越來越大,血容量增加以後,對心臟負荷是越來越大,她後來越來越離不開氧氣了,氧流量從每分鐘2升、3升到7升、8升,後來用高流量的吸氧裝置,越來越離不開氧氣了。

因為吳夢的心臟沒有足夠的力量將血液泵給肺部,即使通過高流量吸氧,也無法達到正常的血氧飽和度。6月16日,吳夢的血氧指標出現危急情況,此時腹中的胎兒發育也接近28周,無錫市人民醫院多科室協作,緊急為她實施剖宮產手術。考慮到吳夢的身體狀況,醫生為她使用了ECMO,也就是體外膜肺氧合技術,簡單來說,ECMO相當於體外的人工心肺機,當心肺衰竭時,它可以替代心肺運轉,維持人體生命,但是,ECMO的使用也有風險,手術後如果心肺功能不能恢復,ECMO取不下來,會有生命危險。

記者:如果當時在剖腹產的過程中,不上這個ECMO可以嗎?

陳靜瑜:不可以,心臟也受不了,維持不了她。

記者:ECMO從理論上來說它是暫時的?

陳靜瑜:它是暫時的,但是我們是想通過這個ECMO使她的心臟承受這一次打擊以後,再讓它慢慢緩過來。

吳夢的心臟挺過了剖宮產手術,嬰兒被取出時,重量是2斤3兩,只有手掌大小,由於是早產,男嬰很快被新生兒科的醫生帶走,放進保溫箱內治療。吳夢也被轉到了ICU,一開始,她的狀況也不錯,能通過玻璃窗向家人做手勢,但是術後第三天,當醫生試圖把ECMO的流量慢慢減下來時,吳夢的心臟出現了驟停。

陳靜瑜:產後她的心肺功能就沒有任何恢復,而且衰竭得越來越厲害,所以拉不回來。

一個嚴峻的現實擺在陳靜瑜和其他參與救治的醫生面前,因為吳夢的心肺功能無法恢復,維持她生命的ECMO取不下來。

吳夢:ECMO我打個簡單的比方,比如你平時老闆天天讓你加班,“心臟”我現在比喻,你做13個小時你做習慣了,它每天也能工作13個小時。突然接了一個ECMO,它現在只上班5個小時甚至讓它長度假了。然後你要取的時候又讓它全回去上13個小時,就像我們國慶長假以後去上班每個人都有惰性一樣,它一下接受不了,把ECMO一取它要工作13個小時,接受不了它就出現了驟停。

記者:這個理解是你的理解還是醫生的理解?

吳夢:我的理解。

記者:採訪的過程中,她都說這個ECMO可用可不用的。

陳靜瑜:你說醫生要聽著她的走那更完蛋了,做完以後接近心衰,心臟就停了,手術檯上心臟就停了,你怎麼再來救她。所以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什麼呢,她是不懂醫的,她又沒有很好的醫學背景。而她是什麼,一廂情願又這麼自信的一個人,她想做這個事情,而讓所有的醫生都要配合她來做,就變成這麼一個狀況。

連續的心臟驟停後,吳夢陷入了斷斷續續的昏迷之中。

記者: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的話什麼結果?

陳靜瑜:就死亡。

陳靜瑜:跟我沒關係。跟醫院來講的話,最多就是靠這個ECMO維持她的心臟,泵在那裡到42天,危產婦的死亡率不計算在裡面那就結束了。

記者:到這個階段的時候,你心裡怎麼看這個病人?

陳靜瑜:實際上有一些又恨她,但是又憐惜她,有這麼一個感覺在裡面,所以我提出來我要給她做肺移植。

記者:但是陳醫生您在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之前,您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陳靜瑜:都跟她說過,所以很多人說她很瘋狂就是這樣,她瘋狂到就是把自己生死置於不顧,但她碰到了我們這樣一個團隊,哪怕有一絲希望,我們也要救她。實際上我們也有點瘋狂,因為我在做肺移植之前跟同行討論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們不管她以前是怎麼樣的一個想法,不聽我們醫生的話,她現在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說生命總是至上的,我們不能夠看到她們母子不能相見。而且假如說她就這樣二十來天或者到最終維持得好42天,人走掉了,我說我會很自責。因為我畢竟還有50%的可能會救到她,能夠把她拉回來,而我們放棄了這個50%的希望。

記者:您看做醫生的有時候看數據,它也是不斷地在變化,你比如說在勸病人的時候,那麼可能你們強調的是50%的這個……

陳靜瑜:死亡。

記者:死亡,但是在自己做手術的時候你可能為的那個目標是50%的這個生存?

