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阿兄,岐周是怎麼樣的?」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

《大商神女》001.岐山路險(上)

淑姜被關進了牢房。

這是淑姜第二次進牢房。

和鎬邑的牢房不同,洛邑的這間牢房收拾地很乾淨。

住牢房,是重犯才有的待遇,住乾淨的牢房,則是死犯的待遇。

大商不養閒人,若非重罪、死罪,只會羈押在廊廡下,早早審查定罪刺上墨字,發配為奴去幹最辛苦低賤的活。

淑姜的罪應是很重了,不僅牢房乾淨地很,她甚至沒被戴上鐐銬。

臨到絕境,淑姜的心反而無比平靜,只是這種平靜猶如死灰。

回想起來,今日的一切,早在十三歲那年,上天就為她垂示預兆,可那預兆在夢裡,稍縱即逝,只有身臨其境,才會喚醒久遠的記憶……

十三歲,離開大商邑前夜,淑姜做了個夢……

夢的前半段,有人站在陰暗的大殿上,居高臨下地說著話,淑姜感覺自己被按著,無法抬頭看清那人模樣,那人的話令她害怕,可轉眼間,她就記不清那人說了什麼。

因為就在淑姜最害怕時,周圍的景色突然變了,變成了一座山,亦或是一座島,掩在雲海中。

夢外,淑姜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與陰暗的大殿不同,鮮花自腳下一路開去,繞上青階,繞上高臺。

高臺之上,有一婀娜身影,徘徊低語。

“阿兄,阿兄,岐周是怎麼樣的?”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

變化太過突然,以致於淑姜還沒來得及回味方才那可怕的情景,記憶便如雲散去,一絲不剩,故而當時的她只記得夢的後半段。

後半段夢,那婀娜女子舉袖迎風,祭舞翩起。

駐足片刻,淑姜聽清了,女子不是在低語,而是在低聲吟唱。

“折天柱,絕地維,一曲承雲出若水……”

淑姜聽不懂她所唱之辭是何意,歌聲渺渺,聽得人暢快無比,禁不住想要隨著那女子一同起舞。

舉起袖子,淑姜才發覺自己穿是素色粗麻衣,窄窄的袖子方到腕上,寒酸侷促,實在無法同眼前之人相比。

淑姜羞愧地縮了手,眼前忽得一花,那女子已然飛到她跟前,纖長的手指優雅地點上淑姜的眉心,“你……是最後一個……”

最後一個什麼?

女子的聲音模糊了下去,淑姜抬頭,努力想要聽清,那女子卻不說話了,眼中忽而湧出悲傷,淑姜的心跟著一沉,從雲間墜落下來。

驚醒過來的淑姜,緩緩將眼睛睜開條縫,眼前一片漆黑,隔壁隱約傳來談話聲……

“阿爹,為何突然這麼急,遷令剛下來,再有一月,就是阿淑的生辰,要不……再等等?”

“等?自被徵調到大商邑,我就日夜難安,現在機會剛好,不走還待何時?近日大王不知為何,突然急召神女入朝歌主持占卜,我這心裡不踏實,若神女卜出什麼端倪,我們就……!”

隔壁中年男子口氣激動起來,可話說到一半又戛然而止,這是淑姜的阿爹,呂尚。

與呂尚對話的少年是淑姜的阿兄呂奇。

“好,阿爹,我明白了,為了阿淑的安危……,可是阿爹,你不走嗎?”少年終是說出了心裡話,妹妹生辰還在其次,留下呂尚一人在大商邑,才是讓呂奇真正不安的原因。

“我不走,你們才安全,一起走了反是令人起疑。”呂尚的口氣緩和了下來,“放心吧,阿爹不會有事的,萬一有事,我還能跑去東夷,你們在,我反而跑不了。”

這番話,終於下定了少年的決心,“好……,阿爹,聽你的,但請阿爹多多保重。”

“照顧好妹妹,到了岐周,不必著急,尋著合適的時機,再告訴散宜生阿淑的事,相信他不會拒絕的。”

“嗯。”

“屠戶身份低微,你一開始進去,必然見不到散宜生,所以,須保管好這枚玉佩,他們只認信物,不認人,還有,沒見到散宜生前,別讓阿淑離開你,實在不行……就把玉佩給阿淑戴上。”

“嗯。”

“切記,不能丟了玉佩,路上也不要多管閒事……,也不要同阿淑多說什麼……”

“好……,我記住了,會小心的,阿爹也要小心。”

淑姜翻了個身,隔壁似乎聽到了動靜,匆匆結束了談話。

去周國大都岐周,是一早就說好的,淑姜本也以為會在一個月後,可今天早上,阿爹卻突然交待她,讓她晚上早點休息,明日一早就隨陶伯的船出發。從父兄的談話聽來,如此著急離開,全然是因為自己,若再留下,只怕會有什麼危險發生。

這危險,只因自己與常人有別嗎?

