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驛的貴妃

馬嵬驛的貴妃

引子

2009年的一個夏日,在陝西興平馬嵬坡的貴妃公園。青磚砌著院牆,也砌著貴妃的墓,最是她的雕像矗立在夕輝裡,漢白玉泛著潔白的光芒,潔白上又有一層淡淡的夕照的嫣紅。嫩弱的脖頸仿若不能承受又高又重的髮髻,只我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注目著她,她那潔白與嫣紅裡,就洇濡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孤單與怨哀。

當時有聯翩的浮想,卻又很難匯成一個方向,現在還記得離開時有一個深深的嘆息。歲月如白駒過隙,甚至連那聲嘆息也遙遠得很了,覺得生時大紅大紫被帝王寵愛、死後又被歷代文士騷客所青睞的楊貴妃,不差我這點筆墨,也沒有必要再去湊這個熱鬧。

也許哪一世欠過她的債,北京的凌翔兄看到我的女子系列散文後,鄭重地問,怎麼沒有楊貴妃?九年前那個夏日的印象便點火般復甦,還有有關她的浩繁的細節,以及唐朝的那些事,也就或顯或伏地有了些聯想與連綴,並一次次地猜想當年的魯迅先生到底打算怎樣鋪排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

讓我有了動筆慾念的,還是這樣一個基本的想法:一千二百多年來,我們真正理解這個叫楊玉環的女子嗎?魯迅先生為什麼要這樣說——“譬如罷,關於楊妃,祿山之亂以後的文人就都撒著大謊,玄宗逍遙事外,倒說是許多壞事情都由她,敢說‘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的有幾個?就是妲己,褒姒,也還不是一樣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長遠了。”(《女人未必多說謊》)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是杜甫《北征》中的詩句,後人習慣性地護君,將這兩句詩當成“沒有出現像夏及殷商那樣的衰亡,是由於處死了像褒姒和妲己那樣的楊貴妃”——還是魯迅厲害,瞧出了其中批判的鋒芒:讓江山坍塌或糜爛的,是帝王們。

雖然找到了文字流動的方向,但卻依然久久無法落筆,因為有些細節是那樣的矛盾衝突,比如貴妃與安祿山的關係。

來美國將近倆月,突遭花粉過敏,投奔美國昆西市海邊的朋友、武術家王安林。常會與他論道打坐,一次打坐入定之後,竟然聽那個漢白玉的貴妃長嘆一聲,還抬起沉重的髮髻,用手遮陽,看了一陣就要落去的夕陽。我暗自一驚,倒是有了這篇文章的題目:馬嵬驛的貴妃。

 誰領導了馬嵬兵變

馬嵬兵變不僅是楊玉環與楊國忠的死,更是那個在位時間最久的唐明皇統治的結束——他從此走向了沒落與寂寥,而被他立為太子的李亨,就要以肅宗的名義開始他的時代。

到底誰是兵變的領導者或者說組織者?一千多年了,沒有一個充足的理由支持一種定說。有的說就是一場士兵的譁變,當然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的組織、鼓動和指揮,是他利用了士兵的飢餓而進行了可以留名青史的挽救唐朝的壯舉。有的說是高力士,因與宰相楊國忠的權力之爭。我最接近信服的,還是認同直接領導者就是太子李亨。這次兵變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太子李亨,他不僅從此走出父親的巨大陰影,搶班奪權;更可以剷除一直威脅著自己權力乃至生命的勁敵楊國忠、楊玉環兄妹。首先在擁立太子的關鍵時刻,楊國忠與李林甫明確支持立唐明皇的寵妃武惠妃之子李瑁。李瑁是萬難立為太子,他的愛妃就要成為父親的愛妃,雄武決斷的李隆基廢了太子李瑛重新選中了忠王李亨。反對太子者,必然成為太子繼位之後被剷除的對象,楊國忠便一直醞釀將太子李亨置於死地。安史之亂起,在腐靡的王朝被叛軍擊得七零八落之時,暮年的李隆基,已經膽破,曾經打算將皇位讓與太子李亨,楊國忠、楊玉環兄妹為了自保、死死勸阻明皇打消了這個決定。而且一旦逃亡到楊國忠長期經營的蜀地,太子真是要凶多吉少了。太子李亨,只有一條路可走,借叛軍毀國之危,更借天怒人怨之時,果斷兵變,除去楊家兄妹。正是這次兵變,使李亨能夠與父親分道揚鑣,一路收拾殘軍北上,並於一個月之後於寧夏靈武宣佈即皇帝位,虛尊偏居蜀地的父親為太上皇(實際是廢了李隆基的皇位)。

