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科:父母进城

魏天科:父母进城

题字:李耀胜

在新疆边防当兵,转眼已经十几年了,最放心不下的是生养我的父母。

前年,我从一个边防连队调到新疆首府乌鲁木齐。有一天在大街上闲走,见一乡下老者总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其土朴的衣着、躬身走路的样子和那憨拙的神态都颇像父亲。心里便想,如果有朝一日,我那劳苦了大半辈子却从未见过高楼大厦的父母也能在这繁华的都市里走一遭,无疑算一大福(实际上这也是我老早就有的愿望)。如此想着,心里就酸。想当初我刚着军装时,年满20,风华正茂,父母也尚健康,整日忙碌不休。如今,我早已年过而立,妻女随身,也算得上事业初成,每日能吃鲜菜鱼肉,而父母则依旧躬耕土地,日食粗粮,两鬓斑白,气力早已不从,心底的不安与内疚便更加强烈。

魏天科:父母进城

去年夏天,有机会到内地出差,火车经过古凉州武威,在家乡古浪县小停时,满眼里见那荒山黄土和爬在山坡地上侍弄几片旱苗的农民,不知怎地,又强烈地想念起父母了。也就在那时,我脑子里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何不顺此机会把父母接到城里,在自己家中住段时间呢。

于是,出差返回时,半途下车赶往家里。记得,我接两位老人离家时,远乡近邻都闻讯赶来送别,场景如同十几年前我参军时一样,十分热闹。人们脸上挂着喜气,不停地向父母夸赞我的出息,说父母真有福气,养了一个好儿子,要到城里去享福、开眼界了,老实巴脚的父母便一脸的高兴,不住地点头。的确,因为大山阻隔,因为荒僻落后,和父母一样的乡亲们除了天天眼见山石土地,都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热闹。父母这次出门自然算得上是了不起的事情。

只是,让我不曾想到的是,父母初来城里,虽然吃喝的好了,但远离了时时与他们为伍的鸡猪狗鸭和天天不离手的琐碎农活,老人们显得无所适从。父亲每天拎着拖把将每间屋子从里到外、从外到里拖上好几遍。母亲患着严重的气管炎,还非要不听劝阻地擦洗家什,每次吃完饭,都把几个碗筷仔细地在水里反复冲洗。我和妻心里理解,除了重点儿的活,也就只好由老人们去鼓弄。

有什么办法呢,苦累了一辈子,劳动和关爱儿女似乎成了父母生活中的惟一。

有道是“自古忠孝难两全”,知道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便加倍珍惜,尽力地想补偿对父母多年欠缺今后将依然欠缺的孝敬。除了饮食上让老人们尽量多尝新鲜,每逢星期天,我和妻都带着父母到街上走走看看。在花花绿绿的街道上,两位老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左顾右盼,见啥都新奇地忘了挪步,连车鸣人喊都听不进耳,我和妻只好一边提高警惕地护着他们,一边腾出心思回答他们没完没了的孩童似的提问。比如“这么多的车都往哪儿开?”“连顶都望不见的楼人怎么上得去”等等。

一次,到一家大商场上电梯,见那节节错位,循环运转的台阶,胆小的母亲害怕夹了脚,说啥也不敢上。没办法,我就当着众人的面,给她做了好几次示范,母亲才说试试,可一到电梯前,她又怯步了,眼见许多人在用各种各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只好带老人们去登步梯。后来,又一次上街进了商场,父亲一边讲自己上电梯的体会和经验,一边再三鼓励,母亲才在我和妻子的擅扶下颤颤悠悠地上了电梯,但那神情紧张得像乘降落伞,眼睛一直看着脚下,离地面还有好几节梯时,母亲就早早地把一只脚高高抬起,做好了下梯准备,待还有一两节时就急于跳了下去,惊得我和妻也赶忙跳下去扶,所幸并无闪失。见此情状,我和妻先是忍不住偏过头去笑,既而又觉得隐隐地心疼。母亲也大概觉查到了自己的紧张可笑,窘迫地胀红了脸。

转眼,时间过了月余,去过了不少地方之后,父母初来的新奇劲儿渐渐淡了,便整天呆在屋子里,不想再出去。这下,我却发愁了,因为,父母都不识几个字,看不了书,电视也看不大懂,无事可做的闲急可想而知。我和妻虽然都尽可能找话题和老人聊聊,但毕竟我们除了上班,在家的时间太少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嘴上宽慰我说,你们忙你们的,我们这样挺好,难得闲会儿,可他们寂寞无聊的神情却分明写在脸上,让我更加不安。

终于有一天,父亲突然说:“科娃,给我找点活干吧,看大门、扫街道都行,反正都不累”。我一听,心里立时觉得酸酸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我才强笑着说:“爹,我知道你和妈呆在屋里着急,可干活不行,同事们知道了会笑话我的,再说,家乡人都知道我接你们到城里来享福,要是他们知道你在这儿扫大街,不骂我不孝才怪呢”。

魏天科:父母进城

听了我的话,父亲没再说啥。这时候,我感到了一种更深的负罪感,一种城里儿子无以报答乡下父母的深深的愧疚。是的,也许父母从来也根本不会觉得我这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甚至认为我当兵出息了,给他们和家里争了光,比侍候在他们身旁更孝顺。可是,作为儿子,坚守岗位,卫国尽忠之余,内心深处总还是觉得疏离了父母,那种流在脉管里的骨肉的亲情叫我常常产生非跪膝侍老便终身不安的念头。

父母依旧满屋子寻着活干。父亲除了拖地,还发现了我家的门锁不牢、窗户掉了两个小扣等,都一一修好了;母亲除了洗涮碗筷,没事儿拿着我和妻子的鞋量大小,画鞋样,说是回乡下后给我们做双布鞋,此外,经常把我们塞在床缝床下等各种死角的脏衣服翻出来洗掉,有时我的袜子破了洞,便脱下扔在一边,等再想起来穿时,已经被母亲冼缝一新。

我的爹妈!我的双亲!十几年了,孩儿总算给你们做了几顿饭,端了几天碗,可是你们给予孩儿的依旧是全部的一切。

正如我后来的担心,父母终因生活不惯而想回老家了。这时已临近冬季,考虑到逐渐变冷的天气使母亲的气管炎也严重起来,我只好把二老送上了火车。临别时,我心里特别难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当火车开动,父母向我笑着、同时也分明难舍的脸渐渐远离我的视线,直至看不见时,望着两道清亮的铁轨,我眼里的泪再也抑抑止不住地滚滚下落了。

父母走后的头一晚,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自己的魂儿也随着父母上了火车,远去了家乡。

从此,一个个思念父母的日子又在我心里繁茂地生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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