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宮斗」承蒙君恩

「古風宮鬥」承蒙君恩

一 夜遇

冬夜,暮雲盡頭最後一尾霞光懨懨將息。

綠蕪蹲在翊坤宮後的百花園裡採集花蕊,掙扎著想站起來才發現兩條腿早就麻木了,毫無防備地朝前方一撲,眼看著就要一頭栽在石階上摔個頭破血流,卻被一條臂膀及時截住:“小心!”

侍衛模樣的少年一手提著宮燈,一手扶住她,皺眉道:“你是哪個宮的,不知道亥時之後宮女在宮中行走有為宮規嗎?”

驚魂初定,綠蕪想收回手,卻被抓得更緊:“你別怕,大不了我不告訴別人。”

綠蕪覺得好笑,然而,她環顧自己,髮髻鬆散,裙角皺在一塊,狼狽得哪兒還有一個嬪妃的樣子。

於是小聲道:“我是宜華殿的。”

“哦,前一陣就聽說宜華殿住進去一位貴人,你是新被指過去伺候的?”

綠蕪勉強點點頭,侍衛展眉一笑:“我送你回去。”說罷,他便躬下身去,一把將綠蕪馱上背。

“我自己能走!”綠蕪大驚失色,掙扎著要跳下來,卻被阻止:“宜華殿離這兒遠著呢,老實待著,不然摔著你可別怪我!”

綠蕪採了一天的花蕊,乏困至極無力再與他爭執。況且她清楚宜華殿離翊坤宮有多遠,當年她就是被人一步步從翊坤宮抬到宜華殿的。在成為宜華殿的主子之前,她是安分守己的小婢女,每日替皇后梳頭便是頭等要緊的事。她彷彿天生有一雙巧手,總能從鏡子裡窺到那個雍榮華貴的女子眼底不動聲色的讚許。直到一日,她光著身子被裹得像個粽子似的送到皇帝寢宮。

如今,她盯著侍衛手裡的燈火,思緒萬千。

“你累嗎?”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侍衛換了隻手提燈,“害得我都不敢同你說話。”

綠蕪奇道:“你不會是怕走夜路吧?”

侍衛聞言把背一挺:“怎麼可能,我燕十四天不怕地不怕,怎麼能怕黑呢!”說著又一縮脖子,“只不過你頭上的簪子頂著我的脖子……”

綠蕪伸手一摸,才察覺到那枚金鈿珠花簪因為太沉一直垂在髮尾。這是當日她被冊封時皇后親賜之物。簪花做工精巧,花芯呈苞狀,花瓣則由幾萬枚繡花針般的金葉子環繞而成。平時若不留神,扎到手指也是常事。

“放我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脖子。” 綠蕪伸手就去掀燕十四的衣襟,果然見一大塊瘀傷上有被戳得小小的血洞。

“你肩上原就受了傷?”再被金尖子一戳……綠蕪看著都覺得痛。

燕十四一躲:“做奴才的哪個身上能沒點傷,沒啥,還有幾步路就到了,你快上來。”

綠蕪說什麼都不肯再讓他背,燕十四拗不過,只好提著燈籠替她照著路。

“你是哪兒的侍衛?”

“寧福殿。”

綠蕪略一思索:“是搭戲臺子受的傷?”寧福殿是宮裡舉辦慶典時看戲的地方。

“嗯。”燕十四猶豫著揚了揚宮燈,“其實我見過你,你當時站在皇后身邊……”

正在這時,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寧靜。綠蕪被嚇得往燕十四懷裡一鑽,宮燈摔在地上,風一吹就燒起來,詭異非常。

二 禍起

澤妃小產。

據說澤妃是見著了不該見著的東西,驚了胎氣。

皇帝趕到的時候澤妃滿臉是淚,眼睛裡寫滿驚恐。

“皇上,臣妾害怕!”

“朕在這兒,別怕。”皇帝摟緊她,溫言勸慰道。可澤妃還是止不住地顫抖:“皇上,臣妾……臣妾的皇子是被茗貴人帶走的!”