但是不管馬嵬驛兵變領導者是誰,實際實施的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我曾經一度懷疑這個陳玄禮會不會是太子李亨安插的臥底,但是仔細地聽其言觀其行,這個將軍似乎只是在馬嵬兵變關頭與太子觀點一致。這個人的一生幾乎是與唐玄宗共始終,在任神武軍的果毅都尉上幫助李隆基起兵誅殺韋后及安樂公主,其後在唐玄宗執政的四十五年間一直得到信任。馬嵬驛,他的兩句話似乎就判了楊家兄妹的死刑, “若不誅之以謝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憤”!

唐玄宗的馬嵬驛

殺了玄宗愛妃的陳玄禮,好象並沒有因此而與玄宗產生什麼隔閡。他照樣忠心耿耿地保護著失去皇位的玄宗逃亡蜀地,平定叛亂後再陪護著玄宗回到長安,還被封為蔡國公,直到病故,死在玄宗去世的前一年,可謂善終。

這樣看來,玄宗並沒有將他愛妃的死去很當一回事,或者,比起他的生命與他的江山來,楊玉環哪怕比她的本來再俊美、再可人十倍百倍,也不過如此。在皇宮的皇帝與逃亡在荒郊野外的皇帝,其心情心態當是不太一樣的。當他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時候,為了對愛妃表達愛情,是可以將愛妃的三個姐姐都封為國字號夫人;可是當他拄著柺棍,在一個兵荒馬亂的小驛站,看到自己的宰相楊國忠的頭顱掛在矛上,看到楊國忠兒子戶部侍郎楊暄、御史大夫魏方進、還有他興沖沖封下的韓國夫人與秦國夫人(這可是愛妃的大姐與八姐呀)血汙的屍體,所謂的愛情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他所寵愛的安祿山,已經讓他驚破了膽魄,如今這個小小的驛站上,譁變的兵士與他們背後的太子,更讓他心驚肉跳。憑他在血腥裡奪取政權與四十五年間站在大唐權力峰巔上的風雲變幻,他一定嗅出了危急的險惡——稍有不慎,自己的性命也會變成一片血汙。

當陳玄禮明確提出要他愛妃的性命的時候,37歲的楊玉環不會知道,在71歲的夫君心上,早已將她放棄。驛站侷促,愛妃應當就在現場,她的淚眼,甚至她的哀求,都不會讓這個曾經給唐朝帶來中興的帝王回心轉意。他當然不能直接或爽快地同意,畢竟還有帝王的臉面與曾經一起度過的快樂的歲月,只是到了高力士張開口勸他放棄的時候,他才顯得萬般無奈一般地痛下了捨棄愛妃的聖旨。他甚至對於大唐的未來已經絕望,只想著逃到蜀地活命;他知道太子掌握的兵力已經超過自己,他心裡也清楚了人心的向背。他甚至慶幸還有一個愛妃做他的最後一道防線,或者說作他最後一張挽救自己的法碼,這不僅可以表示自己的與民心同心的英明,還可從長遠處將大唐衰亡的責任推託給她與他:看看,是他們把英明的我攪和暈了。

只是他的愛妃,已經無法知道後事了。將她親手置於死地的夫君,為了表達自己的堅決與無私,專門讓人用車子拉著愛妃的屍體放在驛站的正廳裡,請兵變的實施者陳玄禮驗明正身。新唐書舊唐書都還為皇帝諱,說得不明不白。北宋的司馬光卻不管這些,還是在他的那部影響巨大的《資治通鑑》裡如實道來:“上乃命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輿尸置驛庭,召玄禮等入視之。”

唐玄宗真的救不下自己的愛妃嗎?