淑姜常常能聽見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還有,她聽人講話時,往往一恍神就會看見講話之人所描述的畫面浮現在眼前。

她想找人問個明白,可是阿爹卻不許她問,更不許她提,到後來乾脆把她關在家裡,足不出戶,偶爾只有阿爹和阿兄同在的時候,才會帶她出去。

想到這些,淑姜在黑暗中抿緊了嘴,露出一個委屈的表情。

如果阿孃還在就好了。

有記憶起,淑姜就沒見過阿孃,別人家的阿孃都會摟著自己的孩子,柔聲細語,若是淑姜的阿孃還在,或許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翻來覆去想了一會兒,淑姜又再度睡去。

第二日天未亮,淑姜就被叫了起來,打理了一番,門外一聲長哞,淑姜知道,是丘叔的牛車到了。

這一刻,淑姜本是不捨的,可看到呂尚嚴厲的目光,淑姜又有點想離開了。

離開阿爹,離開大商邑,或許她就能找到答案,去解釋她身上發生的一切。

“阿淑,記住,出門後千萬不要亂說話,尤其到了岐周以後,在貴人們面前說錯話,我們兩個……我們兩個都要割鼻子的!”

長兄如父,呂奇說出了嚴厲的話,可威懾力卻遠不及邊上不說話的父親,淑姜點點頭,臨出門時,終是依依不捨地回了頭……

那一瞬間,淑姜看到呂尚的眼眶微紅,表情不再嚴厲,眼中滿是不捨。

“去吧,路上聽阿兄的話。”這一次,呂尚的口氣不再嚴厲,只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憂心忡忡。

“阿兄,阿兄,岐周是怎麼樣的?”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

牛車很快出了大商邑,郊外無邊春色,花海如霞,漸漸沖淡了愁緒和疑慮,淑姜畢竟還是不知愁的少女,心情很快跟著鳥雀躍上了天。

“阿兄,阿兄,岐周是怎麼樣的,有大商邑那麼大嗎?”

淑姜張開雙手,比了個姿勢。

“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

岐周是周國的大都,是不是也像王都朝歌那般宏偉壯麗?

當然,淑姜沒去過朝歌,關於朝歌的一切都是聽來的。

按阿爹的說法,他們家是被徵調入大商邑的屠戶,比農戶還低等,沒有資格去朝歌,好在大商邑離朝歌不遠,即便不能去,去往朝歌的諸侯、以及隨行的貢品都會路過大商邑,讓人大開眼界。

每當這個時候,淑姜會特別想出門玩,可越是這個時候,阿爹就越管得嚴。

“岐周雖是大都,但和朝歌完全不同。”趕牛車的丘叔湊了話頭。

丘叔一家住在淑姜家隔壁,丘嬸也時常照顧淑姜,畢竟呂尚和呂奇都是男人,總有不方便的時候。

遠親不如近鄰,兩家也算是自己人,故而淑姜在丘叔面前也無顧忌,她開心地爬過去,靠近坐駕,“丘叔,你去過嗎?給我說說……”

丘叔緩了緩韁繩,放慢了速度,“阿淑,這樣危險,來,坐穩了,叔跟你說。”

呂奇在淑姜身後搖了搖頭,便隨她去了,少了淑姜,他正好可以四叉八仰地躺在牛車上。

“這岐周啊……”丘叔揮了一鞭子,悠悠道,“我也沒去過。”

淑姜噘了噘嘴知道丘叔在逗她,佯裝不開心地撇過頭去。

其實呢,不知道也沒關係,她總要到那裡親眼看一看的,留一份神秘感也好。

“岐周和這裡可不同,你看,我們這邊離山遠地很,這岐周卻是靠著山,雖說是在山陽,可日出日落時,還是會被大山的影子遮去許多地方,這呢,還算是好的,那些犬戎、羌人什麼的,都喜歡躲在山陰處,終日被大山的影子遮著,唉,我也沒去過,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丘叔終是嘀嘀咕咕說起了岐周的情況。

淑姜聽了,左看右看,前看後看,花海樹林皆沐浴在陽光下,清溪閃著粼粼波光,她實在想不出被山影遮住的大都是怎樣的?

