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中孚:一個邊地才子在大唐的浮沉

吉中孚:一個邊地才子在大唐的浮沉

唐代宗大曆年間,或許是一個晚春,長安城裡風光正好。

一個青年走出宰相元載的府門。踏上朱雀大街的時候,這個青年有些恍惚,恍惚之中又有些躊躇滿志。

因為宰相元載告訴這個青年,在近日與皇帝的閒談中,元載向皇帝舉薦了他,皇帝也表示很有興趣,願意擇日見一見他。

一開始青年以為這是宰相公元載開他的玩笑,但元載嚴肅而莊重的神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

青年的心猛地跳了起來。雖然他期待這樣一個機會期待了很多年,但當這個機會真的到來時,他卻有些忍不住心驚。

青年年輕時修煉過很長時間的道家心法,此刻,那些道法終於可以派上一點用場了,他用道家安神定心的法子穩住了心神,慢慢地消化這個消息。

過了許久,他才長吁一口氣,向元載做了一個長揖。長揖罷,他開口問道:什麼時候?

元載搖了搖頭:具體時間不清楚,但應該就在近日,你隨時做好準備。

青年點點頭,便起身告辭,他需要回去準備準備。例如,他需要做幾首歌功頌德的詩,還需要做一篇賦,當然,策文也是少不了的,這些都有可能被皇帝抽查到,他一樣都不能少。自己等了這個機會這麼多年,不就是等這個機會嗎?

這個青年叫吉中孚。他來自楚地。自古以來,楚國人便好鬼神,直到唐代,楚國好鬼神的民風依然沒有改變。這與中原人的理性實際大不相同。

所以楚地多神仙傳說,多道士。吉中孚早年也是修道的。

吉中孚不記得自己從何時起就開始讀道書、修道術了,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從小就會讀道書、修道術。

總之,在他讀了十幾年道書,修了十幾年仙術之後,有一天,他終於厭倦了,再也受不了整天看那些修真小說,做白日飛昇的美夢了。

“我想看看官場小說,想像歷史上那些偉大的人一樣,建功立業、衣錦還鄉。”吉中孚揚天長嘯。

他將那些他早已經讀得滾瓜爛熟的道書塞進爐灶裡一把火燒掉,脫下身上單薄而陳舊的道袍,換上了一身儒服。

楚地不是建功立業的地方,大唐才子們的舞臺在長安,在洛陽。

於是,吉中孚就來到了長安。

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多年以後,另一位才子來到長安以後,一位文壇老前輩這樣告誡他。

一頭扎進長安這樣的國際大都會,吉中孚有些不習慣。

長安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有的在做買賣,有的在書院讀書。還有些外國女人打扮的得花枝招展,依門攬客。吉中孚驚奇地發現,就連禁軍之中都有很多外國人。

就算是唐人,也喜歡穿外國人的服裝。

長安還喜歡交通管制,每天總有一些時候,大街上忽然就佈滿了禁軍。一問,交通管制了。一般是有帝國高層人士出行,或者是某個國級幹部,或者是某個王爺、皇子,甚至有可能是皇帝親自出行。

每當看著儀仗隊伍如水般流過,吉中孚內心中就一陣火熱,“大丈夫當如是”。

但夢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

他不認識長安,長安也不認識他。進入體制,建功立業,何其難哉?

而在多年以後讓天下學子趨之若鶩,號稱公平公正的科舉考試,在這個時代幾乎被權貴把持著。這個時代,科舉考試的潛規則是,想要中舉,一般需要有達官顯貴的推薦保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夥子想要中舉,基本上是做夢。

就連盛唐時代的王維,才華那麼橫溢,出身那麼高貴(太原王氏),也必須經過保舉這一關,也必須抱住玉真公主這個大腿。

而想要獲得達官顯貴的保舉,當時通行的做法是向權貴投稿,在權貴府上鑽營。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詩聖杜甫這樣描寫個中辛酸。