首先要確定一個問題:如果唐玄宗一心想救他的愛妃,能否救得下來?

這裡要有一個前提:他們之間的愛情,真如白居易的《長恨歌》、白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與洪昇的《長生殿》所寫一般,愛得死去活來?果真如此,唐玄宗肯定能夠挽救自己愛妃的生命。

以他老皇帝的餘威與智慧,求高力士與陳玄禮放愛妃一條生路,應當不成問題;或者“故伎重演”,貶她重入佛門或道觀進行深刻反省;第三條路則是以皇帝之威,直接與太子攤牌,你殺都殺了一干眾人,我不說一個“不”字,但大敵當前,我要率領所有的倖存者抗擊反叛者,挽救唐朝於即倒,當然能夠撫慰我的愛妃必須活在世上;以上都不行,還有最後一條路可以保住他的愛妃,那就是與太子談判,即刻讓皇位於太子,不用什麼“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只與他的愛妃終老蜀山碧水。

但是皇帝就是皇帝,皇帝有皇帝的哲學,哪怕他是開創了所謂開元盛世的李隆基。於是,他的愛妃,也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宛轉蛾眉馬前死”。

有書這樣描述李隆基:“性英明果斷,多才多藝,知曉音律,擅長書法,儀表雄偉俊麗。”多才多藝多情,關鍵是“果斷”。四十五年間,經歷多少腥風血雨,不僅經歷還親手製造過一場場腥風血雨(這是皇帝或者想當皇帝者的特長吧)。還在他幼少年時代,就目睹了父親的皇位被奶奶武則天所廢,生母被武則天所殺的腥風血雨。還在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就果斷與太平公主聯手發動“唐隆政變”,誅殺韋皇后,賜死太平公主,逼迫李旦“禪位”,一舉登上國家的最高寶座。這次政變,安樂公主、上官婉兒等人也先後被殺。那時他就懂得斬草除根,命令全城搜捕韋氏集團人員,“凡身高高於馬鞭的男性皆處死”。公元737年,他又果斷地與另一個愛妃武惠妃一起,將三個兒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廢為庶人並殺害,改立三子忠王李亨為太子。

果斷的玄宗皇帝,來到了他統治唐朝的最後一次果斷行動,馬嵬驛的果斷:將自己的愛妃楊玉環,送入死地。萬歲,萬萬歲!

文人們在貴妃身上大做的文章

馬嵬驛兵變之後,文人們在楊貴妃身上做的文章,可謂車載斗量、浩如煙海,但濫殤處卻是白居易的《長恨歌》與陳鴻的《長恨歌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形容貴妃的超凡的美;“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敘說玄宗對貴妃的愛,且是專一集中;“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記載他們愛之情趣;“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表達玄宗的不救愛妃的無奈。而詩的主題部分,更是濃墨重彩地摩寫貴妃橫死之後玄宗的思念與他們愛情的真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陳鴻的《傳》與歌為一體,也是將一個玄宗塑造為情聖,“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歌傳一出,安史之亂倒成了李楊愛情的陪襯,玄宗便無形之中逃脫了將國家帶入戰亂深淵的罪責,反倒出脫成一個情深意厚的情帝。

元人白樸《梧桐雨》,是一個四幕雜劇,戲劇性地也更形象地將一個玄宗寫得有情有意,他們先是在長生殿盟誓,“願世世永為夫婦”,最後是貴妃進入玄宗的夢境,卻被雨打梧桐之聲打破,“雨更多淚不少”,情帝在新秋的梧桐雨中垂淚思念到天明。