陳靜瑜:我也要去搏,假如說這個病人有10%、20%的希望,只要這個家屬認可這個10%、20%的希望,作為我來講我也可能會做,因為你沒別的選擇,你是醫生,生命也是第一的。你要考慮你自己的前因後果、你對你團隊的影響、你的風險影響,瞻前顧後那你就不做了,你就肯定不是一個好的醫生,你對不起醫生這個名字。

吳夢產後的第五天,陳靜瑜去ICU看她,並就肺移植的手術徵求她的意見。

陳靜瑜:因為她裝了ECMO人是清醒的,我跟她說到目前為止只能做肺移植了,只有肺移植能救你,把心臟修補了,把肺換了,可能把你能夠救過來。但是我說能救你的成功可能,我也跟你說實話四五成的把握。我自己問她的,我說你自己決定,你要做移植還是不做,你假如說不做我就徹底放棄,我們結束了,我不會再來看你了,我就跟她講。

記者:但問題是您給她了這個選擇,而這個選擇也是可以有選擇,是給還是不給?

陳靜瑜:但是我必須告訴她,我說:“你願不願意做?”她拼命地點頭。

記者:沒猶豫?

陳靜瑜:沒有猶豫,她是使勁地抓著我的手,使勁地按著我的手拼命地點頭,她打了呼吸機的狀況下還在點頭。她插了管子的情況下,她還在這樣拼命地點頭,一邊這個手一直攥著我,她的眼神就是渴望我來救她,那在這個情況下我別無選擇。

等待供肺的時間裡,吳夢的身體機能每況愈下,手術成功的可能性也在點滴流逝。

陳靜瑜:實際上在當時的那個狀況肺移植成功率很低了,她的ECMO已經裝了11天了,整個全身的血都不凝固了,出血風險又很大,全身狀況越來越差,感染的風險越來越多。一個成功率又低,你現在又要給她做肺移植,那死了以後對你們團隊的打擊多大。我說:“你就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看待。”

產後第11天,吳夢等來了合適的供肺,6月27日下午五點,針對她的心臟修補同期雙肺移植手術,在無錫市人民醫院心肺診療中心開始進行,麻醉、插管、修補心臟、肺移植、止血,整整八個小時,闖過了一個又一個鬼門關後,手術完成。術後第5天,醫院為吳夢撤除了ECMO。這成為世界首例繼發性肺動脈高壓產婦“心臟修補+雙肺移植”的成功手術。

術後不久,吳夢將自己成功生子的消息發佈到網絡上,醫學奇蹟和母愛無私交織在一起的故事總是會讓人感動。但正是這件事,讓陳靜瑜無法保持沉默。他在自己的微博直言,吳夢冒險生子是“以愛的名義,綁架了醫院、綁架了醫生。”

記者:您當時寫這篇文章到底是為了什麼?

陳靜瑜:實際上我在寫那篇文章有個記者採訪過我,但是他給我一個草稿,看了以後我很不滿意,就沒把我作為一個醫生的想法說出來,所以我就當天晚上自己寫了。我寫的過程當中,又有一個ICU的主任給我打電話來問我該怎麼做,同樣一個19歲的產婦,產後也是心衰面臨著瀕死,跟她一樣的病。我就跟他講只能馬上裝ECMO才能救得下來,但是後來那個產婦放棄了,死掉了。所以我就很鬱悶,鬱悶又心痛,我寫的是《沉重而又揪心的一臺世界首例肺移植手術》。

記者:但是醫生不就是應該去迎難而上嗎?