“胡說!”皇帝劍眉一凜,“茗貴人已經死了那麼久,怎麼能帶走你的孩子!實在是無稽之談!”

皇帝放開她,對太醫道:“你,告訴澤妃娘娘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醫哆哆嗦嗦磕頭,不敢怠慢:“回稟皇上,澤妃娘娘的龍胎一直較正常,只是胎兒發育慢一些,且娘娘驟然寒氣侵體,一時受不住……”

“不可能!”澤妃還想爭辯,卻被皇上打斷:“宮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朕就唸在你痛失孩兒,以至於胡言亂語。朕便不與你計較。且好生養著,朕得空再來看你。”

太醫慌慌忙忙退下去抓藥。澤妃猶自一臉淚痕,呢喃著茗貴人的名字,拉著昨晚守夜的宮女問:“你也看見了的,是不是?!”

宮女哪兒敢答話。可這延禧宮中曾有位茗貴人投井自盡的事卻是無人不知。據說,茗貴人投井自盡的時候是有著身孕的。

皇后也細細查過此事,但並未找到證據,便不了了之。如今澤妃自己復又提起來,宮中流言更加繪聲繪色,令人毛骨悚然。

“無論外面的人怎麼說,我也不管你們是不是聽見了什麼不該聽的,總之在我這兒,任何人膽敢捕風捉影散佈流言,就不要怪我向皇后娘娘請旨,亂棍打死!”

皇后踏進宜華殿,遠遠聽見綠蕪這一句才展露笑容:“要是後宮姐妹都像綠嬪妹妹這樣明白事理,那便是本宮的福氣了。”

綠蕪受寵若驚,盈盈一拜:“奴婢理當為娘娘分憂。”

皇后伸手無力地一扶:“你如今已居嬪位,地位尊崇,怎好再稱奴婢自降身份?況且,你是本宮這出的人,你輕賤自己,便是連本宮也陪著紆尊,”說到這,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到時,本宮要讓的恐怕就不只是區區一碗羹了。”

綠蕪心中一動,明白皇后所指——前一陣,一連幾日御膳房連夜為皇后烹製的火蓮雪蛤羹在送到翊坤宮的路上都被澤妃的婢女強行端走,還放出話來,說是皇上早有口諭澤妃有了身子,宮裡不管有什麼好東西只要能用來調養的都先僅著澤妃用。

“澤妃姐姐一向受寵,驕矜慣了。皇后娘娘不必太放在心上。”綠蕪謹慎著道。

皇后盯著她頭上那簪金鈿珠花,良久,揚起嘴角道:“還是綠蕪妹妹乖巧。本宮也並非跟澤妃計較,只不過本宮父親大老遠快馬加鞭送來……也罷,你便陪本宮去瞧瞧澤妃吧。”

皇后和綠蕪剛到澤妃寢宮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摔打聲。

“這是什麼勞什子火蓮雪蛤羹,簡直難以下嚥!本宮還以為皇后她爹給她送什麼好東西,真讓人倒盡胃口!”

皇后彷彿沒聽見似的,依然帶著綠蕪往裡走。聽見通報聲,澤妃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平復。

“呀。”綠蕪眼看著皇后從濺撒在門口的殘羹上踩過去,心中不忍:她伺候皇后日子不久,卻明白皇后與國丈父女情深。國丈年邁,卻仍駐守邊疆。與其說國丈守的是國,不如說是一個父親用所有心力守著唯一的掌上明珠。

火蓮與雪蛤都是奇珍,十分難得。國丈這份愛女之心卻更難得。

澤妃恃寵而驕,借病連行禮都免了。

皇后卻似毫不在意:“如今皇上也說了,事事以妹妹的身子為重,姐姐也日日焚香祝禱妹妹早日康復,好再獲麟兒,為皇室綿延子孫。”

澤妃挑眉譏誚道:“澤萱謝姐姐關顧。姐姐別隻顧著妹妹,也替自個兒向佛祖求個皇子,才不枉姐姐伺候皇上這麼多年呢。”

皇后被戳到痛處,一時竟無言以對。倒是綠蕪忍無可忍,出聲道:“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姐妹情深,想來皇上也是樂見的。只是,不知皇上看見這滿地的碎瓷殘羹不知會作何聯想。”

“放肆!”澤妃忽然發難,“你一介賤婢出生,竟來教訓本宮!”