而將李、楊的愛情發揮演繹到極致的,則是清朝洪昇的《長生殿》。從長生殿定情盟誓到馬嵬驛兵變,直至唐玄宗重返長安,思念、招魂,楊玉環也想念並懺悔自己生前的罪愆,最終感動上蒼,接他們於天上重逢,長相廝守,再不分離。全劇兩卷,共五十出,作者歷時十年,反覆修改,與孔尚任的《桃花扇》一起轟動清朝朝野。

平心而論,這些作品,堪稱上乘,甚至都是文學的經典,散發著人性的光芒,又具有著濃郁的文學審美意味。但是,魯迅先生的不滿的確讓我們反省:再是動人,大家心裡還是存在著一個道統:皇帝動不得,甚至不惜賦予其“人性的光芒”,讓其與文人們自己一樣的多情起來,更甚至不惜將這樣一個薄命的貴妃也作為安史之亂的禍源之一。魯迅的稱讚杜甫,正是基於杜甫對於統治者與歷史所持的求實與批判的態度。說過“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的杜甫,早在安史之亂髮生前的公元753年就寫下了《麗人行》,對玄宗的重用楊國忠,表達著不滿,“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仔細想來,對貴妃有著接近平等態度並予以讚賞的,還是詩人李白。最有名的,當然是三首清平調,專門寫如仙子神女一般的貴妃,那句“雲想衣裳花想容”,馬嵬驛的貴妃或許還能記起,記起飄逸而又率直的詩人,並後悔聽了高力士的挑撥。就是這個被唐玄宗棄用的詩人,早在公元753年,就寫下了《幽州胡馬客歌》,發出了安祿山馬肥兵壯、有可能叛亂的警告。

魯迅先生到底怎樣看待李、楊的愛情?

想寫這位叫玉環的貴妃(當然離不開那個由盛轉衰的唐朝與貴妃的夫君玄宗),是魯迅的宿願。

魯迅有一封致山本初枝的信,信中有這樣的話:“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於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裡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成。”這封信寫於1934 年11 月1 日,離他的去世還不足兩年,也就是說在他的晚年還在記掛著、也惋惜著。

作為曾經的魯迅的學生馮雪峰,寫有一篇《魯迅先生計劃而未完成的著作》的文章,其中也談到魯迅要寫一篇關於楊貴妃與唐明皇的小說,並具體到魯迅先生“以為‘七月七日長生殿’唐明皇和楊貴妃的盟誓,是他們之間已經感到了沒有愛情了的緣故”。魯迅的另一位學生孫伏園出版有《魯迅先生二三事》一書,裡面專門有一篇《楊貴妃》,更具體地說到了魯迅的這個寫作計劃,只是不是小說而是劇本:“魯迅先生對於唐代的文化,也和他對於漢魏六朝的文化一樣,具有深切的認識與獨到的見解……拿這深切的認識與獨到的見解做背景,襯托出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以近代戀愛心理學的研究結果作線索:這便是魯迅先生在民國十年左右計劃著的劇本《楊貴妃》。”

不管是小說還是劇本,魯迅早在自己創作《阿Q正傳》的文學早期,就已經有了明確的寫作計劃。他的計劃,當然要有翻案的意思,要將“祿山之亂以後的文人就都撒著大謊,玄宗逍遙事外,倒說是許多壞事情都由她”的案翻過來。他在《阿金》一文裡說:“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里,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

魯迅去西安是1924年的7月,在西北大學的暑期學校講授《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關於“楊貴妃”寫作計劃,郁達夫透露的一個細節,卻纏繞我許久不得解決,那便是貴妃與安祿山的關係,最終還是不能贊同魯迅的認知。郁達夫寫於1926年的《歷史小說論》一文,說魯迅先生“從前老和我談及,說他想把唐玄宗和楊貴妃的事情來做一篇小說。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哪裡會看不破安祿山和她的關係?所以七月七日長生殿上,玄宗只以來生為約,實在是心裡已經有點厭了,彷彿是在說‘我和你今生呢個的愛是已經完了!’”

貴妃與安祿山,有著怎樣的關係?

