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小說:半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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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痴人

半痴人從小腦袋就不太靈光,這種人有一個通用的學名,叫傻子。半痴人自小失了父母,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身世可憐,叫傻子有些殘酷,村人厚道,於心不忍,有文化人便給起了個“痴人”的名字。“痴”在這裡可做“耿直”解,一下把半痴人從傻子堆裡提了上來,又因確是有些傻,故又冠以“半”字,稱作半痴人。

好在半痴人不大計較,就這麼湊合著叫了起來。

應該說,這個名字起得還是比較妥帖的,有好些事情可以驗證,我們先說一件。

比如說與蚊子的鬥爭。早些年沒有現如今這些名目繁多的滅蚊用品,到了晚上,老百姓都是用煙熏火燎的辦法來對抗蚊子,通常的做法是在屋內撒一長溜麥糠,從一頭點燃,或者點燃艾蒿編織的長繩,弄得屋內煙霧騰騰熱浪滾滾,這些辦法半痴人統統不用,他的做法是,用棉條(被單)把自己嚴嚴地裹起來,等到蚊子透過棉條咬他的時候,再猛力扯動棉條,把蚊子的嘴統統掰斷……

季節進入深秋,蚊子沒了,應該是能夠睡個好覺的,只是半痴人一床破被子又窄又短,原先他一個人尚且勉強,現在要兩個人蓋,就更捉襟見肘了。

另一個人是他老婆,春天的時候從西北坡裡撿回來的。那一天是個倒春寒的天氣,西北風“嗚嗚”地刮,很冷,隊裡沒有安排活,半痴人便去坡裡撿點柴。在路邊的深溝裡,他發現了這個昏迷不醒的女人。半痴人將女人揹回家來放在炕上,用那床破被子蓋好,又急三火四地去找二嬸子。二嬸子趕來後,女人已經緩和好多了,二嬸子先弄一碗熱薑湯給女人灌下去,女人幽幽轉來,這時候半痴人已經熬好玉米糊糊了,女人一連喝了三大碗,撿回一條命。

女人周身的衣服絲絲縷縷,起身一動彈哪地兒也能瞧見,雖然女人又黑又瘦,並無什麼動人之處,但終究是不大雅觀。看著女人已經緩過來了,二嬸子趕緊跑回家去,找來自己相當年的嫁衣給女人換上,女人這才有個人樣。

有了人樣的女人就在這兩間破屋裡住了下來,做了半痴人的女人。

女人從哪裡來?是幹啥的?到這裡來幹什麼?女人不說,女人只說了她叫陸秀英,這個名字有些拗口,不大好叫,不過到後來經半痴人稍微演繹了一下,就既好叫又好記了。

半痴人能幹,肯吃苦,掙的工分多,女人來了以後,半痴人就更能幹了,總是搶最髒最累的活幹,掙最多的工分。日子雖然清貧,但是基本上沒餓著,多半年下來,女人竟然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膚白肉嫩、丰姿綽約,整日扭著個大腚搖搖擺擺,有人就替半痴人犯愁:守著這花兒似的人兒,可咋辦喲!

這個問題不大好探討,但被子不夠蓋卻是擺在面上的問題。被子太窄,兩個人根本蓋不過來,只得橫著蓋,橫著蓋便不夠長,便管頭不顧腚,蓋嚴頭部,腳則露在外面。現在是秋天,好歹還能湊合,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女人便犯愁,便催著半痴人想辦法。半痴人沒辦法,就去找二嬸子,二嬸子說:“去找癩子。”

半痴人就去找吳大癩。

吳大癩本名叫吳大來,是出了名的無賴,村人乾脆就叫其吳大癩了。說起來,這吳大癩得管半痴人叫叔,沒出五服。現在這吳大癩可了不得,吳大癩造了反,做了村裡的革委會主任!

半痴人找到吳大癩,把被子的事說了,特別強調:“冷!冷!”

吳大癩就說:“有那麼個美人摟著,怎麼會冷呢?騙人吧?”

半痴人趕緊說:“沒騙你,真冷!”

吳大癩說:“隊裡也沒錢呀!我給想想辦法。”

這天夜裡半夜時分,半痴人起來小解,懵懵懂懂中發覺有些不大對勁,嘴裡嘟噥一句:“他孃的個怪,倆人睏覺咋六個腳丫子?”那時候月上中天,明亮亮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到炕上,照得炕上涇渭分明,半痴人雖說是個痴人,但數目還是能分清的,等到小解回來,站在炕前仔細一數:“不多,正好四個!”

半痴人起得早,擔了兩擔水回來,剛想歇息一下,忽聽得屋內鼾聲如雷,心下生疑,這時候天已大亮,半痴人進屋一看,四個腳丫子依然在那擺著,掀被一瞧,不由驚叫:“原來是癩子這個鱉羔子,咋跑我炕上來了?”

吳大癩一咕嚕爬起來,揉揉眼睛說:“我來試試,是不是真冷。”

半痴人趕緊問:“冷不冷?”

吳大癩就說:“冷冷,真是冷!”

這時候陸秀英也醒了。陸秀英爬起來,光著白生生的身子探到炕梢那兒,將吳大癩的衣服拿過來。吳大癩穿好衣服,坐在那裡從上衣口袋裡掏出紙筆,刷刷寫了一行字,扔給半痴人:“去大隊部找保管員。”

半痴人去大隊部支回來十五塊錢,還有兩丈布票,陸秀英手腳麻利,不幾天就做好了一床新被子。

新被子做好後,陸秀英蓋著,半痴人一個人蓋著那床舊的。有一天吳大癩悄悄問他:“這回不冷了吧?”

