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今年4月,伊麗莎白·萊昂斯卡婭(Elisabeth Leonskaja)再次來到中國,演出兩場音樂會,都是彈協奏曲。鋼琴家上一次來是三年前。當時她在上海彈了一場分量很重的獨奏會,本人在聽眾席中,並未感到驚豔,卻獲得了很大的滿足。鋼琴家在上半場彈了貝多芬的《暴風雨奏鳴曲》與舒伯特的《流浪者幻想曲》,下半場則是勃拉姆斯篇幅長大、氣勢恢宏的《第三鋼琴奏鳴曲》。

長久以來,萊昂斯卡婭雖不是最紅的明星,卻總被視為那一代俄羅斯鋼琴家中堅力量的一員。她灌錄了大量唱片且廣為流傳,進一步鞏固了其地位。那次我帶著這樣的預期去聽,並未領略到超出預期的驚豔。然而這三部鉅作,既可謂一脈相承,又各自展現完全不同的音樂世界及音樂表現的難點。尤其鋼琴家演奏的勃拉姆斯,手中溫和而又透明的色彩,伴隨著灌滿整個大廳的充沛音量,至今回憶起來仍覺得鮮活。

於是,這次在萊昂斯卡婭再次來彈勃拉姆斯的音樂會之前,有幸對鋼琴家進行了一次訪談。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張可駒(以下簡稱“張”):能否談談您早期的音樂生活?您可是在12歲時,就同樂隊合作演出李斯特的協奏曲了。

萊昂斯卡婭(以下簡稱“萊”):你看,我當時還是個孩子,完全沒有“職業生涯”的概念。我只是學習了作品,接著自己所想的就只有音樂,以及我怎樣演奏音樂。並不像現在的孩子,他們在12歲時,就已經有了“演奏事業”的意識。這其實並不好,他們應該是單純地學習音樂,生活在音樂中,在其中呼吸。在這個年紀,你可以對於未來有夢想,但不要試著去“開創”未來的事業。他們應該學習熱愛音樂,而不是熱愛自己的事業。

張:美國鋼琴家布朗寧(John Browning)對俄國學派的兒童訓練傳統推崇備至,您的兒童時期應該是這種傳統的美好典範吧?

萊:我知道,中國人對於俄羅斯的鋼琴教學很瞭解,因為我們不僅是鄰國,很早之前,俄國的鋼琴教師也會過來交流。而關於俄國學派的傳統,那的確有著輝煌的歷史傳承。我確信,“俄國鋼琴學派”真的是非常非常了不起。並且俄國學派很多的教學方式,也是和西方完全不同的。從我們這裡,走出了更多的超技大師,這同我們所擅長的演奏曲目有關。我們會彈很多李斯特和肖邦,也會彈很多拉赫瑪尼諾夫和普羅科菲耶夫。而演奏這些作品,都需要真正的“大技巧”。因此在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會進行非常紮實的技巧練習。這是我們和西方很大的區別,他們那邊就不會這麼練。所以,日後面對那些作品中技巧特別艱深的樂段時,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但西方的某些學派,並無這種要求。當我教大師班的時候,來上課的有包括德國在內不同地區的演奏者,他們幾乎在每一個難關都會出現技巧上難於應付的情況。但這其實是可以避免的。西方的演奏者認為,俄國學派的演奏顯得粗暴,這是不對的。有好的音樂家,也有不好的音樂家,在後一種情況下,你可能會聽到粗暴的演奏。然而,俄國學派有那樣悠久的沉澱所留下的寶藏。我對於俄國學派的兒童教育確實很推崇,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在技巧訓練的同時,他們也總是培養孩子們熱愛音樂。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張:其實布朗寧最滿意的,也正是您所說的這些。他表示自己在美國,兒童時期的訓練很不夠,到了16歲左右突然加碼,很多東西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加沃裡洛夫前幾年曾經回顧往昔,表示那種訓練也帶給他很多痛苦。您怎麼看呢?

萊:哦,其實,加沃裡洛夫的意見你還是忘了比較好。因為他後來……很多思維都有點異常。他真的擁有極高的天賦,也確實成為一位大鋼琴家,但後來,他把自己的生活毀了。

張:當時蘇聯的很多著名教師都是大演奏家,而您的老師雅科夫·米爾斯坦(Yakov Milstein)卻更多被視為了不起的學者。您能夠談談他嗎?