綠蕪微笑:“澤妃娘娘息怒,嬪妾絕無此意。嬪妾只是猜想定是火蓮雪蛤羹送來得太倉促,皇后娘娘還來不及遣宮人來提醒澤妃娘娘,食用此羹須得與蜜棗同食,蜜棗的甜便能壓住雪蛤的腥,也避免了同煮而消解掉火蓮藥性。如此,才敗了澤妃娘娘的胃口,也折了皇后娘娘一番心意。”

“你的意思,追根究底全賴本宮愚昧?”澤妃凝視著眼前這個從前根本沒放在心上的宮嬪。

“當然不是。即便博學廣聞如皇上,恐怕也不曾留意到這些小事。嬪妾只是想解開誤會,這補品浪費了事小,皇上若因此疑心後宮失和,便不好了。”綠蕪步步為營,點到為止。皇后默默聽著,含笑不語。澤妃早已啞口無言,無藉口再就此事發難。

空氣頓時黏稠,還是一旁的宮女適時打破尷尬:“澤妃娘娘,您是時候該午睡了。”

皇后和綠蕪前腳剛走,澤妃就忍不住啐了一聲:“這小妮子仗著皇后撐腰,竟也敢話裡藏刀羞辱本宮!”

宮女獻媚道:“娘娘何必動氣,一個被無寵的主子捧上去的奴婢罷了,要治她易如反掌。”說著湊近與澤妃耳語,不多時兩人同時露出一抹淺笑。

三 端倪

綠蕪送皇后回到翊坤宮,兩人剛進殿,便見皇帝坐在門口疏影書院的樹下看書。

“你們去瞧過澤妃了?”

“是。”

皇帝輕嘆一聲,執了皇后的手道:“澤妃嬌氣,常常嘴上不饒人,嬪妃大多不與她交好。這次她驟然失子,十分傷心。恐怕也只有你和綠蕪才敢去看她,這份情朕便代她記下了。”

皇后和綠蕪一同道:“皇上言重。此乃臣妾分內之事。”

皇后順口說自己頭痛想早點就寢,便不留皇上用晚膳。正好讓皇上送綠蕪回去,在宜華殿用膳。等皇上應允,便讓宮人趕緊地送幾味皇帝喜歡的食材去宜華殿。

“皇后有心。”皇帝微笑道。

綠蕪受寵若驚,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告別皇后後便加快步子追在皇帝后面。

皇后目送他們走遠,暮色氳進她的眸子,顯得格外深不可測。

“娘娘,皇上已經在這等了您一個時辰。”宮女忍不住道。

“那又如何。皇上還是默許澤妃搶了本宮的東西!”皇后冷冷道,“他不過是愧疚罷了。本宮若領了這份愧疚,他便真不會再想起本宮了。”

宮人默然。

“你去替本宮查一查,綠蕪最近接觸的人裡面誰受了傷。她的簪子上怎麼會有血跡?”

宮人疑惑,立刻照辦。幾日後前來回復皇后,綠蕪身邊無人受傷,但澤妃小產那日宜華殿門口燒著了一個燈籠,柄端刻著寧福殿的字樣。寧福殿的侍衛身上都有些傷。

“那便給本宮盯著他們。”皇后這邊剛叮囑完,宜華殿就傳來消息,綠蕪被澤妃的人強行帶走了!

“為著何事?”

“不知。但皇上也在澤妃那。”宮人道,“皇后娘娘是不是也最好過去一趟?”