貴妃與安祿山

寫明皇的貴妃,繞不開她與安祿山的關係。可是一千多年來,文人們好心地繞開了,只是深挖她與唐明皇的愛情與思念。打算寫貴妃的魯迅先生,不僅不想繞開,還要直面他們的有關係,甚至肯定了貴妃與安祿山的曖昧,更進一步說“以玄宗之明,哪裡會看不破安祿山和她的有關係”。

安祿山的情商不抵,雖極肥(有的稱其為“痴肥”,當然,貴妃也胖),跳胡旋舞卻能“原地旋轉如飛”,以商人起家,通曉六國語言,最為玄宗寵信,節度北方三鎮,掌管大唐三分之一的兵力——似乎都為他與貴妃的“曖昧”設下了前提,何況是舞蹈家的貴妃,那曲展現貴妃才華並獲得玄宗深喜的“羽衣霓裳舞”,就有胡舞的原素。年齡當然不是障礙,安祿山雖然比貴妃大16歲,可玄宗更比貴妃大34歲。

我常常會一點點地挑出一個個當時的細節來打量,打量來打量去,怎麼也不能落實他們之間的“曖昧”。非但不能落實,還會得出相反的結論:楊貴妃與安祿山,或許根本就沒有這種曖昧。

從一個女人的角度考量,她會以女人的直覺,感覺到這個痴肥者背後的骯髒殘忍,尤其是他的狡詐、甚至淫邪——哪怕這種狡詐與淫邪藏在嬌憨與天真、巴結與尊崇之中。也許她曾表示過親暱,那也是對於皇帝寵信安祿山的一種順從,一種演戲。宮中非同鄉野,眼睛不是一雙兩雙,貴妃與安祿山又都不是尋常人物,更全部都在玄宗的眼皮子底下。不要說皇帝仍然喜歡著愛妃,就是在曾經喜歡甚至愛過的女人的角度上,“英明果斷”的明皇,也絕對不會讓這個胡人染指。哪怕喜愛已經淡薄甚至冷淡,就是從皇帝的面子與尊嚴上計較,玄宗也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稍有侵犯。貴妃自己,何嘗不能明白其中的險惡——一種會將自己置於死地的險惡。這個狡猾異常的安祿山,,儘管將一個唐朝的眾多官員賄賂得盡為其說好話,可是畢竟還是有人看穿了他深藏的反叛之心,更何況權力的鬥爭瞬息萬變,揭發、警告安祿山造反的人,不僅光是楊國忠。一直到安史之亂將要暴發的時候,玄宗還對其堅信不移,甚至要將說安祿山造反者捆綁起來送交安祿山。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著貴妃的清白。如果玄宗真是如魯迅先生所言,看破了所謂貴妃與安祿山的什麼關係,就是十個安祿山也早已沒命了。

安祿山自認貴妃的乾兒子——這是他早已用過的伎倆,早年他就從認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為乾爹而發跡——這是他巴結與麻痺玄宗所走的一條曲線,也是滿足貴妃虛榮心以企她在玄宗面前美言從而矇蔽玄宗的奇招。至於傳說中的“洗三”——貴妃在這個痴肥乾兒生日的第三天為其洗澡——我以為全是後人埋汰貴妃的編造。

長生殿的那天晚上

貴妃與玄宗長生殿盟誓的時間在公元751年七月七日晚上,距楊玉環被冊封為貴妃已經六年,離七年之癢還有一年,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非要盟誓才能修好;距離馬嵬驛貴妃慘死,還不到四年,也就是說盟誓等於白說。

這個長生殿就在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的華清池旁,建於玉環當了三年貴妃之時,是供奉唐代自高祖李淵、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大聖皇后武則天、中宗李顯、睿宗李旦及追封的太上玄元皇帝老子李耳的靈位之地,所以唐代該殿也被稱為七聖殿。那夜一定是月朗星稀,也會繾綣到半夜之後,兩個人也一定會甜言蜜語,甚至還勉為其難地雲雨之歡。白居易好像聽見了一樣,言之鑿鑿地說誓詞便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千年之後的洪昇更是繪形繪色,“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腸似水,佳期如夢,遙指鵲橋前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長生殿·密誓》)。