萊:他是伊古諾夫的學生,伊古諾夫是希洛濟的學生,而希洛濟是李斯特的學生。你看到了,這的確是了不起的傳承。而米爾斯坦本人,實在是一個很謙遜的人。他從不會教你博取掌聲和讚美的手法,從來不會。他所說的永遠都是音樂:這樣的發音如何?這發音是從何處而來?如何彈出美妙的聲音?音樂的性格是怎樣?

張:您提到了這樣的傳承,現在我們也經常說到“伊古諾夫學派”。那麼,當您從米爾斯坦那裡畢業時,是否會明顯地意識到,自己在這一學派中的根源?

萊:這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當我們開始學習音樂,我們就要陸續學習很多、很多東西。而當某一階段過去,譬如我們從音樂學院畢業,對於自己的演奏生涯,大致“準備就緒”。此時我們又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就是要尋找真實的自我,由此展現自己真正的藝術生命。試想一下,這時作為初出茅廬的鋼琴家,我們或許已經彈得不錯,可是對於生活,我們還幾乎是一無所知。所以,這也就成為一種新的學習,一種自我的再學習——音樂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我自己又究竟是怎樣一位音樂家?當然,演奏技巧仍需要繼續琢磨,但整體上,是關於全部的生活。22歲時,你是怎樣一個人呢?尚未定型,也許是個“演奏能手”,但除此之外呢?你不得不塑造你自己。要多聽音樂會,多去劇院,也要多讀各種書籍,全面地感受生活。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張:剛才您也提到了,中國和俄羅斯有過很密切的文化交流。因此,我國的很多樂迷和音樂家對您提到的傳統都十分景仰。(萊:哦,太好了,這讓我很開心。)接下來,能否請您談談這次要演出的勃拉姆斯《第二鋼琴協奏曲》?您對這部作品有什麼特別想說的嗎?您幾乎一直都在演奏它。

萊:確實,我從二十幾歲就開始彈這首協奏曲了。可以說,我用了一生的時間來解讀它,但或許也可以說,在這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部作品也在“解讀”我。因此,我對於這首協奏曲演繹的探索,確實經過了很長的一段路。其間,我作為演繹者的確經歷了一些“變革”,所以現在當這部作品再來“解讀”我的時候,它或許會開心一些了。該作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的交響曲,其實並不是“鋼琴協奏曲”,也不是其他類型的“管絃樂作品”。這方面,它和勃拉姆斯自己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是完全不一樣的。創作《第一鋼琴協奏曲》的時候,他還很年輕。當時他筆下的鋼琴和樂隊,還不是那樣地完全融在一起,他還是為鋼琴安排了大量的獨奏空間。而到了《第二鋼琴協奏曲》中,鋼琴和樂隊是真的融合到一起了,完全地融在一起!“第一”中,勃拉姆斯還有意展現獨奏者作為技巧名家的身手,有那種技巧性的構思在其中。而到了“第二”,他所關心的就只有音樂了。純粹的音樂,除此無它。你一定要知道如何進入這樣一個音樂的世界。我是很幸運的,因為曾經與許許多多傑出的指揮家合作演出這首協奏曲。其中特別重要的,是我同兩位德國指揮家——庫爾特·桑德林與庫爾特·馬蘇爾合作的經歷。從中,對於作品的認識和某些音樂的想象,都讓我獲益匪淺。這樣的益處,這樣的經驗,讓我終生都受用。不僅是“美好的回憶”,而是在後來的演奏當中,直接影響到我對於音樂的理解。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張: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就是勃拉姆斯為什麼要這樣來結束這部作品?《第二鋼琴協奏曲》的末樂章,從不同的角度來看,都可說是有點奇怪的樂章。作為末樂章,無論是它單獨的音樂性格,還是整體起承轉合的發展,都是如此。