皇后沉吟半晌,目光一凜:“走!”

四 轉圜

皇后趕到時澤妃已經哭開了,正求著皇帝為她做主。

皇帝一言不發,臉色極是難看。

綠蕪跪在地上,強忍著淚意湧動,道:“嬪妾絕不曾裝神弄鬼嚇唬澤妃娘娘,請皇上明察。”

“既然不曾,那麼綠嬪娘娘又怎麼說不出自己究竟去了哪兒呢。”澤妃身邊宮女趁機哭訴道,“可憐我家小主夜夜抱著皇子的小衣服小鞋子以淚洗面。那日奴婢雖然瞧得不真切,但確實有個白影忽閃而過。莫不是綠嬪娘娘忌妒我們小主,所以出此下策?”

綠蕪無法申辯,皇帝自然不信世上真有那玩意兒的。可澤妃因此受驚小產卻是事實,以她以往行事作風,此事無論如何都得有人承擔才能了結。

“皇上,綠蕪是本宮這出去的人,本宮相信她不會做出這種事。”

澤妃見皇后也來了,又聽到她開口便替綠蕪說話,心中冷笑:“也是,謀害龍裔這麼大的事,光是一個綠蕪恐怕也沒這麼大的膽子……還有人幕後指使也不一定,皇上,看來不動大刑綠蕪是不會招了!”

皇帝沉默許久,才開口道:“你的嘴唇都說幹了。來人,給你們主子泡杯百花釀來。”

宮人沒反應過來皇上的意思。百花釀是皇帝最喜歡的清茶,但採集十分複雜,需由童女用嘴唇採集百花之蕊,方能成真正百花釀。整個皇宮裡只有御書房才有。

皇帝又道:“既然澤妃這沒有,你便去你宮裡取些來吧。”

聞言,綠蕪又驚又疑,趕緊回去取了些來。

百花釀泡好,皇帝親自餵給澤妃。

皇后和綠蕪見此情景,心照不宣,立刻起身告退。

“方才,謝皇后娘娘……”出了宮門,綠蕪這才敢掉眼淚。

皇后憐愛地替她整理紛亂的劉海:“你既是翊坤宮出去的,就永遠都是本宮的人。她動本宮的人,便是和本宮過不去。即使……本宮再不受寵,至少也還是皇后。”

綠蕪忙道:“皇后待綠蕪的好,綠蕪永生不忘。”

皇后欣慰一笑:“皇上平日對你似乎淡淡,今日看來,卻還是圍護著你的。否則也不會給你百花釀解圍。”

綠蕪想解釋,最終還是沒有。

皇后也去過宜華殿,但她卻從未留意到綠蕪焚的香。曾經,她以為連皇上這樣常喝百花釀的人也難以嗅出來。因為百花曬乾後焚出香氣並不會因為集百花之香而格外濃郁,相反,它氣味淡雅,難以察覺。

綠蕪還記得她第一次伺候皇上喝百花釀是在皇后宮中。那一日,她照常端著水盆進來伺候皇后洗漱,卻見到皇帝撩開蓮帳出來,對她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皇帝怕吵醒皇后,像個孩子似的躡手躡腳地離開床榻。

那天皇帝一臉的玩世不恭,絲毫沒有朝堂上那樣震懾天下的冷漠疏離。

她將皇帝最後一縷頭髮卷好時,皇帝滿意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便是承寵之前,她與皇帝唯一一次接觸。她目送皇帝上朝,看他置身春光中,背影修長,忽地彷彿能聽見花朵在心底綻開。

“嘎吱——”

一聲乾澀的響動將她從記憶中拉扯出來,一回首就看見一襲明黃色修長身影站在那裡,輕聲問她:“這麼晚還沒睡,是在等朕?”

她當然不知道他會來,驚喜地衝過去便抱住他。氣蒸雲夢,纏綿婉轉,綠蕪摟著皇帝的脖子低聲道:“謝皇上相信臣妾。”

“你知道非童女私自採集百花釀罪犯欺君,為何還要如此?”

