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名溺亡者的生命悲歌:鄭州水上義務救援十三年

核心提示:國慶節期間,鄭州紅十字義務水上救援隊沒有休息,他們接到求助電話後前去施救。13年來,這種行動一直持續,先後有389具遺體被打撈上來。

389名溺亡者的生命悲歌:鄭州水上義務救援十三年

鄭州紅十字水上義務救援隊部分隊員合影。受訪者/供圖

《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 李曉磊 報道

打撈了389名溺亡者後,牛振西對屍體已沒有了恐懼。這些年,他只害怕過一位投河女性的面孔,“臉白得像A4紙一樣,現在想想心裡都發毛。”除此之外,他連肢解的屍塊都能接受。

牛振西帶領著一個組織——鄭州紅十字義務水上救援隊。13年裡,這個民間救援隊,主要無償打撈溺水者遺體。前些時間,在鄭州殺害空姐的滴滴順風車司機,就由他們打撈上岸。這種被警方邀請的行動,牛振西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有時,他會想,自己為了什麼?可包括他在內,很多隊員都無法解答。有隊員說,是為修行,也有隊員覺得,做的事很厲害。牛振西則認為,這是個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活兒。

數百具遺體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組數字,牛振西卻無法忘記每個生命的最後故事,“對,這是在尊重生命,每個人的路不同,我們是在為亡者搭建一條平坦的路。”

“死都死了,讓他們好好走行不行?”在牛振西心中,他們無法直視同類沉在黑暗、冰冷的深水中,“生活本身就是對價值和意義無止境追尋,我們有錯嗎?”

最害怕的不理解

不久前的一次打撈,牛振西的隊員失手了。落水者是20多歲的男孩劉曉東,地點在南陽一個水庫,總庫容13.2億立方米。

9月中旬,王偉邀請劉曉東等4人到水庫遊玩,他們乘遊艇進入庫中拍照時,劉曉東不慎掉進25米左右的水中。

事情總那麼巧合。去年,王偉開遊艇將劉曉東父親載到這片水域釣魚,劉爸爸也在此溺亡。牛振西的團隊也曾經在此打撈過釣魚的溺水者。

所以,劉曉東落水後,當地人又給牛振西打去電話。從鄭州到事發地有200多公里,開車需3個多小時,路上產生的所有費用由團隊均攤,這是多年形成的慣例。

9月14日,牛振西帶著隊員來到水庫,雖有過十多年救援經驗,可面對浩浩蕩蕩的水面,他們還是犯了難。另外,在此之前,已有幾個民間救援隊進行過打撈,毫無收穫。

因為水面沒有標誌物,王偉等人只能說出大致位置。牛振西稱,潛水幾個小時後,不確切的落水點,加上聲吶故障,打撈沒有進展。

其實,這種情況在他們的日常中常常出現,“很多時候不是專業問題,主要是在未知水域盲目尋找。”牛振西說,和大海撈針一樣。

毋庸置疑,水下打撈極其耗費體力,但上岸後的遭遇,更讓他們心寒。

打撈劉曉東時,水庫周邊下起了雨,隊員想吃上熱乎飯菜,但第一次吃的食物沒有溫度。溝通之後,飯菜雖然加熱了,但量又下去了,“雖是無償救援,但吃頓熱飯應該不過分”。隊員只好到別處購買了餐食,第二天的早餐,也由自己解決。

這種冷遇對牛振西團隊來說並不稀奇,因為打著“鄭州紅十字”和“義務”名號,所以很多人覺得是“公家”承擔打撈費用,還有人直接大喊感謝紅十字會。

牛振西笑笑說,之所以掛靠,是為了團隊活動的合法性,無任何資金支持,而且也沒基金或固定捐助渠道。平時,有朋友會偶爾給他發個微信紅包,可最多才幾百元。

“皮艇是一個企業家捐的,那輛救援車,是隊員捐的。”牛振西告訴民主與法制社記者,其他物資全是隊員購買。近日,“滴滴”公司因為案件,向他們定向捐助的100萬元是最大一筆款項,這些錢將用於設備更新換代。

給溺亡者尊重

9月25日晚,牛振西的隊員在新鄉下面一個鄉鎮,打撈上來兩名溺亡者,他在朋友圈感慨道:“唉,一坑兩命”。這次打撈,為了趕場,他們在當天下午兩點多從警方得到的信息,結束後又冒雨奔波連夜趕回。