萊:首先,勃拉姆斯在此安排一個“第四樂章”,就是出於寫作交響曲的思路。交響曲基本都是四樂章,這裡鋼琴只是作品的一部分,當然,是個重要的部分。而關於你所提到那種奇特,我只能說一下自己非常個人化的理解。但也無所謂,反正我們的理解都是個人化的。在我聽來,這部作品中蘊含了一種大自然的意象。第一樂章,如同置身廣袤的大森林,上空也飛過一些大鳥,一切都融入自然的意象當中。到了第二樂章,就多出一種擬人化,有某種人物的形象出現。第三樂章中,人物進入了夢鄉,通過那樣的沉睡,進入到自身非常非常內在的世界。而在末樂章,那個人甦醒了,在無垠的天空下,重歸自然的懷抱。他喜不自勝,美好之物也全在那裡。譬如在末樂章的尾聲部分,鋼琴演奏的密集的音符,在我看來就是無數的鳥鳴。這首協奏曲並不是採用小調寫成,而是大調的,不應該在終曲出現極強的戲劇性。同樣總是感動我的一點,就是勃拉姆斯在這裡對於匈牙利民歌風格的運用。年輕時,大概16歲,他作為鋼琴家和作曲家,和一位小提琴家在匈牙利活動了一段時間。他經常採用匈牙利風的主題,這裡又採用了,因此也就使音樂中多了不少生活的投影。而說到有關音樂內涵、意象的理解,也不能不提及過去我同桑德林合作演出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奏曲》的事。第一樂章的開頭被標記為“莊嚴的”,桑德林總是要求樂隊採用非常慢的速度來演奏。於是在排練的時候,樂手們會大呼:“哦不,弓子不夠用了!”這時,桑德林說:“女士們、先生們,在這裡是表現勃拉姆斯得知了舒曼的死訊。”第一樂章,表現了舒曼去世,勃拉姆斯得到消息,因此他寫出如此陰鬱不祥的開頭。桑德林認為,第一樂章的演奏,需要表現出原作中的那種災難性。而第二樂章,就帶有聖樂的內涵。到了第三樂章,桑德林說:“這裡是生命的一種復甦,勃拉姆斯的內心恢復了活力。”有時在演奏中,需要留意某種室內樂構思的效果。勃拉姆斯曾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自己正在創作一首有一個小小的、很美妙的諧謔曲樂章的協奏曲。(注:指末樂章,這通常被看作勃拉姆斯的玩笑)他在這裡用了三拍子,卻不是圓舞曲的味道,音樂充滿激情。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張:雖然您說《第二鋼琴協奏曲》不注重於技巧性的構思,可演奏技巧的難度畢竟仍在那裡。而且很重要的一點是,鋼琴既然需要同樂隊融為一體,也就需要持續表現足以抗衡樂隊的力量。您一直演奏它,面對這樣的困難,不會感覺有所負擔嗎?

萊:你看,我既然坐在獨奏的位置,這樣的困難就是我必須面對的。演奏勃拉姆斯——不同於演奏莫扎特——一定要彈出那樣的音量,作曲家對於最強的強奏的要求需要被忠實地呈現。而要說對我而言是否有負擔,你想,一個人做一件困難的事,前後一共50次,這樣一來也就不覺得困難了,不是嗎?

這是一首很難的協奏曲,毫無疑問,它永遠是很難的。可當你知道如何駕馭作品的難點,你就進入了寬廣的音樂表現之道。要彈好的話,沒有什麼曲目是容易的。

張:您演奏勃拉姆斯的唱片非常有名,不僅是協奏曲,獨奏作品亦然。您上次來彈獨奏會的時候,也在下半場演出了他的《第三鋼琴奏鳴曲》,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請問在您看來,勃拉姆斯為何很早就停止創作鋼琴奏鳴曲呢?而協奏曲、三重奏等體裁,他到中、後期都一直在寫。

萊:我不知道。但只能說,勃拉姆斯已經寫得夠多了,我是說他的鋼琴音樂。除了獨奏,還有三首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鋼琴與絃樂五重奏這樣的室內樂作品。更不用說,還有那兩首協奏曲,真是足夠了。當然,他確實寫得還沒有貝多芬那麼多。

張:您曾反覆強調,發音是鋼琴演奏中您特別關心的部分。而您現場彈出的聲音,也實在讓人難忘,比唱片中更美妙。當然,您唱片中的聲音已經很美了。能否請您談談您獨特的聲音的藝術?