陳靜瑜:我們希望她做這個手術至少我有90%的成功。在國外肺移植的受者是享受生活質量,他要來做肺移植的,就是說他生活質量已經很差了,需要吸氧氣了,國外就進行肺移植評估,評估以後他就等待做肺移植了。而在我們中國目前肺移植的受者都是另外一個狀況,這一類的病人都是已經瀕死了、瀕危了,他用了呼吸機了,甚至用了呼吸機他又回不來,要給他一個人工肺,心肺支持,在這個情況下家屬可能想我回不來了,肯定沒命了,我來請求肺移植手術,所以這個是兩個觀念。

記者:如果拿這個做比喻的話,吳夢的這個事情是前者還是後者?

陳靜瑜:像她這個病到了晚期,心功能三級、四級以後,她可以來找我做肺移植,我的成功率可以有百分之八九十。而她把這個八九十的成功率非要提到百分之四五十,瀕危的狀況下來叫我來做移植,她是百分之四十五十左右的風險。

在我們採訪的時候,吳夢以命博來的小寶寶已經從早產時的兩斤多長到十多斤,體檢指標一切正常。而吳夢享受天倫之樂的同時,作為肺移植群體中的一員,她每天的生活都充滿了健康的人想象不到的麻煩。

吳夢:很多人覺得肺移植以後你好了。錯!只能說你的肺高壓消失了。你在爬一個山坡,你爬山坡的時候雖然很累,但是你可以看風景,你現在是掉到了一個坑裡坐井觀天,你比如說現在我不能出去、不能交流,任何一個都可能把我感染。我之前住的房間有一個30歲,一年花了400萬,本來已經出院了,也就出去一次感冒,被感染了又回來,在我做支架手術的時候他走了。

記者:所以吳夢你說你今天的這個你並不滿意的生活狀態?

吳夢:對。雖然我現在活著能每天看見陽光,但是這種活著的話至少從現在來看是一種苟延殘喘。

記者:怎麼理解你的這個話?

吳夢:你不覺得是嗎?每天吃藥、服藥、康復,巨大的醫療費,我上次出院你知道我的藥有多少?三大箱堆積成一個山,我每天吃藥要用兩頁紙,上面寫著幾點幾點吃什麼。我剛回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智力應該還算比較正常的那種人,恢復到我都吃錯了藥。每週都要去抽血,每週每週都去,然後做檢查,你知道氣管進,從鼻子裡給你插進去,多辛苦。

記者:所以你說跟死相比,你現在活著更辛苦?

吳夢:死是最容易的,眼睛一閉,腳一蹬,啥都不知道,活著比死難多了。

記者:但是這是你的選擇?

吳夢:對,就像我現在一樣,肉體雖然被摧殘了,但是我的靈魂和精神是飽滿的,因為我實現了我的夢想,我有了家、有了兒子。你比如說肺移植我最近也研究了一下,肺移植以後在中國的話雙肺移植中位生存時間是6.6年,像我這種安了支架,是金屬支架無法取的,你能活個三五年,可能就不錯了,數據,僅僅是數據。我爸70大壽還有三年,我現在第一個目標就是走過三年,答應我爸辦70大壽;然後第二個目標小寶上小學,我要挑戰活更長的時間,我也相信我能活下去。

記者:這個手術做得這麼成功,而且世界上沒有人挑戰過,您挑戰成功了,這說明我們在肺動脈高壓懷孕的這個問題上又前進了一步,還是說它證明不了什麼?

陳靜瑜:當然這個手術成功對我、對我們整個團隊、對我們整個醫院是一個非常大的考驗。而且從這個案例當中我們也得到了很多的寶貴經驗,這個確實我不否認對我們醫學技術的提高是有幫助的。從我們醫者的這個角度來講,以這種方法來推動我們醫學的進步,我覺得有點得不償失。

記者:您覺得她個體付出的代價太大?

陳靜瑜:對。

記者:您不願意?

陳靜瑜:我不願意。

記者:如果二者選其一?

陳靜瑜:我還是希望她按照規範來做。你按照這個規範做使大多數的病人都得益了,成功率高,你不能夠把小概率的事件放在大概率當中來說,個例不妨礙你。比如說現在吳夢這一個個例你做成功了,但是更多的病人學了,他都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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