吉中孚熬了幾個夜選取了自己比較得意的作品,這其中有抒發自己報國志向的,有吹捧對方英明睿智的,有讚揚大唐大好河山的,也有闡釋大唐核心價值觀的。然後將它們工整地謄寫在紙上,並附上自己的個人簡介。

一切準備就緒,成敗,在此一舉。

但吉中孚的投稿如石沉大海。連續幾天,他既沒有收到一份稿件被採納的通知,也沒有收到哪怕是一份禮節性的退稿信。

吉中孚慢慢地開始失望,繼而開始有些絕望。

然而就在某一個又是一夜未眠的清晨,客棧小二敲響了吉中孚的房門,送來了一封信。信裡面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大意是:小吉,詩寫得不錯,有空來我府上坐一坐。

信的落款是“元載”。

元載早年也是個好學之人,也對修真小說頗有研究,也做過白日飛昇之夢。吉中孚的詩文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他似乎看到,這個名叫吉中孚的年輕人就是當年的自己。而且,他也能看到這個年輕人詩中所體現出來的不凡才識。

元載決定幫一把這個年輕人。

於是,吉中孚從此成了元載府上的賓客,有時陪元載談詩論文,有時也陪元載談論談論政治上的事情。

元載發現吉中孚不僅好學、有文采,而且還是一個理財高手,搞經濟很有一手。

複合型人才啊,我大唐會寫詩的人很多,但懂經濟的人少,這正是我大唐稀缺性人才啊。元載衷心地感慨。

小吉不錯。元載不吝在公開場合為吉中孚拉粉點贊。

“有機會我在聖上面前推薦你。”元載不止一次地對吉中孚如是承諾。對於元載的這一承諾,吉中孚並沒有當真。

聖上的面,那是那麼容易見的。

機會來的太突然,但也在意料之中,大唐是這樣一個時代,只要你有才華,總能發光;如果你有足夠的才華,帝國大V——皇帝也不吝為你點贊。

皇帝不僅接見了吉中孚,還給了他一份工作——“校書郎”,皇家圖書館的校對。

別看只是一個校對,分量可不小,不僅標誌著從此進入體制,而且這個職位靠近權力中樞,能經常有機會見到皇帝,可謂前途無量。

吉中孚從此名聲鵲起。他的境況從此大不一樣。當朝的才子紛紛與之結交,其中有以軍事題材傑作《塞下曲》而名震大唐自媒體界的盧綸,也有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而刷爆朋友圈的大V錢起。

與這些久已成名的才子們比起來,吉中孚不遑多讓。

在大曆文壇上,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大曆十才子”。

雖然“大曆十才子”沒有“李杜”那麼震鑠古今,沒有“初唐四傑”那麼光耀千古,但在大曆時代,他們是大唐當之無愧的文學佼佼者,他們是大曆文化的引領者、塑造者,他們支撐起了那個時代文學的天空。

就連郭曖也被吉中孚圈粉了。相比元載,郭曖是真正的權貴,是當朝駙馬,是一代傳奇人物郭子儀的公子。

吉中孚們頻頻出入於郭曖府上,一時之間,大唐的權貴紛紛與之結交。加之吉中孚還有修道的經歷,道家清談信口捻來,他甚至能在需要的時候裝一把身具特異功能的道法大師。

吉中孚成了大唐權貴圈子裡的紅人,“日與王侯高會,名動京師。”

有了權貴朋友們的幫忙,科舉考試也就不在話下了,很快,吉中孚中進士。進士及第後不久,吉中孚又考中博學鴻詞科。

博學鴻詞科有多難考?後世的韓愈,古文運動的領袖,參加了六次博學鴻詞科的考試都沒有考中,其難度可想而知。

有了這兩塊敲門磚,吉中孚建功立業、衣錦還鄉的夢想似乎也不是那麼太遙遠了。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反腐差點殃及到吉中孚。這次反腐要打的老虎正是吉中孚的恩相——元載。