這些年,牛振西想讓團隊壯大,但又害怕得到求助。因為每次求助,都意味著生命逝去。鄭州紅十字義務救援隊發展史,最早能追溯到2005年。

那時,牛振西是個游泳愛好者,常和朋友在鄭州東區游泳,圍觀者眾多。

牛振西說,“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應改成“淹死的都是自認為會游泳的”,他們打撈的第一人就是如此,“當時不知道那小夥子是菜鳥,眼看沒遊幾下就不見了。”

最初想打撈這位溺水者時,牛振西僅僅覺得河裡有一具屍體,影響遊玩。但大家既沒經驗,也沒工具,就手拉手一起下水摸屍。

很快,有人觸碰到了溺水者,把大家都嚇得退縮回去。最後,幾個人壯壯膽,才將屍體拖到岸上,並報警。因為這具屍體,牛振西和幾個朋友幾天吃不下飯,晚上一閉眼就是七竅流血的畫面。

這次打撈之後,牛振西給警方留了電話。警方覺得他們泳技不錯,只要一有溺水者,就和牛振西聯繫。

時間一長,名聲傳開。後來,其他轄區民警,也開始聯繫牛振西,這讓他很有成就感。但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想過收錢,尤其是2009年湖北發生“挾屍要價”後,免費義務打撈成為底線。

不過,這個打撈小團隊一直都是自發的,並沒掛靠單位,牛振西覺得只要不收費,就不會出問題。可後來,還是遇到麻煩。

2011年8月,鄭州一市民在鄭州東區如意湖溺水,當牛振西帶人趕到現場施救時,卻遭到阻止,理由是他們沒有“打撈許可證”。

最終,在警方強力要求下,牛振西和朋友還是下水了,但錯過了最佳救援時間。這一事件,深深刺痛了牛振西,經過不斷努力,最終才掛上“鄭州紅十字”名號。

除“向組織靠攏”外,牛振西的團隊在專業性上也不斷提高。起初,他們的工具主要是竹竿,“淺的地方用一根,深的地方用幾根連接起來,在頭上裝掛鉤,觸碰到屍體後,就鉤上來。”有時候,還在長繩上掛鉤,在水裡拉網式打撈。

時間久了,有朋友建議他們潛水打撈,因為粗獷打撈是對死者的不尊重。牛振西覺得提議很對,就開始讓隊友摸索潛水徒手打撈,給予遺體最大尊重。

“大多溺水者五官裡都有血,所以出水後,我們都是讓面朝下,然後用衣物遮住頭部。”牛振西說,這樣做首先是擔心刺激家屬,其次考慮到一些中國傳統風俗。

“直到現在,不敢說我們最專業,但能排到前面。”牛振西表示。今年國慶期間,他們還接到許昌藍天救援求助,說漯河市交通路漯河大橋下有人溺水,當地多支救援隊已經搜索了多日,卻找不到人。

沒有遲疑,牛振西帶了9個隊員自費趕到漯河,並找到了溺水者遺體。

而他們的打撈軌跡,除河南省外,還被邀請去過山東省、陝西省、山西省等地。近日,青海省也有人聯繫他們。

一個都不能少

義務救援13年來,牛振西越來越痛心,他發現溺水者多是自殺,“不少年輕人過得不夠理想,往往因為一些瑣碎小事就跳河。”

牛振西記得,有個愛玩遊戲的中學生想玩姐姐的手機,遭到拒絕後發生口角,然後,他走到河邊,有路人想勸阻,但學生恐嚇說:“你要拉,我就跳。”

無奈,路人趕忙找來他家人,但學生已經失蹤。通過監控,家人發現有個黑影子跳進河中。於是,有人給牛振西打去電話。

“河裡全是生活汙水,散發著陣陣惡臭”。但牛振西的隊員,還是下到水裡,將已經死亡的學生打撈上來。隨著類似案例的增多,牛振西真切希望,學校和家庭能重視孩子們的心理教育,尤其在抗壓能力方面。

“看到這種情況很難受,很多孩子都是一米八的個頭,長相標準,太可惜了。”牛振西常常感慨,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

還有的投河自殺者,也常讓牛振西沉重。不久前,青海那邊聯繫他的是一位小夥子,他母親因身患癌症,瘦得只剩40斤了。

“不願意連累家庭,自殺了。”牛振西說,每個人都可能有這麼一天。同樣,當地救援隊找了很多天,沒發現遺體蹤跡,他們考慮到路途成本,以及設備運輸問題,只能在電話裡指導當地人進行打撈。