“百花釀泡茶雖好,但太費時。皇上日理萬機常常等不到茶泡好就要去另一處處理公務。臣妾想著,若是皇上來這,總能嗅到百花香也是好的。”

皇帝淡淡一笑,目光高遠綿長:“今後朕會常來。你得空,便多去採些百花吧,不要聲張便是。”

五 承寵

花開香綿。

綠蕪一襲天青藍雲紋對襟裙立於百花之中。暮雲紅透,霞光萬丈。漫天流光碎影下,她閉目啟唇去抿一瓣芍藥,絲毫沒有留意有人站在她身後站了許久,直到一雙手蒙上她的眼。

“是誰?!”綠蕪嚇得一個激靈,腳下冷不防踩空,整個人跌進對方懷裡。

“嚇著你了。是我,燕十四。”

綠蕪站定,立刻本能地後退一步,戒備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燕十四張張嘴,想說許久未見,今日他正巧過來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會遇見他。但從綠蕪眼睛裡絲毫看不到重遇的欣喜,只好訕訕道,“我正巧經過。”

“我要走了。”綠蕪不欲與他多言,挎著花籃走出幾步,又頓住,遲疑著問,“你的傷……”

“無礙了。”燕十四下意識地摸了摸肩膀,他們在寧福殿做侍衛其實與雜役無異。常年累月地搬搬抬抬,再好的身子骨也是經不起的。舊患剛有起色,復添新傷。那晚他揹著綠蕪走了足足兩個時辰,金簪扎進血肉三寸,哪兒是那麼容易好的。

綠蕪卻沒懷疑他的話:“那便好。你我相識一場,我本不該對你拒之千里。只是……身處後宮,萬事需謹慎。”

“我懂得。”燕十四說完,便先一步與她擦身走了出去。

這幾月來皇帝雖仍是宿在澤妃處次數多些,卻也從未冷落過綠蕪。每隔幾日總是要過來坐坐,於百花香中練字作畫。寫得乏了,便倚著春光睡去,面孔安詳,睡眼沉靜。綠蕪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臉,手忽然被捉住,他也不睜開眼睛,就這樣順手將她擁進懷裡,自頸項一路吻下去。春意迷濛處,她揚起臉親吻他的唇,被輕輕躲開,好似懶倦至極,翻個身獨自睡去。

晨起,枕邊的人早已不在。

“皇上什麼時候走的?”

宮女似不敢答:“四更。”

綠蕪輕“哦”一聲,起床梳洗,像往常一樣去翊坤宮請安。

眾嬪妃都已經到了,連澤妃都比她早。

“臣妾常常聽皇后娘娘誇讚綠蕪妹妹勤勉,即便被封為嬪,每日也要親自來給皇后娘娘梳頭。”澤妃放下茶盞,挑眉笑道,“近日怎麼好像來得越來越晚了。”

綠蕪開口便道:“臣妾近日每天晨起都覺得身子懶怠……還望皇后娘娘見諒。”

皇后溫和地笑,親自起身過來:“澤妃與你說笑罷了。最近你一直伺候皇上,著實辛苦了。”手摸到綠蕪的掌心,密密汗水,卻冰涼一片,忍不住皺眉道,“手這樣涼,來人,宣太醫來給綠嬪瞧瞧。”

不瞧還好,這一瞧不想卻是天大的喜訊——綠蕪有孕一月有餘。

澤妃猛地一聽幾乎昏厥過去,其他嬪妃忙不迭上來道賀,亦是神思各異。皇后向來疼愛綠蕪,稍一愣神而後逐顏開,直呼祖宗庇佑,佛祖眷顧。

待眾人散去,獨獨留下太醫,皇后又確認一次,似疑慮萬千。

六 恨生

消息很快傳到前朝,皇帝提前退朝趕赴宜華殿,可見對綠蕪身孕重視之至。

皇帝雖然年輕,卻對子嗣十分迫切。如今細細想來,若不是澤妃有孕,恐怕也不至於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如今有了身孕就不準忙活了。”皇帝一把打橫抱起正在焚著百花香的綠蕪,滿眼的歡喜,“可別累著朕的兒子。”

綠蕪羞地一嗔:“皇上就喜歡皇子嗎,萬一是個帝姬呢?”