這次反腐的力度很大,大老虎元載直接被判了死刑,牽連進去的官員數不勝數。

被元載保舉進入體制的吉中孚自然也成了審查對象。

但我們的吉同學居然安全著陸了,原因居然是因為吉同學並沒有參與元載的腐敗活動,二人僅僅是道友詩文之交。

“道友詩文之交”,誰信?但當時審查吉中孚的人信了。吉同學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真實的情況當然是有人在關鍵時刻幫了吉中孚一把,沒有史料記載,我們只能想象,可能是郭曖,可能是吉中孚新交的某權貴,甚至可能就是皇帝本人。

皇帝本人的可能性很大,因為不久之後,吉中孚又升官了,這回,他成了翰林學士,並且進入了皇帝的秘書班子,成了皇帝的筆桿子之一。

大唐皇帝秘書廳的辦公室裡,吉中孚的同事是這樣幾個人:陸贄、韋執誼、吳通元。

這幾個人都不是一般的人,陸贄,後人的評價是文學家、政治家,政論文寫作方面不僅是當時,也是整個唐代的大V。韋執誼,從小就被稱為神童,在秘書廳辦公室裡,皇帝寫了什麼得意的詩,第一個圈的人就是韋執誼。

有這樣牛的同事而絲毫不落於人後,吉中孚的文采可見一斑。

但歷史就是這麼諷刺,既名列“大曆十才子”,又與陸贄、韋執誼同僚的吉中孚,所留存下來的作品居然只有一首詩,是一首水平並不怎麼出色的送朋友出訪國外的詩。

更諷刺的詩,連吉中孚的老婆張氏留下來的文學作品都比他更多,有兩首。而後人評價張氏的詩是“尤善歌行,詩名甚著”,“可參張籍、王建間”,“尤彤管之錚錚者”。總之,名氣很大,詩很好。

這讓吉同學情何以堪?

但吉中孚恐怕不在意這些。

幾年以後,吉中孚又升官了,這次是到了戶部,去幹他擅長的財稅工作。吉中孚仕途的黃金時代到了。

然而,此時的吉中孚卻有些失落與遲疑。

在長安拼搏了許多年,朝著自己建功立業的夢想越來越近,他卻忽然有些懷念自己年少時道士的生活,有些懷念在道觀的日子。

那時節,雖然清貧,雖然有些單調,但灑脫而自由,無忌而爛漫。

尤其在秋冬季節,隨著掠過長安城南飛的大雁,他的目光往往投向遙遠的楚地。

更何況,自己的身體也不好,身體也想念楚地了。

回去看看吧。吉中孚嘆了一口氣,向上司請了個病假,就帶著家人還鄉了。楚山楚水讓吉中孚倍感親切,楚天楚雲讓吉中孚心情大暢,回到楚地,自己的身體似乎也好轉了許多。

回到故鄉的他依然是住在道觀,他習慣了住道觀,住在道觀,伴著道觀中魏然挺立的神仙們,他覺得舒坦,似乎回到了少年時代。

但終究不能長久,他必須回去工作,朝廷已經來了好幾份信來催。更何況,聖上竟然又升了自己的官,這次是到吏部任職,擔任吏部的副長官,並且兼任中書舍人,自己離權力的中心越來越近了。

吉中孚卻有些想苦笑,曾經狂熱追求的東西到手了,自己為什麼會有些猶豫呢?

然而,“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每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與使命,自己不能逃避。

回去吧。上車的那一刻,吉中孚注視著眼前的景緻,久久不忍離去。他有一種預感,這將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楚地的山水了。

吉中孚再次回到了長安。長安宮殿巍峨、燈火輝煌,一種煌煌大氣撲面而來。不過吉中孚卻有一種陌生感。

史載,不久之後,吉中孚就病逝於京都,時節,大約是冬季。

作為“大曆十才子”,吉中孚卻只留下一首水平有限的詩作。這是他跟世人開的一個玩笑,還是歷史跟世人開的一個玩笑,已不得而知。

但是,即便是一個在歷史的記載中並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可能在當時光耀一時,是那個時代的佼佼者。

而且,即便那些沉沒在歷史中的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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