半痴人說:“不冷了不冷了。”

吳大癩壞笑著說:“我也是。”

這以後不久,陸秀英就做了婦女隊長,整天價挺胸撅腚,累嘟嘟地跟在大癩身後。那時候村裡幾乎天天開會,甭管什麼時間,只要最高指示一來,立馬就得開會傳達學習。每次大癩講完話,都忘不了問一句:“陸秀英同志有事沒有?”

這句話內涵極其豐富,一是展示自己的絕對權威,二呢是抬高一下被點名人的地位,當然還有很多其它的意思。一般來說被點名的人已經有了面子,說句“沒事”借坡下驢也就算了,有啥好講得呢?但陸秀英興頭正盛,真就說:“我就講幾個問題……”說著就走到麥克風前,對著個麥克“噗噗”地吹氣,眼瞅著氣氛已造到火候,剛要開口,下面突然站起半痴人來:“報報報……啊——報告吳主任,我有話說!”

吳大癩不好發作,一是半痴人成分好,典型的貧農,二呢他是個“痴人”,沒法較真的,最主要的是半痴人的炕上經常會出現六個腳丫子!於是吳大癩不耐煩地說:“說吧說吧,你能說個啥呢!”

“報——告吳主任,俺老婆叫陸、秀、英,你你你咋給俺叫成綠豆蠅(蒼蠅的一種,通體碧綠)呢!”

吳大癩在一次武鬥的時候被人打裂了嘴唇,去醫院縫了好幾針,說起話裂確實有些漏氣。

臺下立刻發出排山倒海一樣的笑聲,經久不息。

結果是陸秀英同志的話就沒法講了。吳大癩指著半痴人的鼻子說:“你,你……”

半痴人弓著腰站在那裡,恭恭敬敬地等著下文。

吳大癩說:“你你……散會!”

吳大癩再來找陸秀英研究工作,就對半痴人說:“以後你別去開會了!”

半痴人的脖子擰得老硬:“學習最高指示,我咋能不去?”

吳大癩直翻白眼,愣是回不上話來。

陸秀英就說:“他就是個痴人,用不著跟他一般見識。”

於是依舊去開會,於是陸秀英同志依舊沒法講話。

夏日的晚上,吳大癩又來找陸秀英研究工作,一直研究到很晚,不讓半痴人進屋。半痴人就坐在院子裡乘涼,聽一些該聽的和不該聽的。

次日早晨,大隊部突然召開緊急社員大會,半痴人搖搖晃晃來到會場上,立刻笑得大夥東倒西歪的。半痴人從春到秋就是穿一個粗布大褲衩子,今天卻穿了一條大綠的長褲,上面還繡了黃邊,又把個大褲衩子套在外面,像女人的裙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笑了一通之後,有人就問:“半痴人,咋把綠豆蠅的褲子穿來了?”

這條褲子是當初二嬸子拿給陸秀英的,陸秀英就這一條褲子,開了春天一暖和就穿上,一直穿到秋深天涼,村裡人知根知底。

“天冷、天冷!”半痴人說。

大夥又笑。痴人嘛,說他啥好呢!

有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半痴人,你把綠豆蠅的褲子穿來了,綠豆蠅穿啥呢?”

“光腚、光腚,在家睏覺呢!”半痴人說。

會場上又笑倒一片。吳大癩的眉頭擰得像個麻花。“看來陸秀英同志是來不了了,”吳大癩對他手下的幾個人說,“咱們行動,馬上去抓叛徒、內奸吳寶忠過來批鬥!”

一行人便呼呼啦啦地去了。

這夥人去了不久,就傳回一個驚人的消息:吳寶忠公然與人民為敵,已經自絕於人民了……

會場上一下子靜了下來,有人偷偷地抹開了眼淚。

吳寶忠就是老支書,是個老軍人,打過日本鬼子,渡過江,至今那條瘸腿上還有殘留的彈片。

老支書的死驚動了老支書原來的部隊,部隊上派人來蹲在縣革委會里,——那時候的公檢法都被砸爛了,不能正常工作,部隊的人就追著革委會給老支書討一個說法,縣革委會也覺得吳大癩是做大了,便勒令公社革委會立即撤銷吳大癩的一切職務,召開群眾大會批鬥。

批鬥大會是在村子西邊的萬人會場上舉行的,那一天村裡的老老少少都去了,連鄰近的村子也趕來了好多人,萬人會場上人山人海。當去抓老支書的那六個人被悉數押到主席臺上的時候,人群立刻躁動起來,密匝匝的人頭就像一個巨浪“呼”一聲漫了過去……維持秩序的人好不容易將人群散開,再看臺子上的六個人,已經都不能動彈了,不過除了吳大癩,另外五個人是有氣的,吳大癩的周身被人用剪刀捅得像篩子底,血都流乾了……

陸秀英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一下就癱在了半痴人的腳邊,她使勁摟著半痴人的腿,嘴裡一個勁地說:“我一定跟你好好過日子,一定……”

半痴人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吳大癩的屍體發呆,也不知道陸秀英同志的話他聽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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