皇帝粲然一笑,將綠蕪放置在新鋪上紫貂皮的貴妃軟榻上,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帝姬也好,但朕更想要個皇子。教他騎馬打獵,治理江山。”言語中,竟然隱約透露出未來儲君非皇長子莫屬的意味。綠蕪不敢深想,只在腦海中勾勒出皇帝與孩兒兩個男子漢策馬奔騰,彎弓狩獵的情景就覺得一生滿足,別無他求。

因著皇帝的重視,綠蕪對這個孩子也越發期待起來,每日強迫自己喝下從前聞著就覺得膩味的芸豆豬蹄湯。皇帝幾乎每日都要來看看,隔著薄薄衣衫,貼著綠蕪的小腹聽上好一會兒。還有四個月就要臨盆,皇帝比綠蕪更緊張,擔心綠蕪摔著,便在宜華殿鋪滿羊毛墊子。

綠蕪出門散步,一群宮人前呼後擁著,無論走到哪裡,都分外引人矚目。

正午陽光太烈,綠蕪走一會兒就覺得胸悶,正在簇擁下欲躲進涼亭避一避。熟料澤妃早已在裡面作畫。涼亭太小,綠蕪便由兩名宮人左右攙扶著進去。方一坐定,一滴墨汁就不偏不倚地甩在綠蕪臉上。

“哎呀。”澤妃驚呼,“綠嬪妹妹,姐姐可不是故意的。”說罷,欲上前替綠蕪擦拭,卻被人當場喝住:“住手”。

綠蕪見到皇后朝這邊過來,心裡一陣委屈,幾乎要哭出來:“皇后娘娘……”

“澤妃放肆。綠蕪如今身懷六甲,你應處處照拂,卻這般不小心,若是皇上追究起來……”

“夠了!”澤妃把手絹一摔,“皇后何必惺惺作態。這後宮之中誰不知道您才是最盼子心切的那一個!”

皇后一時未想到她如此出言不遜,膽大犯上,驚怒之下竟無言以對。

澤妃似已忍耐良久,一副不扯破臉誓不罷休的架勢:“皇后瞪著我做什麼,難道我有說錯嗎?皇后自己不招皇上喜歡,便把自己的宮女送上龍榻。還不是怕我一朝誕下皇子奪了你的皇后之位!”

語畢,一聲“皇上駕到”遙遙傳來。

澤妃微微收斂神色,含了淚在眼眶,見皇帝過來欲上前矯情一番,萬萬沒有料到迎接她的不再是昔日寵溺,而是重重一記耳光。

“任何人誕下皇子都休想撼動後位。澤妃你如此大逆不道,是朕寵壞了你。自今日起,你便思過去吧。非朕傳召,不得私自外出!”

字字擲地有聲,語氣冷漠得讓人心驚。澤妃猶自不信,一臉的錯愕與震驚。如日中天與日落西山,也不過是一線之隔。

澤妃被宮人帶走,皇帝才回過頭來攙扶起綠蕪,對皇后道:“朕送綠嬪回宮。你也回去歇著吧。”

這一夜皇帝卻沒有宿在宜華殿,只傳太醫來瞧了瞧,安頓好綠蕪便回了御書房。

翌日清晨,到了時辰安胎藥還未從御藥房送來,綠蕪想著昨日皇帝送自己回來路上咳了幾聲,猜想必是連日來熬夜批閱奏摺所致,便親自去趟御藥房,也替皇帝煎一副去火的藥,連安胎藥一併帶去御書房和皇帝同時服用。

才走到門口,便聽到太醫們小聲議論,綠蕪隱約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停住腳步。

“綠嬪那一胎,究竟如何?”