關鍵就在他們為什麼非要盟誓?記得小時候夏天去鄰居瓜地裡去“爬瓜”(實則就是從莊稼地裡偷偷爬進人家的瓜地摘瓜吃),被人告到大人處,被大人追打急了邊跑邊向大人罵誓:沒偷沒偷,誰偷誰是小狗!好端端的,盟什麼誓?還是魯迅看出了破綻:愛情出現了問題或者乾脆就沒有過。

按說,他們是有著相當的愛情基礎。玄宗風流倜儻,可別稱作曲家;貴妃性格婉順,有文化,通音律,善琵琶,精歌舞,惺惺相惜是免不了的。加上雄厚的物質基礎:皇帝無上的權力與貴妃罕見的美色(甚至包括超級的性功能)。但是李、楊之愛到底還是出了問題,非要兩個人過家家一般,深更半夜在偌大的一個殿堂裡向天盟誓。

在他們盟誓之前,貴妃有過兩次被玄宗趕回孃家的記錄。一次在天寶五載七月(746),即封為貴妃的第二年;一次在天寶九載(750),他們盟誓的前一年,“貴妃復忤旨,送歸外第”。對於被趕的原因,新唐書、舊唐書均未記載,不知是因為事小不足以記還是專門為皇帝避諱。直到宋人的《資治通鑑》,才透露了一點消息,還是護著皇帝說女人的不是:“妃以妒悍不遜,上怒,命送歸。”

性格婉順、且有文化素養的貴妃,都被逼得“妒悍不遜”,玄宗當是作下了有損臉面更有損情感的事情。是什麼呢?已經無法考證,但從歷來皇帝驕橫荒淫的前後例子分析,玄宗肯定是做了有違盟誓的事情。杜甫還有一首《虢國夫人》的詩:“虢國夫人承主思,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宛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玄宗是將貴妃的三個姐姐封了國夫人的,大姐韓國夫人,八姐秦國夫人,八姐便是封的虢國夫人。非文非武非大臣,天還沒大亮就去朝至尊,這關係也有點蕪雜難評了。本來,皇帝是三宮六院,宮中有三千佳麗,沒誰非要他專一用情。可他看見了罕有的貴妃,愛慕之心像烈火一樣地噼噼剝剝地燃燒,不惜從兒子壽王李瑁的手中搶來,更不惜給楊家無限好處,給貴妃無限愛撫(當然包括愛的山盟海誓)。貴妃當然喜出望外,愛情之火也就烈烈地燒了起來。但是,純粹美麗的佳人貴妃,哪會想到帝王們根本就不會有什麼真正的愛情,她與她們,只是他的玩物而已——說得好聽點,一個階段的慰藉罷了。於是便有了貴妃的“妒悍不遜”,便有了長生殿的盟誓,也便有了馬嵬驛的貴妃橫死。

貴妃與她的第一位夫君壽王李瑁

貴妃楊玉環是一位悲劇性的人物,雖然享盡了榮華富貴,卻在繁花似錦的盛年,命損馬嵬驛,並在其後的一千多年間,為玄宗擔著罪責。除此之外,她的內心深處,一定還有不為人知的憂苦,那便是硬生生被奪走的初戀與婚姻。而她的第一段愛情與婚姻的主角,是比她小一歲的壽王李瑁,則更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不僅要在一生裡暗自咀嚼失去愛人的痛苦,還要在一生裡蒙受妻子被父親搶去的屈辱,更為悲哀的是這種痛苦與屈辱,只能默默地吞嚥,不能有哪怕一點不滿的表示。