萊:我之所以如此強調,是因為我感到那確實非常重要。至於唱片中的聲音遜色於現場,那幾乎是必然的。CD中的聲音總是冷一些,現場則不同。這基本無人能夠倖免,不光是我一個。唱片不能完全真實地記錄現實中的演奏,肯定不行。而當你走進錄音室灌錄唱片時,最終出現的聲音效果,其實與錄音工程師有很大的關係。由什麼人擔任錄音師至關重要,因為很多東西都取決於他“怎麼聽”。聲音被演奏、記錄和還原,其實是一個相當複雜的過程。你在錄音室裡,坐在鋼琴面前演奏,錄音話筒就放在你旁邊。然而幾乎可以說,你聽不到自己彈出的究竟是什麼效果。倘若錄音師的品位不佳,對於鋼琴發音的理解有所偏差,最終在唱片中出現的聲音,對比你在話筒邊聽到的,很可能會面目全非。因為演奏的效果被記錄下來,不僅取決於彈出來的聲音,也取決於整個錄音環境:是怎樣的空間?聲音如何反射?這樣一個複雜的過程,需要錄音師來把握,使最終呈現的效果接近於真實的演奏。而說到演奏中的聲音的藝術,其實我從絃樂四重奏中學到了很多東西。絃樂器本身比鋼琴有更加豐富的色彩變化,我從絃樂演奏的各種室內樂中學習,獲益匪淺。不僅是發音,還有分句和呼吸,有時鋼琴家在演奏中並不那麼強調細緻的分句,提琴家則不然,各種弓法會自然將他們引向那裡。此外,至關重要的一點(不僅僅是對於鋼琴家,而是針對所有演奏家),就是演奏者需要通過正確的演奏方法,使自己在演奏中進入自由的狀態。聲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我的老師米爾斯坦一直說,是從這裡(指肩部)來的。手指的關節自然是我們開始工作的地方。可是用說話來做個比方,如果你單純用唇、齒來發音,那無論說什麼,都只有一種單調、嘶啞的聲音。要正常地說話,或者更進一步,要進行歌唱的話,肯定需要更深層的氣息,需要整個身體更深地參與。單純依靠手指演奏也是一樣的。因此我們需要明白,美妙的聲音究竟從何處而來?當你用腿走路的時候,你移動了,但你並不會想到自己如何去操控四肢,讓自己走路。這是因為人進入了一種自然而然的行動方式,我們在演奏中也需要如此。這是對於整個身體的一種教導,為了使“全身”能夠明白,怎麼做才能表現那樣的聲音。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張:能否談談您灌錄貝多芬協奏曲全集的新錄音?您在Teldec灌錄了許多的協奏曲,卻將它們留到現在。

萊:當年在Teldec沒錄,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讓我錄。這次終於灌錄了,在法國的圖盧茲錄音,全部取自現場演出,與Tugan Sokhiev指揮的圖盧茲國立管弦樂團合作。對我而言,貝多芬的協奏曲極為鮮明的一個特點就是,在第一樂章鋼琴進入之前,樂隊開始時的合奏段,作曲家寫得如此重要,同時又美妙得不可思議!因為所有核心的樂思,貝多芬都在其中表達完了。我還沒有開始彈的時候,聽樂隊演奏那包容一切的部分,就會想:“天哪!已經說完了,那接下來我要幹什麼呢?”從“第一”到“第三”,都是這樣的。在我看來,“第二”、“第三”協奏曲的慢樂章有一定的相似。“第三”的特別之處,在於鋼琴和樂隊的互動更加豐富。而“第四”和“第五”這兩首,是完全不同的。“第四”的特別之處,不僅在於它與眾不同的慢樂章。貝多芬將他作為作曲大師的智慧在這首協奏曲中發揮到了巔峰。以第一樂章為例,它完全建立在樂章開頭呈現的四音動機上,整個樂章都是由此發展出來的。並且,它也成為整部作品的基礎。第二樂章在協奏曲中是某種個案,因為樂隊和獨奏完全走不到一起去。而它所表現的東西,就像人生一樣,你陷入了那種孤獨——非常深的孤獨,只有你在那裡。貝多芬這麼寫簡直是獨一無二。“第五”就是真正的“鋼琴協奏曲”,樂隊相對而言沒有那麼的重要,儘管合奏段也不算少,但鋼琴在此佔有主導地位。演奏這些作品,對一位音樂家來說是非常鮮活的生命體驗,可以說是重要的經歷。

萊昂斯卡婭:美妙的聲音從何處而來?

感謝北京如歌文化的張克新先生安排訪談,並落實細節。同時也感謝詹湛兄擔任這次訪談的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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