“唉——不好說。”是專門負責伺候綠嬪的太醫聲音,“不過皇上已經交代了……”儘管後面幾個字輕如蚊吶,綠蕪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如五雷轟頂般,身子一晃,幾乎要站不穩。綠蕪勉強對宮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沿途返回。

皇帝再來時,綠蕪實在是失魂落魄,止不住心傷,淚盈於睫。

皇帝皺眉道:“還在為澤妃的事委屈?你哭傷自己事小,傷著皇子朕可就真要罰你了。”雖說只是玩笑,但綠蕪痴痴地盯著皇帝微微上揚的嘴角,只覺得一片寂寒。

那日太醫的話一直繞在耳邊,她不能自控地想,皇帝是以怎樣的表情去做“保子棄母”的交代。

五月天光,花團錦簇,她依偎著紫貂毛皮,瑟瑟發抖。

七 滑胎

皇帝和皇后一塊趕到宜華殿,只見太醫跪在一片血泊之中,而血泊的源頭是那一截皓白手臂的主人。

“請皇上節哀。”

皇帝幾乎暈厥,被皇后穩穩扶住,哀傷道:“皇上萬萬保住龍體,以後皇上還會有皇子的。”皇帝清俊面容上籠上無盡悲傷,目光深深地定在皇后身上,無言地擁了擁皇后,便將一切交予皇后處理,出了宜華殿。

綠蕪兩眼無神地躺在幾乎乾涸的血泊中,疼痛已經佔據她全部的感官,但剛才那一幕她一覽無餘。

心死,大概就是在皇帝掉頭的瞬間。泯滅成灰。

宮人都說皇帝一定是傷心過度,怕此刻來見綠蕪只會徒增傷心,因此才避而不見。綠蕪淡淡聽了,並不多言。太醫說她體質向來是內火太盛,脾腎過虛,懷孕相當於掏空精元,再加上她未忌口,服食過重補藥所致。

她輕笑,沒有人知道所謂補藥不過是那日去到皇后宮中偷偷喝了皇后吃剩的火蓮雪蛤羹。吃完當夜,她便小產,情形就和澤妃當日一模一樣。

太醫或許真的愚昧無知,識不得火蓮與雪蛤的藥性。但綠蕪卻真真切切地驗證了一件事,此羹有致人滑胎之效,而皇后卻幾乎日日服用,以保養容顏。皇后父親不會害自己的親生女兒,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當今皇后不孕。

無力綿延子嗣的皇后斷斷不能母儀天下。然而,皇后卻至今穩掌鳳印,統帥六宮。這其中曲折婉轉而又顯而易見的緣由,無需宣之於口。

綠蕪悽楚一笑,閉上眼,淚珠滾落之處,灼燙非常。

八 除根

翊坤宮。燈火通明。

“皇后娘娘,人帶來了。”宮女謹慎通傳道。

皇后端坐在梳妝鏡前,輕輕一揮手,一個侍衛就被帶進來。

“你就是燕十四?”

侍衛點點頭,不知所措。

皇后親和一笑:“無需拘束,本宮只是想問,你喜歡上宜華殿一個宮女。是不是?”

燕十四一愣,更加疑惑。

皇后盯住他:“她從前是我身邊的宮女,她曾提過有意於你。宜華殿的主子滑胎的事情想必你也有耳聞,本宮也不願她再伺候一個失寵的嬪妃,有意成全她。你怎麼想?”