李瑁是唐玄宗李隆基第十八個兒子,他在姐姐咸宜公主的婚禮上與楊玉環一見鍾情,並在媽媽(父親的頭一個愛妃武惠妃)的請求下,玄宗當年便下詔冊立楊玉環為壽王的王妃。他們於第二年(公元735年)成婚,和美甜蜜地生活了整整五個年頭。也許幸福才剛剛開始,父親也知道兒子的幸福,但是父王的魔掌掐斷或曰掐死了一切,原因只有一個:玄宗第一次看到罕見美麗的楊玉環就動心了,而且不僅動心,還立即付諸行動。

最不講道理的也許首推皇帝,可是他越是不講道理,卻越要打起冠冕堂皇的旗幟。看看玄宗的做派:你們要孝順呀!為了給你們的奶奶、也就是我的母親竇太后薦福,詔令楊玉環出家做道士,並賜道號“太真”——太假的事偏偏要冠上太真,命令楊玉環立即搬出壽王府,住進了太真宮。就是說,我看上的人,哪怕是兒媳婦,也要“名正言順”地搶過來。當了五年道士的玉環,當然也做了玄宗的五年情人。五年之後的天寶四載(745)年七月下旬,玄宗皇帝大發慈悲為兒子李瑁賜了一位韋氏王妃;十天之後,他便讓那位叫“太真”的道士,變成了自己的貴妃。一面是兒子壽王李瑁滴著血的恥辱與悲傷,一面是父皇愛情招牌下的淫慾的狂歡。貴妃呢?只要龍體歡娛,她是沒有選擇的權利的,只有皇帝才有無限選擇的權力。

回到魯迅先生要為貴妃翻案的那句話:祿山之亂以後的文人就都撒著大謊。他們撒著怎樣的謊?都不提玄宗從兒子手中奪走楊玉環,反倒都在竭盡所能渲染玄宗的情深意長。只有晚唐的李商隱,看到這點,也用心體會著壽王李瑁的悲苦。他有一首不大被人注意的詩歌《驪山有感·詠楊妃》:“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只有這位悲劇的壽王不能不願也無法跟隨父皇的聖駕,父皇所親倖的那個女子,曾經就是自己深愛的妻子呀!愛妻離開自己的第二年,李瑁終於找到了一個能使自己的鬱結抒緩一下的機會,自己的養父寧王去世,他安安靜靜地守孝三年。心灰意冷之中,他與被賜給他的韋氏平淡生活,生有五個兒子,直到為55歲上病逝。

只是不知他後來去沒去過馬嵬驛憑弔?

馬嵬驛的貴妃

她已經習慣了忽略這些兵馬。這些兵馬,曾經是那樣的溫順、聽話,幾乎是俯首帖耳地保護著她與她的家人;而今天,他們卻一個個成了如狼似虎的敵人。連那個巴結了自己十多年的高力士,也看出了她的慌張——連自己都覺出了因為慌張而呼吸的急促與面部的熱燙。才是六月,已經渾身汗淌。她當然不會知道,在高力士的眼裡,他的貴妃娘娘正現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美,豔如桃花的面,灼灼發光的眼,還有從汗裡飄逸而出的微微的生命之香。她只是感到高力士的眼睛是那樣熱烈而又放肆地盯著自己,有了從未有過的欣賞,還有一點點不易覺察的不捨。

但是這些並不讓她從根本上害怕,也無法動搖她對未來的渴念與信任,一種無法遏止的生命的力量,如此強大地讓她意識到當下一刻一刻的重要與珍貴。真的,她並不真正絕望,即使見到了楊國忠被槍尖挑著的頭與姐姐們血汙的屍體,——因為她有那樣強大的夫君,那個輕輕一聲就可以地動山搖的皇帝的夫君。安祿山算什麼!他曾經那樣玩偶般在夫君與自己的面前,難道都是裝憨賣呆?