牛振西說,大多溺亡者屍體,會在落水點垂直下去的周邊水域,所以他讓青海方面,在落水處尋找,果然找到遺體。

“我們不遺餘力地教別人救援辦法,這樣能省去很多成本和精力。”牛振西說,他希望每個家庭都不能失去成員,但截至現在,他們已打撈上來389具屍體。

而且很多時候會面臨失敗,“有的甚至幾年間去了很多次,也沒結果。”面對這種情況,牛振西也很無奈。不甘心的隊員經常在現場說:“牛隊,讓我再下一次吧。”

每次聽到這些,牛振西都很不是滋味,他既想見到溺水者,更想看到隊員平安上岸。

雖然所有潛水隊員都經過專業訓練,但只要他們不露頭,牛振西的心就一直揪著,“我帶出來的,得給人家帶回去,要不可咋交待。”

不久前,他們在黃河打撈,天色漸黑時,溺水者仍未找到,牛振西讓大家收工,但有個隊員祈求再下一次,牛振西要求他不管什麼結果,10分鐘必須出水。

幾個小時過去了,隊員卻一直沒露頭。岸上,牛振西面色凝重,所有人不敢言語。

直到夜裡,臨近市的警方打來電話,牛振西才知道,因為水流太急,這位隊員被衝到下游,索性身體無恙。上岸後,連鞋子都沒有的他,借路人手機報了警。

牛振西大罵了他,每次回憶這個細節,牛振西眼角都會泛起淚花,“我是個大管家,一個都不能少。”

現在,牛振西團隊裡有100多人,年齡最大的超過70歲,並且還有能潛水的女隊員。不過,有的隊員很久沒參加過任務了。牛振西理解他們,因為這個工作都是兼職,請不來假很正常。

敬畏自然

牛振西沒宗教信仰,他不怕“水鬼”,但對水充滿畏懼。

以黃河為例,黃河鄭州段全長180多公里,主流擺動頻繁,平面上水流散亂呈辮狀,險灘密佈,變動不定,屬於典型的遊蕩型河段。由於這種特性,一些看似厚實、穩定的臨河灘岸,往往下部已被水流淘空,隨時發生坍塌可能。

同時,灘岸附近一些淺水區,從外觀看坡度平緩,但沙質河底受水流影響,往往陡坑散佈,稍有不慎就會失足跌入深坑。

牛振西發現,黃河邊最容易發生危險的,多是有農家樂或休閒旅遊的區域。

“有的地方剛到膝蓋,但剛走兩步就是幾米深。”牛振西表示,他們至今沒摸準黃河秉性,就連岸邊生活的人,也不瞭解水情。

牛振西記得,有個信陽老漁民掉進黃河後,幾年來一直找尋不到。令他痛心的是,黃河每年都有很多溺亡者,卻仍不能引起大家注意,“黃河救援比較難,其他水域也並不輕鬆。”牛振西他們面臨最大的問題,就是隊員的心理。

據一隊員介紹,他們出入的水底世界,和休閒潛水完全兩個概念,下面幾乎沒能見度,很多時候在水底亂摸,有隊員擔心觸碰屍體手感不好,還將手套摘掉。

“水下的白天和黑夜一樣。”牛振西的隊員們無法辨別方向,經常被不知名物體碰傷,甚至有隊員還被漁網纏住過。另外,雖然常常面對屍體,有的隊員依然恐懼。

有一次打撈時,屍體在緊貼橋底的位置,隊員將其剛剛拖出橋底,屍體突然彈出水面,這個舉動嚇壞了打撈隊員。

今年8月28日,他們打撈上一具被水泡脹的男性屍體,頭部都生出了蛆蟲,在遊艇上,隊員們被氣味燻的露出猙獰表情,他們邊咳嗽,邊將屍體拖到岸上。

兩天後凌晨4點半,牛振西帶著隊員又打撈到一具男嬰的屍體……這些都在挑戰著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但整個團隊都如接受偉大使命般在堅持。

牛振西說,雖然每個溺亡者都是陌生人,“但他們生前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我們將它畫上句號,這是一種悽慘的完美。”

據牛振西介紹,這些年,他們也會進行深井救援,並摸索了一些經驗,“我們曾用幾個魚鉤,把一個孩子救上來了。”而且,他們還在研製深井救援工具,並取得初步成效。

鄭州紅十字水上義務救援隊慢慢走紅後,牛振西將更多時間用在安全講座上,他覺得防患於未然才是最重要的。

“社區、學校、公司、工地都去講。”牛振西說,總體效果非常好,也有的單位純粹為完成任務作秀。他們到地方後,只需要拉條幅拍照就可以,“一定要敬畏自然,要不就是血的教訓。”(文中王偉、劉曉東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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