燕十四被突如其來的恩典衝昏頭腦,他待在寧福殿搭戲臺子太久了,久到消磨了防人之心。

這一廂,皇后把燕十四騙回寧福殿。那一廂,以自己的名義傳口諭喚綠蕪前往寧福殿看戲。

安排好這一切,皇后親自做了一盤糕點去送給皇帝。

從在翊坤宮那日清晨,她躺在蓮帳中瞥見綠蕪給皇帝梳頭開始,就在謀算這一天。她越無法懷孕,皇帝越是求子心切,這無異於往她心口上捅刀。

她要讓他親眼看見,他寵愛的人,澤妃也好,綠蕪也好,甚至於……“失足”掉進井裡的茗貴人也好,一個個,都忤逆他,背叛他,離他而去。

想到這裡,她嘴角浮起一抹凌厲的笑,夜色下,越發美豔詭異。

九 倒戈

綠蕪到達寧福殿戲臺時,已經覺出異樣,見到燕十四,更加確信二人已經步入陷阱。這一局,皇后設得精妙。她若不來,便是忤逆犯上。她一來,便是萬劫不復。怪只怪當日她有意隱瞞自己身份,思及此,只覺得害了燕十四。

燕十四卻渾然不覺,見到她驚喜道:“你怎麼來了?今天皇后剛傳召了我……”

走近了,他才頓住。這是綠蕪第一次在他面前穿嬪妃出席宴會才穿的宮裝。霎時,燕十四就明白過來,難以置信道:“你不是宜華殿的宮女,而是皇上的……”

綠蕪微微點頭:“現在已經不是解釋的時候,待會兒皇上一到,我倆便是百口難辯!皇后既然有意為之,我們也無路可逃。”說著,動情道,“只是,綠蕪連累了你。”

燕十四也緊張起來,然而也明白,事已至此,回天乏術。

既然皇后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查到他,自然也能將這些蛛絲馬跡做成證據,讓他們萬劫不復。

很快,果然一眾明亮燈火朝這邊過來。

電光石火間,燕十四目光落在綠蕪的簪子上,想起前幾日有當值御醫來替他們把脈時,提到他的傷口,心中忽然就有了計較。隨即與綠蕪耳語一番,目光堅忍道:“照我說的做,拿簪子捅我的左肩!快!”

綠蕪不明緣由,僅從他眼中看出決絕之意,掙扎著不願動手。

皇帝皇后已經近在咫尺。

有人大喝一聲:“大膽!”燕十四便如初見那日般,迅疾出手,扯下綠蕪頭上金簪,握著綠蕪的手,將簪子用力捅進自己左肩。頓時鮮血四濺。兩人很快被侍衛包圍,一片混亂中,燕十四哀號得如同野獸,十分駭人。

見他此狀,皇帝心底生疑,請了太醫來,證實燕十四會如此痛楚,是簪上有毒。

十 同悲

金簪做工巧妙,外部興如萬根金針如花瓣環繞,實則每根金針都是空心的,裡面灌滿毒液,長期佩戴則滲入肌膚紋理,使人慢性中毒。

“皇后娘娘,您竟是這樣要將臣妾趕盡殺絕嗎?”綠蕪流淚道,“臣妾的孩子已經被這毒簪給害死了,你還要侮辱我嗎?若不是我感念您當日提攜之恩,日日帶著您親賜的金簪,方才又是奮起反抗,以保清白,恐怕真相就真的隨臣妾的屍骸一併埋沒了。”

燕十四已死,死無對證。

是嬪妃與侍衛私通,抑或是侍衛色膽包天,都無從證明。唯一鐵證如山的枝是這枝金簪,皇帝清楚記得,綠蕪受封那日,皇后親手替她戴上。

這枝金簪卻要了皇子的命,他記得太醫說過,那是個已經成型的男胎。那也是他打算交給皇后撫養的皇長子。

朝中眾人只知道他求子心切,卻不知他何以至此。

皇后不孕,他早就知情,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安皇后的心,安他這個結髮妻子的心。

可惜。

次日,皇帝下詔,皇后失德,禁足翊坤宮,非死,不得出!

綠蕪醒來時,雷雨大作。

無端地,耳邊響起燕十四死前說的一句話。

“原來你叫綠蕪,我記住了,綠蕪。綠蕪。”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這是後宮所有情深之人都逃不開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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