她只是地將信任的眼睛實實地落在夫君的身上,猶如一隻小鳥在大風裡望著眼前的大樹與樹上安謐的巢。但是,那雙曾經那樣讓她信任的眼睛卻會躲開著,一次次。

她又聽到士兵的鼓譟與吵雜了,高力士出去又回來,臉上布了霜一般地冷,她竟然聽到了那個死字,卻是直接與自己有關。她不能相信,才37歲,一切都似乎才剛剛開始。

她相信她的無所不能的夫君。

但是陳玄禮來了,那個與自己的夫君差不多年紀的陳玄禮呀,平素是那樣的尊重自己。一個英武天下的人,在自己的面前,總會頷首恭敬,可是今天他連看也不看她,就徑直與夫君商量關於她的死!

她相信她的夫君!長生殿上的盟誓,如在眼前,他說得萬般溫柔卻又斬釘截鐵。“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是雙雙一起,患難與共、風雨同舟。雖然盟誓的當爾,自己的心上曾經掠過一陣涼意,有了些意興闌珊的意味,但那可是面對面的雙雙盟誓,況且還言猶在耳。

她本能地將所有的希望凝成一束信任的目光射向自己的夫君:救救我!

可是,可是,他的眼睛竟然如此陌生與冷漠。那雙曾經柔情似水的眼睛裡,有著藏不住的獸的光芒,殘酷得沒有一絲一毫的遊疑。他激凌想起,還在她身為壽王妃的第一次與這個大唐皇帝相遇的時候,也是碰到雖稍縱即逝卻又確鑿無疑的獸的光芒,只是那次熱這次冷,透過她“凝脂”的肌膚,一直寒徹到心底。

貴妃顫慄起來。

她定定地緊盯著這個陌生的皇帝,哪怕他如今只是一根稻草,她也要緊緊地不鬆手地抓住。她想放開歌喉,讓他聽聽他曾百聽不厭的曲子;她想重施粉黛,在他面前出落成一個嶄新的貴妃;她想像荷花撫動水面一樣調動起仙子般的舞步,為他跳出最好的《羽衣霓裳》;她甚至都想大聲地重複七夕之夜他們的誓詞,只為讓他那獸性凜凜的目光變得溫柔一些、人性一些,好使事情有所轉寰。

貴妃渾身顫慄著。

但是她竟然看到他朝那個陳玄禮點了點頭,沒有任何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轟然倒塌,一切的一切。等到醒來,她已是被高力士牽著,走上佛堂。她似乎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啊,既然那時可以讓我改名太真做道士,今天我甘願再改一次名做尼菩。冷冷的高力士,指指佛堂前的那棵已經不算太小的梨樹,稍做端詳,便將自己手中的那條白綾搭上一枝腕口粗細的樹叉,並從容地挽上死神大口一般的套,抱歉地說“這是聖命”。

貴妃淚如雨下。小小的青青的梨,在樹上佈滿著。來年,不,以後所有的年份的春天裡,這棵樹上所能夠開放的花朵,也不如貴妃的淚珠兒多。梨花帶雨,她就是帶雨梨花的花仙了。

她一定想到了她的壽王,想到初戀時的悸動,還有那興沖沖卻也平安生活的五年,是那樣讓人刻骨地留戀不已。如果時光可以倒轉,她一定會重投李瑁的懷抱,且永不分離。一個女子,尤其是在眼睜睜地看到哥哥的死姐姐們的死、而自己也馬上就要死於非命的時候,她該是多麼渴望回到那樣興沖沖卻又安生無憂的日子;甚至,哪怕與一個普通的百姓人家的男子,相愛著平安平凡地過一生,該是多麼寶貴、多麼難得、多麼可遇不可求。

她不怪高力士,她看到高力士也在落淚。噢,她又想起那個被放還山的李白,“雲雨巫山枉斷腸”,這個世間畢竟還有一個憐香惜玉的詩人。而綿綿不息的後人,一定會通過詩人的詩,想到我這樣一名無辜女子的命運吧?

空漠的淚眼望向多雲的天空。她緩緩地又果斷地(如她的玄宗一般的果斷),將頭上琳琅的首飾,一件件地扯下來,不管凌亂的美髮在細風裡搖曳,只一件一件地扯乾淨,扔在腳下。

“天那!”她淒厲地長嚎一聲,躍身投繯。

(李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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