“還有啊,聽說周國人都喜歡穿黑沉沉的衣服。”丘叔說著回頭看了眼淑姜,“到了那裡,你可就沒花衣服穿咯。”

淑姜身上的窄衣長裙,是明亮的橘色,用墨綠色線勾勒出整齊的菱格,這是節日時才能穿的衣服,平日裡,淑姜穿的是沒有花紋的素色衣裙。

呂奇本是不讓她這麼穿的,說是到了岐周再換好衣服也不遲,可淑姜按捺不住,小女孩哪有不愛美的?

“不過啊,岐周也有好的地方,聽說那邊長著許多奇花異草,樹木比我們這兒高多了,像郊外社樹這般粗的,聽說在岐山還算是小的,這樹多了,鳥就多,伯勞啊,雲雀啊,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鳥,叫起來可好聽了。”

恍惚中,淑姜覺得自己似乎到了岐山,爬上了那比社樹還要粗壯的大樹,樹冠直入雲端,雲上百鳥環繞,翩然起舞。

翠綠之中,忽而起了一團火,那焰火不烈,柔和溫暖,好似她身上衣服的顏色,隨即,一滴清露自葉尖滑落到她手上,耳邊是一聲無與倫比的曼妙清吟。

“是鳳凰,那裡有鳳凰。”

牛車一個顛簸,淑姜身後的呂奇立時彈了起來。

“阿淑,你又在胡說什麼!”

呂奇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偏又不好明著訓。

眼前奇妙的景象煙消雲散,淑姜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丘叔穩了穩牛車,則有些莫名其妙,“呂奇,一個鳳凰,至於這麼兇嘛?看你激動的,阿淑哪裡胡說了?當初還是世子的西伯侯繼位時,岐山大樹上,就是有百鳥朝鳳的嘛。”

淑姜張了張嘴,無從說起,她是看到了,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明豔的羽毛,火焰般跳動,就如朝歌舉行大祭,神女招來的鳳凰那般,當然,大商邑的人就只能看見一線火紅在雲間劃過,淑姜卻能將鳳凰的羽毛都看清楚。

至於西伯侯的百鳥朝鳳,淑姜還是第一次聽說。

呂奇鬆了口氣,“我怕小孩子犯忌諱,大王最不喜人提起此事。”

“屁,又不是在朝歌,再說了,這都出大商邑好半天了……哎,不對啊,我說你小子,我方才說的時候,你怎麼不跳出來阻止我?你妹妹一說,你就這麼緊張,臭小子,該不會是想告發我,割我鼻子吧?”

“丘叔,哪能啊。”呂奇連連擺手,“你是知道輕重的,小孩子說話沒遮攔。”

淑姜被說得有些鬱郁,面對美景也提不起興致來了。

丘叔哼了聲,“別跟我油嘴滑舌的,你妹妹小孩子?你都未到二十,哎,我說呂尚這就不對了,怎麼讓你們兄妹倆自己出遠門?他可心夠大的,怎麼會想到讓你們去西岐的?”

“呃……”

呂奇吞吞吐吐,正思索著如何解釋,丘叔卻已經自行解釋起來,“該不會是要逃稅吧,這老小子也就這點出息。”

呂奇撓著頭,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是啊,再過兩年,阿淑也該交半稅了,我也該交全稅了……”

按大商律法,稅賦分戶稅和丁稅,丁稅按人頭收,一年一次。

男女滿十五歲,就要繳一半的丁稅,男女滿二十就要繳全部的丁稅。

而大商以外的方國各有不同,有些繳丁稅,有些不繳,比如周國就不繳,因此,這到是一個好藉口。

呂奇方鬆了口氣,忽又聽丘叔問,“怎麼不給阿淑尋個好人家?阿淑十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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